第二節(jié) 楊忠其人
507年,一個男嬰在北魏北方的邊鎮(zhèn)——武川鎮(zhèn)降生。他就是隋文帝楊堅的父親、被隋文帝追尊為武元皇帝的楊忠。
在塞外內(nèi)蒙古草原上,沃野鎮(zhèn)(治所在今內(nèi)蒙古烏拉特前旗東南)、懷朔鎮(zhèn)(治所在今內(nèi)蒙古固陽南)、武川鎮(zhèn)(治所在今內(nèi)蒙古武川西)、撫冥鎮(zhèn)(治所在今內(nèi)蒙古四子王旗東南)、柔玄鎮(zhèn)(治所在今內(nèi)蒙古興和西北)、懷荒鎮(zhèn)(治所在今河北張北縣)六個軍事重鎮(zhèn)從西向東一字排開,像六個忠誠的衛(wèi)士,緊緊地拱衛(wèi)著北魏的首都平城。
武川鎮(zhèn)有寬廣的草原、肥美的牧場。有一首歌這樣寫道: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武川鎮(zhèn)曾有過重要的地位。當初北魏在此設(shè)鎮(zhèn),就是讓它保衛(wèi)首都,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南侵。那些在這里充當鎮(zhèn)都大將的人,或是皇族親戚,或是拓跋勛貴。即使是普通的鎮(zhèn)兵,也得是朝廷所信任的人。
遼闊無垠的草原以它博大的胸懷,孕育著一批又一批健兒,他們可以在此策馬馳騁,一直到筋疲力盡;他們可以挽弓勁射,一直到箭飛得不能再遠。
一次又一次的戰(zhàn)爭,造就了一批又一批的斗土,他們力大無比,武藝絕倫,沖擊敵陣,如入無人之境,鳴鏑飛射,能穿百步楊柳。
楊忠就是這樣的健兒。
楊忠就是這樣的斗士。
然而楊忠所生活的時代,六鎮(zhèn)卻失去了昔日的重要地位。
494年,也就是楊忠出生前的十三年,北魏政府將都城向南遷移到洛陽。由于國都遠離代北,六鎮(zhèn)拱衛(wèi)國都的作用變得無足輕重了,六鎮(zhèn)將士的地位也發(fā)生了變化。
擔任鎮(zhèn)將的,不再是皇族或勛貴,而是一些凡庸之輩、滯劣之才。
充當鎮(zhèn)兵的,有許多是因罪發(fā)配的囚徒。漸漸地,人們把鎮(zhèn)兵與罪犯等而視之,從此他們的地位一落千丈。
巨大的落差將邊鎮(zhèn)軍人們往日的榮耀跌得粉碎,尖利的碎片將武士們的心靈劃出一道道深痕。失落、不滿、怨恨的種子,被埋入這些深痕之中,每天都在萌發(fā)、生長。
鎮(zhèn)兵們開始逃亡。昔日他們抗御的北方游牧部族,竟成了他們今日所投靠的對象。盡管政府對逃亡采取了嚴厲的懲罰措施,但逃亡的事情仍時有發(fā)生。
鎮(zhèn)兵們開始鬧事嘩變。北魏宣武帝延昌年間(512—515),武川鎮(zhèn)發(fā)生饑荒,饑餓的鎮(zhèn)兵及鎮(zhèn)民們要求當局救助,鎮(zhèn)將任款專為此事請示朝廷,朝廷的回答卻是一粒糧也不許動。任款久居邊鎮(zhèn),對鎮(zhèn)兵及鎮(zhèn)民太熟悉了,知道如果將他們激怒,其后果將比違抗朝廷圣旨所帶來的結(jié)果還要可怕。所以,任款沒有聽從朝廷旨意,擅自開倉賑恤,結(jié)果,風波雖然平息,任款卻因此被免掉了官爵。北魏孝明帝時,在懷荒鎮(zhèn),一群饑餓的鎮(zhèn)兵及鎮(zhèn)民將鎮(zhèn)將府團團圍住,要求鎮(zhèn)將于景開倉放糧。于景不像任款那樣明智,堅決拒絕了鎮(zhèn)民們的要求。饑餓的人群被激怒了,他們沖進鎮(zhèn)將府,抓住于景及其妻子,折磨、毀辱了一個月后,又將他們殺死
