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掌故(第三集)
- 徐俊主編 嚴曉星執行主編
- 3596字
- 2020-03-06 10:57:29
二
我怎么可能會不接受張先生的建議呢?!我在羅格斯大學留學期間,在國內也曾是大學老師的妻子為了支持我讀書,挑起了家庭經濟的重擔,在羅格斯大學藝術史系的一個著名教授家里打工。通過她與教授夫婦的接觸,我對西方綜合性大學所設的藝術史系已有所了解。再加上耶魯大學是世界名校,素以人文學科著稱,如能有機會去耶魯大學攻讀藝術史的博士學位,豈不是三生有幸!
我有寫日記的習慣,每日所記,通常極為簡略。1989年10月13日的日記如是記載:“收到張充和女士寄來的《睎周集》,和她通了電話。她說她鄭重地向Barnhart推薦我去耶魯大學。”Barnhart即在耶魯大學教中國藝術史的班宗華教授,著名的中國繪畫史學者。
申請美國各大學研究院的時間通常在秋冬。因為那時并無網上申請,要在Peterson Guidebook of Graduate Studies查到專業方向、申請截止期、地址等信息,然后寫信索要申請表,填表格寄出。此外,還要由已畢業的學校和在讀的學校校方寄出正式的成績單,有關教授寄出推薦信,申請程序才算完成。10月23日,我給耶魯大學研究生院發信索取申請表格,同時給張充和先生發出我的簡歷,希望她對我的學術背景有更多的了解。在此之前,我曾告訴她我畢業于北京大學,和她算是校友。
三天后,亦即10月26日,我在日記中寫道:“晚上張充和女士兩次打電話來,很關心推薦我去耶魯的事。”張先生那天在電話里具體說了些什么,已經記不起來了。但從這前后幾天日記的簡略記載中,可以看出,她已經開始了推薦的準備工作。因為美國的博士生遴選,除了要申請人準備相關文字資料及提交書面申請外,有時主事教授還會要求申請人到校面談,進一步了解申請人的學術背景和研究旨趣。張先生希望我在她正式向班宗華教授推薦之前,已經開始準備各項工作。
其實,我這邊的準備工作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和張先生通電話的次日,我便打電話給西東大學東亞系的語言學教授王方宇先生,請他為我寫推薦信。王先生是書法家,曾訪問北大,我在北京大學任教的時候,就已和他通過信。到美留學后,我發現王先生家和我的學校同在一州。新澤西州是美國最小的州之一,從學校開車到王先生家大約四十分鐘,所以,我曾數度造訪請教。后來我才知道,書法是他的愛好,他的研究領域是清初畫家八大山人,他也是全世界最重要的八大山人書畫收藏家。此時,王先生正在和班宗華教授合作策劃“荷園主人——八大山人的生平與藝術”展覽。世界就這么小,巧事都被我撞上了!當我請王先生寫推薦信時,他慨然允諾。我在政治學系的導師威爾遜教授(Richard Wilson)和東亞系的涂經詒教授也都同意做我的推薦人。

王方宇與白謙慎在中國印章研討會上(1992)
我出國時,從未想過轉行學藝術史,所以,在國內發表的一些書法論文和評論,都沒有帶到美國來。羅格斯大學東亞圖書館的規模不大,沒有入藏發表過我文章的期刊。正巧我的好友商偉兄在哈佛大學東亞系攻讀博士學位(現為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講座教授),我請他在哈佛燕京圖書館復印了我的文章,作為申請的輔助材料。
根據我的日記,10月30日我同時給普林斯頓大學、密執安大學、斯坦福大學、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藝術史系發信,索取申請表。既然張先生已經決定推薦我去耶魯讀書,為什么我還準備申請其他學校呢?說實在的,心里沒底。在網絡不發達的年代,資訊流通遠不及今天這樣便捷。張先生在40年代已有文名,1949年出國后,雖然曾回國幾次,但國內對她有所了解的多在昆曲界和文學界,書法界對她是生疏的。在拜訪她之前,我見過她的字,深為歆慕。從李培德教授處,也得知她的丈夫是耶魯教授,姐夫是沈從文。拜訪之后,對她的家世、師承、履歷有所了解,但也僅此而已。今天各種關于張家的書籍以及網絡流傳的諸如張家四姐妹、周有光、卞之琳等等的故事,我那時一概不知。說白了,我對張先生的了解其實是十分有限的。她在耶魯大學藝術學院教過二十五年書法,和班宗華教授自然很熟,也一定會向班教授力薦。可是,美國大學教授頗講公事公辦,誰知道還會不會有其他具有競爭力的申請者呢?誰知道耶魯大學藝術史系的入學委員會將怎樣看待我這個從沒上過藝術史課,只不過寫過幾篇和書法相關的文章的業余愛好者呢?我當時的想法是,既然已經動了申請藝術史系的念頭,何不多申請幾個學校呢?如果耶魯不成,或許還能僥幸被其他學校錄取呢。1985年我申請美國的政治學系時,投信十余所大學,最后只有四所大學錄取我,給學費獎學金的僅羅格斯大學。申請的學校多,概率自然會高些。況且,申請材料一旦準備完畢,分寄給幾所學校的材料大同小異,不費什么事,大不了每個學校付幾十美元的申請費罷了。至于羅格斯大學的圖書館系,因為不給獎學金,申請截止期比較晚。如果申請所有的藝術史系都碰壁后,那將是我的最后選擇。我是同一所學校政治學系的博士生,被圖書館系錄取,毫無問題。
11月1日,張先生來電告知,那天她和班宗華教授見面了。她對班先生說,你的學生都是研究繪畫的,我向你推薦一個研究書法的。班先生是方聞教授的學生,在普林斯頓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時,就對書法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的第一篇學術論文,是討論(傳)衛夫人的《筆陣圖》。所以,當張先生向他推薦我時,他對我的背景甚感興趣。
當時已是藝術史系三年級的李慧漱同學(現為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藝術史系教授)后來向我講述了張先生去見班教授的細節:那天,張先生打電話到藝術史系,說要見班宗華。這一年,班教授正任系主任,天天上班。接電話的是系里的秘書Barbara,一個和藹的白人老太太。她說,班教授忙,有什么事先留言。見有人“擋駕”,張先生沒多解釋,開著車直奔藝術史系,自己敲門找“Dick”(班教授的小名)去了。我查了一下當年的日歷,那天是星期三。張先生退休后,每個星期三下午都會到耶魯大學美術館的亞洲部整理館藏中國書畫,美術館和藝術史系的建筑連在一起,她知道在哪能找到班教授。

