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逝者如斯:六十年知見學人側記作者名: 趙珩本章字數: 2881字更新時間: 2021-04-09 18:09:21
永遠的長者
——懷念啟功先生
2005年7月7日,數千人在北京八寶山送走了一位可敬的長者。
2005年6月30日下午,我在從甪直返回蘇州的途中,突然接到兒子的電話,告訴我啟功先生走了。其實是在意料之中,我知道啟先生春節之后情況就很不好,能夠維持半年時間,對九十多歲的人來說就很不容易了。然而仍很難接受這一事實。啟先生走了,帶走了一種儒雅而精誠的文化,我們失去的不僅僅是一位長者,還有長者所擁有的文化風范。
我的父親趙守儼與啟功先生是摯友,他們之間的交誼可謂是典型的君子之交。
父親小啟功先生十四歲,他在輔仁大學就讀時,啟先生就已經是助教了,應該說情在師友之間,因為同是受業于陳援庵(垣)先生門下,因此啟先生總是謙虛地稱父親為學長。此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們少年時代都曾隨戴綏之(姜福)先生學習古文。這位戴先生一生著述不多,但古文字學極好,曾在我家教過家館。啟先生和我的父親都是他的學生,課業文字學、訓詁學和《禮記》,古文基礎打得牢固,受益終生。正是由于這一淵源,他們一直互以“師兄”相稱。

啟功先生
啟先生是一位博學通儒,中國文化的深厚積淀與學養真可謂是后無來者。他的書法作品被稱為“啟體”,效法者無數,東施效顰的贗品更是鋪天蓋地。而啟先生的繪畫作品并不在其書法之下。他在青年時代已經加入了溥雪齋(伒)先生發起的松風畫會,我見過上世紀30年代松風畫會幾位先生合作的一幅山水,計有松云關和鏞畫秋樹,松窗溥佺作寒枝,松風溥伒作坡石并題,松陰葉仰曦畫高士。啟先生號松壑,補橋柯遠岫。其時啟先生在眾多老先生中是“小字輩”,無論年齒和輩分都在諸位先生之下,而能躋身于老成之中,足見先生的繪畫修養。啟先生曾受業于賈羲民和吳鏡汀,其實我以為啟先生更多的是得益于古人。啟先生一生經眼的古代書畫真跡無數,得其真髓,他的竹石章法可遠溯文同、夏昶;他的山水神韻當得法于大癡、云林,直至四王。我見過一些啟先生40年代至70年代的繪畫作品,功力之深,取法乎上,皆堪稱精品。
1971年春天,父親突然接到通知,匆忙從干校返回北京,繼續負責二十四史的標點校勘工作。這是二十四史標點工作的第二階段(第一階段是50年代末至“文革”前夕)。這次規劃又增加了《清史稿》的點校工作。經過“文革”浩劫,原來參加點校工作的專家學者已然去之一半,所以只能重新組織各方面的力量,具體名單是由父親擬定的,再由軍管部門去審批。由于增加了《清史稿》,父親提出借調啟功先生、王鍾翰先生等來中華參加點校工作,終獲批準。啟功先生也從此擺脫了“文革”中的逆境,開始了點校《清史稿》的工作。此后父親與啟功先生朝夕相處,直至近十年后這項工作結束。除了工作關系之外,父親與啟先生私交甚厚,可謂無話不談,那時他們常在一起聊天,啟先生愛說笑話,他講過的笑話父親常常回家轉述,逗得大家捧腹大笑。而在書畫鑒定方面,父親向啟先生請教頗多。彼時啟先生尚居小乘巷寓所,有時來家中做客,還盛贊母親菜燒得好吃。我自十歲出麻疹后患了哮喘之疾,70年代是發病最多的時候,那時經常要到醫院去輸液,這些事給啟先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啟先生那時給我介紹了不少偏方,只是我沒有用過。后來哮喘居然痊愈,時至多年后,啟先生每見到我,第一句話總問我哮喘犯過沒有,我告訴他早就好了,可下次見面還是要問,并問我吃什么藥好的,他說要把這方法介紹給別人,足見啟先生對他人的關愛。