。
逃亡、鬧事、嘩變,終于匯成了強大的洪流。北魏孝明帝正光五年(524),六鎮(zhèn)爆發(fā)了矛頭直接對準朝廷的起義。起義歷時一年多,最后被政府所平息。
起義失敗以后,北魏政府決定把二十多萬六鎮(zhèn)兵民遷往河北地區(qū)。
楊忠父子正處在這激變的歷史漩渦中,他們不得不隨著歷史潮流沉浮滾動。楊忠的父親楊禎,曾任過北魏官員,還因軍功被授予將軍稱號。在六鎮(zhèn)起義的風暴中,楊禎丟了官職,接著又被移民大潮所裹挾,從武川來到河北中山(今河北定州)。在中山,可能是出于對朝廷的忠誠,也可能是出于對六鎮(zhèn)起義的憤恨,楊禎還親自組織“義兵”,與發(fā)生在定州左人城(今河北唐縣西)的鮮于修禮的起義軍對峙,最后兵敗身亡。
楊忠卻走了不同于其父的另一條路。
六鎮(zhèn)起義那年,楊忠十八歲。他沒有參加政府軍對六鎮(zhèn)義軍的鎮(zhèn)壓。他親眼看到六鎮(zhèn)的兵民是怎樣在饑餓的煎熬下掙扎,親眼看到鎮(zhèn)將們怎樣強占膏腴之地,過著飽食終日的生活。他通過與那些遷入內(nèi)地的拓跋鮮卑的比較,親身感受到了地位的淪落。他認為,這樣腐敗的朝廷,是該好好地教訓一下。
他也沒參加六鎮(zhèn)的起義。他知道邊鎮(zhèn)的武人雖驍勇善戰(zhàn),但他們勇武有余,文韜不足,有眼光有謀略的領(lǐng)導者更是寥若晨星。他們面臨的將是比他們強大得多的北魏軍隊。他似乎預感到了六鎮(zhèn)義軍兇多吉少的前途。
然而,六鎮(zhèn)起義畢竟給了楊忠一個離開邊鎮(zhèn)的千載難逢的機會。六鎮(zhèn)起義徹底松動了政府對鎮(zhèn)民的束縛,邊境上早已不見了巡邏兵哨,政府軍也正全力對付義軍,欲走之人,可以放心地北入柔然、南下中原。
楊忠沒有北上,他知道北方的柔然族已和政府通成一氣,聯(lián)合對付六鎮(zhèn)義軍。他只身南下,客游山東,進入了泰山郡境。
這偶然的選擇,對楊堅人生旅途的轉(zhuǎn)折卻是至關(guān)重要的一步。
齊魯大地是著名的文化禮儀之邦,孔子、孟子從這里誕生,儒家文化從這里發(fā)揚。泰山矗立其間,是歷代帝王舉行封禪禮儀之所。這里人才層出不窮,是世家大族聚集地之一。楊忠踏上齊魯大地,見塞外邊陲所未見,聞武川邊鎮(zhèn)所未聞,眼界頓時大大開闊。
就在楊忠客游齊魯這一年,南朝梁武帝以員外散騎常侍元樹為平北將軍,北青、兗二州刺史,率眾北伐。南朝梁軍隊接連攻克北魏的許多城鎮(zhèn),將許多人口及資財掠往江南,楊忠也被梁軍所俘,并被送到國都建康。
這時的梁朝正值欣欣向榮的盛世,梁武帝蕭衍已經(jīng)執(zhí)政二十多年。據(jù)說,蕭衍剛剛執(zhí)政不久,有一天歲星竟出現(xiàn)在白晝的天空中。這奇妙的天象引起了國內(nèi)眾說紛紜,有說是兇的,有說是吉的。一個擅長于占星術(shù)的人看到此象說:“這種星與日月爭光的天象,預示今后的世道將是武弱文強。”這個傳說顯然是封建史家的附會,但這種附會,也正好概括了梁武帝統(tǒng)治的半個世紀武弱文強的特征。
