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耕望的學術精神和史學取向(代序)
一、未竟的志業
1996年10月,嚴耕望因突發腦溢血在臺北病逝,他生前好友經濟學家邢慕寰挽詩云“半生心血知何在,唐代交通斷稿中”。的確,嚴耕望的晚年歲月正是和《唐代交通圖考》這部兩百萬字的未竟稿緊緊聯系在一起的。直到逝世前一星期,還在為該書第六卷的殺青做著最后的努力,可謂生命不息筆耕不輟。據嚴先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回憶,從1947年動手搜錄材料到1984年第五卷增改完畢,他為這部書傾注了三十七年的心力,加上生前最后的十二年,幾乎是半個世紀的勞作。期間,參閱傳統文獻、考古資料及中外論著600余種,抄錄卡片資料積十萬件。嚴耕望曾對學生講,其地方行政制度史方面的著作只要肯花時間,肯用心思,肯用笨辦法,不取巧,不貪快,任何中人之資的研究生五六年或六七年之內都寫得出來,至于《唐代交通圖考》則為其畢生功力之所萃,考證之曲折,難度之高,放眼當代學者,有此功力而又肯為此細密煩瑣之研究者,僅陳垣先生一人而已。懷著這樣一種責無旁貸的學術使命感,嚴耕望毅然擱置了材料業已就緒的《隋唐地方行政制度》,以殉道的精神,窮半生之力投入《唐代交通圖考》的撰述,死而后已。正如嚴先生的同門余英時所言:“像這樣的大計劃,在西方或日本都只能出之于集體實踐之一途,即由計劃的主要執行人指導一二十個助手分頭進行,現在耕望則以一手之力完成之。”學術史研究者很難評價嚴耕望當年的決定,雖然從結果看,《中古地方行政制度》和《唐代交通圖考》同時成為了無可接續的斷編,嚴先生當年放棄了一條幾乎可以兩者兼得的途徑,似乎與他一向標舉的“科學工作者”的計劃風范略相背馳。但在一個“將全副生命獻給學問”, “真正達到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的學人而言,“這是一種宗教性的奉獻,即以學問的追求為人生的最后目的,而不是實現其他目標的手段”, “他的恒心和毅力真足以驚天地泣鬼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