耶魯大學美術館(左側)和藝術史系(右側)
張先生和班教授面談的兩天后(11月3日下午),我和班教授通了電話,建立了初步聯系。11月13日,我收到了王方宇先生的來信,說他已經向班教授口頭推薦了我,并對我的申請前景表示樂觀。11月14日下午,我和班教授再次通電話,約好11月底或12月初見面。
11月30日下午,我在班教授的辦公室與他會面。不像許多教授通常穿著西裝上班,他那天穿著一件套頭衫,看起來很隨意,讓我感覺不那么緊張。他對我的情況已有所了解,簡略地問了一些情況后,便明確表示,他希望我到耶魯來學習,不必再申請其他學校,他將為我爭取全額獎學金。不過,他補充了一句,最后能否被錄取,還要經過研究生入學委員會集體討論。那天晚上,我在張先生家里用餐,慧漱也在。她們都認為,雖然最后的結果還要等兩三個月,但成功的幾率已經很大。第二天,我便寄出了申請表格和材料。我的幾位推薦人(包括張先生),也陸續寄出了推薦信。

白謙慎和導師班宗華(中)、馬麟(右)(1992)
1990年1月,由徐燕生、于牧洋和我合作策劃、中國大陸滄浪書社協辦的“中國當代書法篆刻展”在羅格斯大學藝術學院的畫廊開幕。張先生的老朋友,李方桂夫人徐櫻女士將參加開幕式,我給張先生寫了信,邀請她參加開幕式。張先生在回信中說她家里有事,不克前來,但卻邀請我和妻子、兒子到耶魯一聚:
開春后盼闔府來我處一聚。現在天氣莫測,長路要當心。上次為了漢思要看“秦始皇”,在紐約博物館,除了兵馬俑外,其余都是“不堪”。只三十八分鐘,花了“車費”一千多元,因半途車子壞了。以后種種花費,現在仍在修理中。幸而沒有出事傷人傷自己。祝雙吉。
充和 一九九〇年一月廿三日
大概此時她認為我被耶魯大學錄取已無懸念,我和家屬應該在放暑假前,到學校看看環境和宿舍,做好搬家的準備。
由于一個學生可以同時申請多所大學,美國的著名大學之間有一個約定,正式錄取通知書都在每年的3月15日寄出,申請者必須在4月15日前通知學校是否接受錄取。但實際上不少大學在1月下旬到2月中旬之間,就已經開始了篩選工作,并在錄取通知書發出前和一些申請者進行溝通。(我從1997年至2015年在波士頓大學藝術史系任教,長期擔任系研究生入學委員會委員,對這套程序相當熟悉。)1990年2月20日晚,我和張先生通了電話,她說沒有什么問題了。3月7日下午,我收到班宗華教授一封很短的信,說耶魯已經決定錄取我并有全額獎學金。3月19日我收到耶魯大學正式錄取通知書(3月15日發出,因17、18日是周末,四天才到)。
4月12日,我和家人如期赴約,前往張先生家一聚。是日天朗氣清,張先生興致勃勃地帶著我們在美麗的校園里游覽,參觀了校圖書館、善本圖書館和美術館。在談話中,張先生告訴我,她在耶魯教書二十五年,從未向耶魯推薦過一個人。80年代她到北京探親時,歐陽中石先生曾邀她到首都師范大學演講,事后有些學生寫信給她,想申請到耶魯來讀書,她都沒有答應。我是她第一個(現在想來很可能也是唯一一個)向耶魯推薦的學生。真是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她這么淡淡地一說,我心頭的壓力就增加了許多。于她而言,“鄭重推薦”已大功告成,她踐行了自己的諾言。可對我來說,被耶魯錄取,只是挑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