梁武帝蕭衍為南朝文化的興盛作出了突出的貢獻。他登上帝位不久,就召集當時的大儒何佟之、賀玚、嚴植之、明山賓等人,讓他們撰寫多達千余卷的儒家五禮,并親自解決撰寫中的疑難問題。他還下詔建置五館,讓名儒大家主持學館工作,使前來京師學習的人會集如云。下詔置館之外,梁武帝還建立國子學,并親自參加國子學的活動,策試學子,賞賜學官。蕭衍還是一個虔誠的佛教信徒。他登上帝位的第三年,下詔宣布皈依佛教,并到處修建廟宇,塑造佛像,舉辦法會,施舍錢財。除此之外,他還親自講經(jīng)說法,組織人力翻譯佛經(jīng),注解佛教典籍。梁武帝尊儒崇佛,也不排斥道教,他與道教大師陶弘景的關(guān)系非同尋常,多次到他所修煉的茅山詢問吉兇,征求意見,使陶弘景成了他的“山中宰相”。
楊忠在這種充滿儒風、佛光、道氣的文化環(huán)境中生活了五年。這五年,正是楊忠十八到二十二歲的年齡段。這是人的一生中不可多得的黃金時期。整整五年,楊忠以青年人特有的求知欲和敏感,接受著一切于他有用的東西。這五年,彌補了楊忠以往十八年生活經(jīng)歷給他造成的不足,使他的個人品質(zhì)進一步得到完善。
他不僅僅是個狀貌魁偉的漢子,而且兼?zhèn)淞宋幕固盏纳畛痢?/p>
他不僅僅是個技藝高超的武人,而且兼?zhèn)淞艘话阄淙怂鶝]有的文化修養(yǎng)。
在他身上,體現(xiàn)著代北風格與中原文化的有機結(jié)合。
楊忠到達南朝蕭梁的第五年,北魏的形勢又發(fā)生了新變化。北魏孝明帝與他的母親胡太后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尖銳,終于有一天,胡太后在皇帝的御酒中下了劇毒藥,將自己的兒子毒死,又立孝明帝的侄子、年僅三歲的元釗為帝。胡太后的所做所為,為早已覬覦北魏朝廷的爾朱榮提供了入朝的借口。爾朱榮是塞上北秀容川(今山西西北部)契胡族首領(lǐng),手中擁有重兵。他聽到孝明帝被毒死的消息,帶兵南下,擁立元子攸為帝,接著渡過黃河,逼著胡太后剃發(fā)入寺當了尼姑。事情至此還不算完,不久,他又派人把胡太后及三歲的元釗投入黃河中淹死,又在黃河邊殺死北魏朝中的王公卿士兩千多人,從此把持了朝中大權(quán),北魏名存實亡。
朝中形勢劇變,朝臣及王公們?nèi)巳俗晕#坏貌粚ふ易约旱耐寺贰1焙M踉椉词瞧渲幸粋€。當時元顥被任為相州刺史,北上抵御河北義軍。行至汲郡(今河南汲縣西),便發(fā)生了爾朱榮入洛陽之事。前有河北義軍南下,后有爾朱榮專權(quán),元顥不得不停下來考慮一下如何保存自己。他向朝廷提出讓其舅范遵暫時管理相州事物。元顥此舉有兩個用意,一個是讓其舅駐扎鄴城,作為與自己相呼應的外援力量。一個是借此觀察朝廷新當權(quán)者對自己的態(tài)度。果然,爾朱榮開始懷疑元顥有二心,沒有答應其要求。元顥見此,干脆率眾南下,投奔了南朝蕭梁。
元顥入梁以后,念念不忘北上復仇。就在這年十月,梁武帝蕭衍以元顥為魏王,又借給他七千兵馬,由大將陳慶之護送回國。楊忠也在元顥一行人當中。在元顥回國的過程中,陳慶之所表現(xiàn)出的大智大勇,又對楊忠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
