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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職業選擇

粟特胡人是世界聞名的商業民族,是絲綢之路上最活躍的國際商人。入籍唐朝以后,他們的商業傳統是否受到影響呢?讓我們通過吐魯番出土文書的資料進行觀察。

貞觀二十二年(648),三十歲庭州百姓米巡職,帶著他的一個奴隸哥多彌施(十五歲)、一個婢女婆匐(十二歲),還有一個八歲的駱駝和十五口羊,要前往西州(今高昌故城)進行“市易”,向地方有關部門申請手續(“公驗”)。一個名字叫做“懷信”的官員在他的申請書上批下“任往西州市易,所在烽塞勘放”等字樣,米巡職的申請順利獲得批準[31]。米巡職是入籍的粟特人,吳震先生認為米巡職是“原出米國之粟特移民后裔”。而申請書中提及“州司”,吳震先生認為是西州政府,這是米巡職貿易完畢向西州政府申請的公驗[32]

百姓一定是入籍之人,如果沒有入籍的外來商人,通常稱作“興胡”,如開元十九年(731)二月,外國商人米祿山把女奴失滿兒(十一歲)賣給來自京城的唐榮,地點就是西州市場。而米祿山在名字前有“興胡”字樣[33]。米巡職與米祿山很可能是同族,但是米巡職的申請書上沒有月份,只有一個日期,所以不知道米巡職從庭州到西州貿易是什么月份。米祿山在西州賣掉女奴失滿兒是開元十九年的二月,不知道米巡職前往西州貿易是否也是相近的月份。不管怎么說,我們通常理解的百姓都是農民,但是米巡職顯然不是一般的農民,他至少在農閑的時候是出門貿易的,貿易的商品在羊和駱駝之外還有奴隸,說明米巡職是一個頗有實力的商人。粟特人是著名的商業民族,米巡職雖然入籍唐朝,顯然并沒有放棄這個傳統。按照吳震先生的說法米巡職是移民后裔,那就說明粟特移民在入籍之后,他們的后裔很可能是長期保持著經商的傳統。

石染典的實例更能說明問題。吐魯番出土了一件開元二十一年(733)石染典買馬契,證明石染典在這一年的正月五日從康思里買了一匹六歲馬。有保人作證,賣馬人也有署名,是一件真實的契約[34]。同墓出土的一件文書,被命名為《唐開元二十一年(公元七三三年)染勿等保石染典往伊州市易辯辭》,是石染典要求前往伊州市易,而政府有關部門的詢問調查,比如攜帶的人畜是否合法等,最后文書簽署的時間是開元二十一年的正月二十三日,內容是“責保可憑,牒知任去”,批準他前往伊州市易[35]。石染典前往伊州市易所帶的商品中就有一匹馬,就是之前不久購買的那匹六歲馬。

不僅如此,在同墓的文書中,還有一件文書與石染典有關,即《唐開元二十年(公元七三二年)瓜州都督府給西州百姓游擊將軍石染典過所》。石染典是西州百姓,他前往瓜州市易,獲得瓜州政府批準,時間是開元二十年三月十四日,然后離開瓜州前往沙州,途經懸泉、常樂、苦水、鹽城戍等守捉,在二十一日到達沙州。沙州市易之后,又要前往伊州市易,沙州批準。到四月六日又獲得伊州政府的審批,可能是回西州了。在文書的開頭部分,還提到“安西已來”和著名的“鐵門關”,證明石染典還曾計劃去安西市易[36]。這樣,在開元二十年年初,西州百姓石染典應該是從西州到達安西,然后又從安西到了瓜州、沙州、伊州,可能最后返回西州。他的一路所向,都是因為“市易”,很明顯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經商行為。轉年開元二十一年,他又提出去伊州市易的要求,并獲得批準。可見,石染典是個很專業的商人,而他的正式身份是西州百姓。

在石染典的資料中,他的身份另一種說法是“西州百姓游擊將軍”。游擊將軍是武散官,品階是“從五品下”[37]。這就是說,石染典說是西州百姓,同時也是武散官。按照《唐六典》的說法,武散官都要定期值班的,這就是所謂的“番第”,是由兵部負責。那么石染典外出經商,一定是選在沒有值班任務的時候。可是,在《唐開元二十一年(公元七三三年)染勿等保石染典往伊州市易辯辭》文書中,石染典要去伊州市易,官府審核資料,保人染勿等向政府擔保,說石染典“家宅及妻兒親等,并總見在。所將人畜,并非寒詃等色。如染典等違程不回,連保之人,并請代承課役,仍請準法受罪。被問依實,謹辯”。這份文件證明,石染典外出經商,政府審查的時候是需要保人擔保的。保人不僅擔保石染典情況屬實,還保證萬一石染典不能及時回來,保人“代承課役”。也就是說,石染典還有課役問題。那么,游擊將軍石染典應該有課役嗎?這里,保人所謂的課役,或許是指石染典的納資代役問題。

石染典作為西州百姓,他同時也是一名游擊將軍。他是入籍的粟特人或者后裔,毫無疑問。而我們這里最為關心的問題就是,他的經商幾乎是暢通無阻的,他從粟特人那里繼承下來的傳統,在作為唐臣的時候保持完好。我們從石染典的例證上似乎可以看到這樣的一個事實,入籍的粟特人在職業上顯然是可以有所選擇的,或者說唐朝的環境下,石染典這樣的粟特人是有職業選擇機會的,至少粟特人的經商優勢和傳統得到了保持。