在中華標點《清史稿》的日子是啟先生很快樂的時光,事后他常常回憶起那段生活,雖然物質并不十分豐富,但能在“文革”期間有這樣一個避風港,并從事一項喜愛的工作,對啟先生來說于愿足矣。我印象最深的是“文革”之后剛剛恢復稿費制度,那時稿費不多,不過吃吃館子是足夠了。70年代后期,父親與啟功先生及其他幾位先生常常一起聚餐,誰得了稿費就去吃一頓,輪流坐莊。那時北京沒有現在這么多飯館,我記得他們去得最多的則是安定門內的康樂餐廳和東四十條西口外的森隆飯莊。再晚些時候崇文門的馬克西姆餐廳開張了,有位先生得了一些補發工資,還請父親和啟先生他們去奢侈了一下。
80年代以后,啟先生的名氣越來越大,社會活動也越來越多,向他求字求畫的人絡繹不絕。有不少人知道父親和啟先生的關系,登門轉托父親向啟先生求字畫,但一概被父親回絕。父親的理由是不能給啟先生添麻煩,他自己與啟先生二十多年的交往,從未張口向啟先生要過一幅字畫,因此至今我家僅有一幀1974年啟先生送給父親的扇面,一面寫的是他自己的論書絕句,一面是畫的朱竹,是啟先生用一舊藏加重真佛赤金舒蓮記扇面所作,堪稱精品。這也是父親收藏的唯一一幅啟先生的作品。
啟功先生是位敦厚的長者,他對陳援庵(垣)先生的感念足見他的為人。陳援庵先生既是啟先生的業師,也是他的伯樂,應該說對啟先生有著知遇之恩,這是讓他感念終生的。我記得80年代末我去北師大拜訪啟先生,他一定堅持要帶我去拜見劉乃和先生,當時劉乃和先生的家距離啟先生住所不遠,他帶著我去劉先生家,并介紹給劉先生,說明我是趙守儼的兒子,一直陪我們聊天很久。
1993年6月,父親住院期間查出肺癌,啟功先生得知這個消息后非常焦急,多次打電話到中華書局和家中詢問父親的病情。他曾兩三次到醫院看望父親,尤其是在1994年春天,他從香港歸來不久又住院,出院后立即扶杖到病房來看望父親,令父親至為感動。為了使父親得到更好的治療,他主動為父親的經治主任、大夫都寫了字,畫了畫兒,并題款派人送到醫院,我知道他這都是為父親做的,十分不安。1994年4月13日父親病逝,我和中華的同志一再囑咐千萬不能驚動啟先生,可是在父親的告別儀式上,啟先生還是來了。那天靈車因故耽誤了時間,原定九點鐘的儀式拖至十點鐘才開始,啟先生居然在八寶山大禮堂的休息室中坐等了一個半小時。儀式開始前,我們夫婦去休息室向大家致謝,啟先生握著我的手一句寒暄客套話也沒有,但卻老淚縱橫,我想他與父親的友誼盡在不言中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啟先生經常向很多人提起父親,總是說:“守儼走得太早了,只活了六十八歲,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啟功先生題簽
后來,父親的文集出版,啟功先生欣然為之題寫了書名。據說后來有人問他:您題寫了那么多的書名簽,覺得哪本書寫得最好?啟功先生不假思索地道:“趙守儼文存”寫得最好。啟先生有個習慣,凡是他覺得重要的著作書名,都會在旁署上“啟功題簽”四字,反之,則僅寫書名而不特地署名。
2004年,為了紀念父親逝世十周年,《書品》組織了一些紀念文章,第一篇就是啟先生的。那時啟先生身體已漸衰弱,眼睛又不好,已經不能寫文章了,可他還是口述錄音,請別人整理了回憶父親的文字,情真意切令人感動。啟先生居然還記得我少年時候標點《漢書》(文中說是《東觀漢紀》,是啟先生記錯了)的事,真是慚愧。這些年來對啟先生疏于問候,說真話,真不是我不懂事,實在是因為他太忙太累了,那么多人圍繞著他,那么多人登門拜訪,我真不愿意去添亂,攪擾他平靜的生活。
啟功先生走了,那么多人去送他,可見他在人們心中的地位。啟先生一生于師長、于親人、于朋儔、于后學都可謂是至愛、至親、至善。那么多人知道他、認識他、崇敬他,因為他是通儒大師,因為他是書法名家,可在我眼里,他永遠是一位和藹可親的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