楊忠隨著元顥、陳慶之一行,一路奪關(guān)斬將,很快就進入河南境內(nèi)。在睢陽(今河南商丘南),陳慶之率軍打敗北魏七萬守軍,降服守將丘大千。接著揮師北上,在考城又大破魏軍,生擒守將元暉業(yè)。自考城向西,便到了大梁(今河南開封),大梁守軍也很快被征服。在洛陽的北魏朝廷被陳慶之勢如破竹的進軍嚇慌了,派左仆射楊昱、西阿王元慶、撫軍將軍元顯恭率七萬人守住通往洛陽的最后一道屏障——滎陽(今河南滎陽)。滎陽城池堅固,地勢險要,守軍眾多、裝備精良。陳慶之率軍至此,攻城受挫。就在陳慶之被阻滎陽城下時,又傳來北魏各路援軍陸續(xù)而至的消息:大將元天穆派遣先鋒爾朱吐沒兒、魯安等人率馬步騎兵一萬四千人先到,元天穆率領(lǐng)大隊人馬為后繼之師;北魏右仆射爾朱世隆、西荊州刺史王羆所率的一萬騎兵已到達虎牢(今河南滎陽西北)。
站在高處,可以隱隱約約望見北魏援軍的旗幟。
情況萬分緊急。
陳慶之卻格外沉著,他不慌不忙地往坐騎的食槽里增加了草料,又把馬鞍從馬背上卸下來,以使馬休息得更好些。然后,他把軍士們召集起來,做了幾句簡單的動員,話雖不多,卻字字千鈞:“我們自從北征以來,一路上屠城略地,斬將奪關(guān)。諸位算一算,這些日子里你們所殺的人,哪個能說出究竟有多少!我們已和北魏的軍隊結(jié)下了不解之仇。現(xiàn)在,我們只有七千人,而敵人加上援軍共有三十多萬,而且多為騎兵。我們這樣少的兵眾,和敵人騎兵在平原上作戰(zhàn),斷無生存之理。我們只有借助于軍事屏障,而唯一的屏障就是滎陽城池。這是最后的屏障、最后的機會:諸君若再狐疑,就會成為敵人砧板上的肉團。”
楊忠經(jīng)歷過戰(zhàn)場的廝殺,感受過死亡的威脅,然而他從來沒像這樣清醒過。
此刻,他既看到了死亡的陰影一步步向他襲來,也看到了生存的光明在向他揮手致意。他清楚地知道該用怎樣的方式,經(jīng)過何種途徑達到光明的彼岸。這種清醒,顯然應歸功于主將陳慶之的大智大勇。
在敵人重兵泰山壓頂般地襲來時,作為一軍主將卻解鞍秣馬,理喻眾人,這不需要超人的勇氣嗎?在生死危亡之際,作為一軍主帥,向自己的兵士清楚地說明所處位置、敵我優(yōu)劣,以及如何變劣勢為優(yōu)勢,變被動為主動,這不正是非凡智慧的表現(xiàn)嗎?
楊忠被這種大智大勇感染了、征服了。他和其他勇士一起爬上城墻,翻過城墻上的樓堞,用鮮血和舍生忘死的勇氣,為自己爭取到了生存的依托。
陳慶之攻下滎陽后,又擊退了北魏的援兵,獲得了大量的牛馬資財,使部隊得到了必要的補充。虎牢的守軍棄城逃走,北魏皇帝也逃出洛陽前往并州(今山西太原西南)。陳慶之護送元顥進入了洛陽。
陳慶之北伐后自身的結(jié)果是不妙的。進入洛陽后,元顥昏庸無能,又對陳慶之猜忌懷疑,最后,在北魏軍隊反攻中兵敗被殺,陳慶之打扮成僧人只身逃回南朝。
陳慶之北伐對于楊忠來說,結(jié)果簡直太妙了。第一,這次北伐,使楊忠在跟隨陳慶之征戰(zhàn)中受到很大的影響,以至在以后幾十年征戰(zhàn)生涯中,還時時能從他身上看到滎陽之戰(zhàn)中陳慶之的影子。第二,這次北伐,使楊忠實實在在地回到北方。元顥失敗后,楊忠便被魏將爾朱度律所收留。以后,楊忠又在軍中遇到了同鄉(xiāng)故友獨孤信,從此二人一起征戰(zhàn),形影不離。
534年,北魏分裂成兩部分,東部以鄴城(今河北磁縣南)為中心,稱東魏,后改北齊。西部以長安(今陜西西安附近)為都城,稱西魏,后改為北周。不久,北魏孝武帝從東魏逃往西魏,楊忠、獨孤信也一同前往。獨孤信到西魏后,被任為荊州刺史,帶領(lǐng)楊忠等人收復荊州。荊州治所在今河南鄧州,它的西北是東魏,南面是南朝梁。獨孤信、楊忠等人占領(lǐng)荊州后,東魏又派大軍前來爭奪。獨孤信、楊忠等因寡不敵眾,又來不及西退,便向南進入南朝境內(nèi)。