不僅是石染典,我們在許多文書中看到粟特人參與商業活動,如充當保人。石染典買馬契約中,充當保人的有“保人興胡羅世郍(那)年卌、保人興胡安達漢年卌五、保人西州百姓石早寒年五十”。興胡是外籍商人,百姓是入籍國民,但是他們同時出現在這個擔保文書中,而這類文書是具有法律效力的和相應責任的。興胡擁有擔保資格,應該是政府允許的,而其他百姓出面擔保,意味著他們也一定程度地參與商業活動。此時,他們擔保石染典,如果有一天他們需要擔保的時候,石染典也責無旁貸。池田溫先生也注意到,敦煌從化鄉的粟特人是間接參與商業活動的[38]

不僅如此,根據敦煌文書保存的《唐戶部格殘卷》,記錄了垂拱元年(685)八月二十八日的一道敕,可知關于胡人經商問題,不是西州才有的個別的行為,而是中央政府有統一的權威規定,內容如下:

諸蕃商胡,若有馳逐,任于內地興易,不得入蕃,仍令邊州關津鎮戍,嚴加捉搦。其貫屬西、庭、伊等州府者,驗有公文,聽于本貫已東來往。[39]

這道敕,規定了胡人經商活動的管理和范圍問題,“諸蕃商胡”是指所有外來商人,他們可以在內地從事商業活動,但是不能進入少數民族地區,特別指示邊州的關津鎮戍要認真負責,嚴加看守。不僅是胡商,還有入籍的商人,“其貫屬西、庭、伊等州府者”,其中的“其”指代還是“諸蕃商胡”,他們的身份有所區別就是在西州、庭州和伊州有戶籍。他們的經商范圍是戶籍所在地以東地區。

唐朝的格多來自敕,一旦入格,就意味著永久施行。垂拱的這道敕文,完全可以作為上文討論的石染典例的制度背景來看待。石染典貫屬西州(稱作西州百姓),前往以東地區經商,申請公驗等,一概順利,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朝廷有相關規定。但是,我們同時在石染典的資料中,也看到了與垂拱格不相符的內容。石染典是西州百姓,但是他的經商行程中我們還是看到他在開元二十年計劃去安西,還要經過著名的“鐵門關”。他前往伊州、瓜州、沙州是符合垂拱格規定的,即“本貫已東來往”,可是安西和鐵門關分明在西州之西,為什么他也能夠照樣前往呢?

這應該從西域的背景來探究。眾所周知,高宗時期因為吐蕃的原因,唐朝在西域遇到了巨大的挑戰,朝廷被迫放棄四鎮,史稱“拔四鎮”,時間是咸亨元年(670)。期間,唐朝與吐蕃反復爭奪西域,但是到垂拱二年(686)再次拔四鎮,放棄西域。直到武則天長壽元年(692)十月,王孝杰大敗吐蕃,才重新實現了對西域的控制,恢復四鎮建制,并且開始在四鎮駐兵。垂拱元年八月,朝廷發出關于胡人經商的敕文之際,正是西域激戰正酣時刻。而王小甫先生研究,垂拱二年的“拔四鎮”,從上一年的一系列行動中已經展開,最初的考慮就是把四鎮交給羈縻州府管理[40]

垂拱元年、二年,對于當時的西州而言,戰爭壓力巨大,甚至政府都無法依法征兵,不得不采取特殊辦法,以至于會出現單丁入伍、合家當兵的情形[41]。新近出土的文書資料,繼續證明了同樣的事實,拔四鎮是不得已的辦法,同時導致西州成為經營西域的灘頭陣地,壓力空前[42]。四鎮放棄之后,西州、庭州和伊州就成了唐朝的西部最前線,只要是國內旅行,這便是最西端,所以只能由此向東。“其貫屬西、庭、伊等州府者,驗有公文,聽于本貫已東來往”,其實正是可以在國內自由往來。只有如此理解,才能夠明白,貫在西州的石染典在開元二十年也能前往安西經商,因為從長壽元年(692)開始,四鎮再次回到唐朝(武周)的控制之中,安西自然也進入了合法經商的范圍。

荒川正晴先生認為“在唐帝國中央的交通、交易管理體制中,如果是外國商人,原則上是被禁止自由往來于帝國的領域內的。然而在這當中,粟特人卻是個例外。……不管是定居于中國內地的粟特商人,還是外來的粟特商人,在唐帝國完備的交通體制下,這些粟特商人在與掌握著通行權限的各州官員密切接觸的同時,進行著交易活動”[43]。這里,我們討論的是入籍的粟特人情況,而石染典給出了典型的例證,在職業的選擇上,入籍以后的石染典依然順利地從事著商業活動。唐朝的法律顯然是鼓勵外來入籍,種種的優惠條件上文已經涉及,而職業上的選擇又不受限制,這從一個角度反映了外來入籍者的有利生存狀況。

入華胡人的其他情況,如婚姻、信仰等,都可以視作自由存在的。池田溫先生研究敦煌從化鄉,是有祆教的寺院存在的,而這無疑是粟特人信仰的中心建筑。根據榮新江先生的研究,安祿山叛亂前,也充分利用祆教對當地的胡人進行了組織[44]。唐代的信仰,基本上屬于自由狀態。入華胡人與其他國民,都能享受同樣的待遇,當然也會遭遇相同的命運,如唐武宗采取打壓政策,不僅對于佛教,祆教等也受到沖擊。

至于婚姻問題,學者也多有研究,粟特人之間的通婚很常見,異族之間的婚姻也不可避免。安祿山與哥舒翰的故事是人所共知的。因為漢人數量的優勢,入華胡人與漢人之間通婚終究會成為最主要的婚姻關系,因此走向最終的漢化,這對于中原的多民族傳統而言,是上演千年的固定曲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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