在南朝蕭梁,獨孤信、楊忠等人受到梁武帝的重視,楊忠還被封為文德主帥、關(guān)外侯。這樣,楊忠又在南朝生活了三年,直到西魏大統(tǒng)三年(537)才隨獨孤信回到長安。
此時,楊忠已步入而立之年。在這三十多年中,有將近九年的時間是在與漢人接觸、受漢族文化影響中度過的。這九年,在楊忠一生中,不是童年的九年,也不是少年的九年,而是青年的九年,是生氣勃勃的九年,是渴于知、敏于學的九年。
楊忠有不同一般代北人的經(jīng)歷,這經(jīng)歷又成就了他不同一般代北人的成熟。
他依然是髭髯濃密、身長八尺、典型的代北人的體貌,卻又多了一個善于思考、反應敏捷的頭腦。
他依然是武勇絕倫、長于打斗、典型的代北人的風格,卻又多了深思熟慮、足智多謀的漢家文化的氣韻。
此時楊忠的身上,兼具了忠、勇、智、識四種品質(zhì)。
楊忠之忠,不是盲目的愚忠。他忠于知己,忠于鄉(xiāng)友之情,忠于認為值得為之獻身的人和事。為此,他經(jīng)歷了幾次選擇。
陳慶之北伐失敗,只身回到南方。楊忠被爾朱度律收為帳下統(tǒng)軍。當時爾朱氏重權(quán)在握,勢傾朝野。然而,爾朱氏多為勇而無謀之輩。據(jù)史書記載,爾朱度律雖在軍旅之中,卻貪得無厭,聚斂成性,其所至之處,深為百姓所患。他的政敵略施反間小計,就使他與親族爾朱兆之間由猜疑進而廝殺。爾朱兆更是頑劣不堪,他勇于戰(zhàn)斗,每次征伐,總是沖在前面,其身材,其力氣深為諸將折服。然而他又粗俗少智,無將領(lǐng)才能。他的從父爾朱榮評價他說:“爾朱兆這個人,最多只能領(lǐng)導三千人馬,再多就得出亂子。”爾朱榮被魏孝莊帝所殺,爾朱兆借復仇興兵入洛陽,楊忠也參加了這一行動。然而,爾朱兆的所作所為令楊忠大失所望。爾朱兆本來應借助入據(jù)洛陽的有利地位,挾天子以令諸侯。然而他卻挾一己之怨,將孝莊帝殺死,給政敵以討伐的口實。這樣無謀無略的匹夫,實在不足與為伍,楊忠很快便脫離了爾朱氏。
東、西魏分裂之初,東魏的力量遠比西魏強大。但楊忠卻選擇了國力相對薄弱的西魏。這是因為西魏實際的掌權(quán)者宇文泰也是武川鎮(zhèn)人,與楊忠是同鄉(xiāng)。不但如此,宇文泰與楊忠的好友獨孤信既是同鄉(xiāng),又是自小的朋友。有獨孤信這層關(guān)系,楊忠自然也能得到宇文泰的信任。更重要的是宇文泰的為人,據(jù)史籍記載:宇文泰知人善任,從諫如流,崇尚儒術(shù),明達政事,恩信被物,能駕馭英豪,一見之者,咸思用命。這正合楊忠所求。
楊忠既然做了上述選擇,在他以后幾十年戎馬生涯中,多次顯示了對西魏、北周的忠誠。西魏大統(tǒng)七年(541)六月十三日,楊忠的夫人呂氏生下楊堅,當時楊忠并未在妻子身邊。他到哪里去了?去干什么?據(jù)史書記載,就在這年,岷州(治所在今甘肅岷縣)刺史、赤水蕃王梁仚定舉兵反叛,朝廷下詔派獨孤信前去討伐。這次討伐楊忠是否也參加了?史書上沒有明確記載。但我們知道,從西魏初年,楊忠一直都跟隨著獨孤信。他和獨孤信一起鎮(zhèn)守荊州,一起被東魏所逼逃入南朝蕭梁,一起從南朝返回,一起參加與東魏的河橋之戰(zhàn)。所以,大統(tǒng)七年的征討很可能也有楊忠。如果上述推測成立,則說明楊忠在妻子臨產(chǎn)的情況下,為了使西魏政權(quán)在關(guān)中站住腳,拋妻出征,可見其對西魏的忠誠。如果說楊忠大統(tǒng)七年的征戰(zhàn)還屬推測,那么楊忠平定蠻人之亂,克南朝齊興郡,陷南朝江陵,從而為西魏、北周立下汗馬功勞,則是清清楚楚地載于史冊。
楊忠之勇,足以使那些以武勇著稱的代北武人驚嘆不已。538年七月,東魏派侯景、高敖曹等人率軍攻打西魏。西魏洛陽守將獨孤信被包圍在金墉城內(nèi)。西魏主接到洛陽告急的消息,派李弼、達奚武率領(lǐng)騎兵為先驅(qū),并親自與宇文泰一起隨大軍東征。八月,宇文泰率軍到達谷水邊的谷城。東魏將領(lǐng)侯景準備采取整頓陣容以逸待勞的戰(zhàn)術(shù),另一個大將莫多婁貸文認為侯景太保守,并夸下海口說,只需率領(lǐng)千余騎兵,便可把西魏軍沖個落花流水。他不聽侯景的勸阻,率騎迎敵,當夜便與西魏軍前驅(qū)李弼、達奚武相遇。結(jié)果莫多婁貸文被打得大敗,作了李弼的刀下之鬼。東魏軍初戰(zhàn)受挫,銳氣大減,侯景下令解洛陽之圍,揮軍后退。宇文泰乘勝追擊,不料侯景早已在黃河邊擺開陣勢。只見陣中步兵似水,騎兵如龍,從邙山腳下,向北密密層層一直延伸到黃河岸邊。黃河上的唯一通道河橋已被東魏軍牢牢守住,看來侯景已經(jīng)做好了進退兩手準備。西魏宇文泰是輕騎而來,本應駐馬收兵,以待后援。但他剛剛經(jīng)過初戰(zhàn)小勝,頭腦多少有些發(fā)熱,還沒明白侯景陣中的厲害,便下令沖擊。激戰(zhàn)中,西魏軍傷亡慘重,宇文泰所騎之馬被流矢射中,這馬在又驚又痛的掙扎中,一下子將宇文泰掀翻在地。恰好宇文泰手下的都督李穆趕到,將宇文泰救起,逃回營中。不久,西魏軍的大部隊陸續(xù)趕到,宇文泰便重整旗鼓,重新布陣,向東魏軍發(fā)起了新的攻擊。這一仗,刀光劍影,血肉橫飛,人喊聲,馬嘶聲,兵器撞擊聲,鳴金擂鼓聲匯成一片。雙方你來我往,從早晨一直打到下午。漸漸地,東魏軍隊支持不住了,紛紛退到了河橋的北邊。突然黃河邊濃霧四起,乘著彌漫的云霧,東魏軍乘機反攻。西魏右路軍獨孤信、李遠,左路軍趙貴、怡峰,都在戰(zhàn)斗中失利,又和主帥宇文泰失去聯(lián)系,便紛紛后退。俗話說,兵敗如山倒。西魏的撤軍,本來就是由于戰(zhàn)斗失利和失去主帥,如果東魏軍乘機掩殺,西魏全線崩潰將不可避免。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楊忠只帶五名壯士,死死地守住河橋,掩護大軍撤退。他們的鎧甲戰(zhàn)袍被鮮血染紅了,手中的兵器因過分廝殺而卷刃,不知換了幾次。在他們面前,敵軍的尸體在一具一具地增加。敵軍被五位壯士的武勇震住了,懾服了,他們遠遠地站著,無可奈何地望著五位壯漢的身后,成群結(jié)隊的西魏兵士從容退去……
這就是歷史上的河橋之戰(zhàn)。
楊忠因在這次戰(zhàn)斗中保全部隊之功,被提拔為左光祿大夫、云州刺史、大都督。
河橋之戰(zhàn)二十年之后,西魏、東魏早已變成了北周、北齊。一天,一個叫裴藻的北齊人來到北周,帶來一個令人意外的消息:北齊的北豫州刺史司馬消難打算舉州前來降附。裴藻正是他派來聯(lián)系的心腹。司馬消難為什么要棄齊從周呢?這得從北齊文宣帝高洋說起。
高洋晚年極其兇暴、殘忍、昏庸。他曾無緣無故地把隨從拉出來斬首,又曾把手下人綁在殿上用鋸一寸一寸地鋸死。高洋還特別迷信,早在北齊之初,有一個道士就預言說,將來北齊要亡在黑衣人手中。不知為什么,高洋晚年忽然想起了這個預言。一天,他向左右提出一個問題:
“什么東西最黑呢?”
左右實在不明白皇帝為什么突然提出這個問題,也不曉得回答這個問題會出現(xiàn)什么后果。
“黑……大概沒有什么東西能黑得過漆吧。”左右小心翼翼地答道。
“漆……漆……”他把這個字重復了兩遍,然后兩眼一閉,靠在椅背上,一動不動,像一具僵尸。了解他的左右知道,他又在想心事了。
高洋確實在琢磨心事。
“滅高姓者黑衣人。”他想。
“黑者莫過于漆。”他又想。
“把漆涂掉,黑不就沒了嗎!黑沒了,高氏就太平了。”他開始運用道家避邪的思維方式。
“涂掉哪里的漆呢?”他知道天下漆黑的顏色是不能夠、不可能涂掉的。
“漆……漆……七……七。”他的腦子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種可怕的聯(lián)想:“漆即七,七弟上黨王高渙不就行七嗎?這些年來,他屢立軍功,威名大盛,該死。漆不可涂,但老七可除。”想到這里,他突然睜開眼睛,冷冷地說道:
“宣高渙前來。”
高渙對這位具有異于常人心態(tài)的哥哥太了解了,他知道這次入京必定兇多吉少,所以殺死了使者,逃匿了,但最終還是被抓住。就在高渙逃匿的那些日子里,北齊朝中盛傳他逃到了北豫州司馬消難處。文宣帝高洋對司馬消難也開始疑心,司馬消難為避臨頭大禍,決定投入北周。
司馬消難來投的消息在北周群臣中引起不同的看法。有人說這是北齊的詭計,司馬消難投降恐怕有詐。有人說司馬消難是北齊名將,北豫州又靠近周境,如果將司馬消難拉過來,無疑會削弱敵人,壯大自己。最后,北周明帝決定接納司馬消難,并派楊忠與達奚武這兩員勇將前去接應。
楊忠、達奚武二人率領(lǐng)五千騎兵按約定的時間出發(fā),為防意外,這些騎兵每人又帶上一匹備用馬。他們沿著小道,潛入北齊境內(nèi)。在離北豫州州城三十里的地方,楊忠派了一個人前去和城內(nèi)聯(lián)系。
一個時辰過去了,派去的人不見回音,楊忠又派了一個。
又一個時辰過去了,派去的人仍杳無音信。
當?shù)谌齻€派出去的人該回而沒回來時,離和司馬消難約定的時間只差一個時辰了。楊忠意識到不能再等了,機會稍縱即逝,他準備如約前去接應,但遭到達奚武的反對。達奚武認為,派出去的人一去不返,說明不是司馬消難詐降就是情況有變,無論何種可能,前去接應都有全軍覆沒的危險。楊忠卻認為,不前去看個究竟,就無法知道真正的情況,只把猜想的情況帶回稟報,是有辱使命的行為。他說:“我寧愿冒死前去弄個究竟,也不貪生無功而退。”說完便帶著一千騎士,趁著夜色來到州城之下。
夜,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關(guān)得嚴嚴實實的城門,就像一張緊閉的嘴,什么事情都不告訴外面的人。高聳的城墻如同陡峭的絕壁,上面不時傳來的擊柝聲,更使人增加幾分恐懼。主張退卻的達奚武親自趕來了,他悄悄地告訴楊忠及其隨從,立刻跟他回去,這是最后一次生還的機會。又有幾百人動搖了,他們隨著達奚武踏上了歸程。只有楊忠領(lǐng)著幾百余騎仍然留在城外。
突然,城樓上一聲尖厲的呼哨。這是司馬消難在問接應的人是否到來。
楊忠立即回了兩聲,這是告訴里面一切按計劃進行。不一會,城門吱吱呀呀地打開了。楊忠一面帶人進城,一面派人迅速追回達奚武。進了城楊忠才知道,齊文宣帝對司馬消難產(chǎn)生懷疑,派了親信伏敬遠帶甲士二千人對北豫州進行嚴密監(jiān)視。楊忠所派的三個人可能都落入了伏敬遠之手。
突然,城東門的女墻上烽煙大起,伏敬遠發(fā)現(xiàn)了北周的接應行動。達奚武決定棄城,便讓司馬消難帶著財帛家眷先走,楊忠?guī)T斷后。行至洛水南岸,楊忠命令士兵卸下馬鞍,臥地休息。這時,北齊追兵已到達洛水北岸,與楊忠隔河相對。楊忠對士兵們說:“你們盡管踏踏實實吃飽飯。兵書上說‘歸軍勿遏’,又說‘置之死地而后生’。敵軍不會不知道這個道理。如今我們是歸軍,又處于死地,我料想他們必不敢渡河當我兵鋒。”果然,北齊軍裝了裝要渡河的樣子,發(fā)現(xiàn)周軍不但沒怕,反而準備和他們拼命,便不敢再追了。
事后,達奚武不無感慨地說:“我一貫自認為是天下健兒,今天算是服了楊忠。”
楊忠之智,往往奇思突發(fā),量情制策,狡詐難測,令人防不勝防。
南朝梁武帝末年,發(fā)生了侯景之亂。梁武帝在動亂中死去,他的子孫們展開了互相傾軋和殘殺。梁武帝的孫子蕭詧為了對付其叔蕭繹,便投靠了西魏。當時,楊忠正任西魏都督荊襄等十五州諸軍事,鎮(zhèn)守穰城(今河南鄧縣附近)。他看到蕭詧雖然表面上依附西魏,實際上仍懷有二心,便心生一計,想出一個制服蕭詧的好辦法。
一天,蕭詧接到楊忠一個通知,說他的部隊要開往漢水邊上的樊城外進行演練。樊城正是蕭詧的駐地,他登上城樓,看著楊忠的騎兵隊伍浩浩蕩蕩,一隊接著一隊,足足過了一個時辰。數(shù)了數(shù),足足有三萬多人。蕭詧心中暗想:西魏的力量果真強大,依靠這樣的后臺,不愁對付不了蕭繹。想到這里,蕭詧下定了投靠西魏的決心,由三心二意變得死心塌地了。其實,蕭詧上了楊忠一個當。那天閱兵,楊忠實際上只有兩千騎兵,他把兩千騎分成若干隊,一隊走過之后再回來,換上旗幟后再從樊城下走過。兩千騎兵在樊城下演了一個時辰的走馬燈,從心理上把蕭詧徹底征服。
北周武帝保定四年(564),楊忠受命北出沃野,與突厥聯(lián)合伐北齊。當時北周糧食奇缺,所需軍糧一律自己籌備。正當諸將發(fā)愁到哪里去弄糧食時,楊忠對大家說:“我有一個主意。”便對大家吩咐了一番,眾人各自按命行事。
這一天,楊忠設(shè)下一席盛宴,所請的客人都是山西、陜西一帶的稽胡首領(lǐng)。忽然,從東南方開來一支隊伍,軍容甚盛,鼓聲震天。為首的正是北周將領(lǐng)王杰。
“你不是隨晉公東征了嗎,怎么會到這里來?”楊忠驚奇地問。
“回稟總管大人,晉公已掃平洛陽。聽說北面有胡人蠢蠢欲動,天子特調(diào)我前來助公討伐。”
楊忠剛要解釋,又有一名突厥使者馳馬前來,稟報楊忠說:“聽說有稽胡不服,我可汗天子已將十萬人馬集于長城之下,隨時助公相討。”
楊忠聽了不禁大笑,他指著席間的眾胡人首領(lǐng)對王杰和突厥使者說:“你們所聽之事皆誤矣。你看,我們正飲酒暢談、歡聚一堂,哪有什么欲反之事?他們不但不反,還表示要幫助朝廷呢!”說完,又沖著眾胡人首領(lǐng)問道:“對吧?”眾首領(lǐng)早已被這種陣勢驚呆了,見到楊忠為他們開脫,急忙稱是。為了表示他們真心依附,還紛紛捐糧捐物給楊忠,解決了楊忠部隊的糧食問題。
然而胡人首領(lǐng)哪里料到,王杰及突厥使者的一言一行都是楊忠巧妙安排的。
識,即對事物的洞察力。楊忠的識,表現(xiàn)在軍事和政治兩方面。楊忠的閱歷及文化素養(yǎng),使他對事物分析透徹,認識準確,常常具有正確的預見性。關(guān)于政治方面的見識,在下節(jié)將詳述,這里只講一個軍事方面的例子。
南朝蕭梁時,竟陵郡守孫皓投降西魏。后來,梁司州刺史柳仲禮率軍征討,孫皓又殺西魏守將回歸蕭梁。柳仲禮便任王叔孫為竟陵太守,馬岫為安陸太守,自己率兵攻打襄陽。西魏宇文泰聞此大怒,派楊忠率眾南伐。楊忠一路攻城陷郡,一直打到安陸城下,將馬岫圍困在城中。柳仲禮怕安陸失守,急忙回兵增援。眾將都勸楊忠趕快下令及早將安陸攻下,否則柳仲禮援軍一到,將面臨腹背受敵的處境。楊忠卻另有看法,他對眾人說:“現(xiàn)在安陸城池堅固,不可能很快攻下來。如果一味攻打,勢必拖延時日,增加我軍傷亡。若在我軍消耗很大時柳仲禮到來,那才真正危險。不如先圍住安陸,直接打柳仲禮援軍。我料想南軍多習水戰(zhàn),野戰(zhàn)非其所長。況且柳仲禮是回援之師,必定疲怠;我軍欲脫困境,必定激奮,以激奮之軍擊疲怠之師,必勝。安陸諸城也會不攻自破。”于是,楊忠選出兩千精騎,連夜迎擊,大敗蕭梁援軍,生擒柳仲禮。
安陸守軍見解圍無望,舉城投降。
竟陵守軍也殺掉孫皓,歸降西魏。
一切皆如楊忠所料。
楊忠出生在代北,代北草原給了他強健的體魄、武勇的個性。
楊忠游歷過中原、江南,漢族文化的熏染改鑄了他的品質(zhì)。
我們無法從楊忠的各種品質(zhì)中清楚區(qū)分哪些屬漢,哪些是胡,因為這是一種胡風漢韻的有機結(jié)合。
楊堅將因楊忠的這種閱歷、這種結(jié)合而受益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