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土文獻與中古史研究
- 孟憲實
- 3451字
- 2021-01-08 15:23:40
二、集中居住
作為唐臣的胡人,既然已經加入中國國籍,那么在中國的生活如何?姜伯勤先生在上引著作中簡單總結說,“他們有權受田進丁,同時也有賦稅、兵役等封建義務,在刑事訴訟中按唐律判決”,這當然是不錯的。現在隨著研究的深入,更多新資料的發現,現在我們有條件把他們在唐朝的生活狀況的基本面貌描述得更加清晰。
胡人入籍中國,可以散漫地居住,也可以聚集而居。研究發現,在當時的中國,有很多胡人聚落。池田溫先生《八世紀中葉敦煌的粟特人聚落》[15],就用聚落這個概念。張廣達先生對六胡州的粟特人情況進行了研究,指出:“值得注意的是,昭武九姓還沿著東來中國的交通要道和草原內地建立了許多移民聚落。唐代文獻,某些穆斯林文獻,特別是敦煌和吐魯番文書向我們揭示了這些昭武九姓移民聚落活動的某些側面,這有助于我們進一步了解昭武九姓在唐代政治事變和社會生活中的重要作用”[16]。榮新江先生延續這個思路,對絲綢之路沿線的粟特人聚落做了全面的調查,他用《西域粟特移民考》和《北朝隋唐粟特人之遷徙及其聚落》兩篇論文梳理了絲綢之路沿線的粟特人聚落,并沿著交通線從西域一直延伸到東北的營州地區,把粟特人的中國網絡清晰地勾勒出來[17]。
比較起來,池田溫、張廣達先生所用聚落一詞,更主要的含義是集中居住,而榮新江先生則強調這種集中居住的內部秩序,即自治特色,因此“聚落”就有了新的含義。榮新江先生對于粟特人聚落內部的秩序有一個總結:
一般的胡人聚落由胡人集團首領薩寶(原意為隊商首領)主持,由于大多數粟特人信奉粟特傳統的祆教,所以聚落中往往立有祆祠。薩寶即成為粟特聚落中的政教大首領。……北朝隋唐的中央政府對粟特聚落控制有一個漫長的過程,在北朝早期,大多數聚落不受政府約束,有關的記載也就較少。以后用任命薩寶為政府官員的方式來控制粟特聚落,到唐朝建立時,把正式州縣中的胡人聚落改作鄉里,如西州的崇化鄉安樂里、敦煌的從化鄉之類。而位于唐帝國周邊地區的一些胡人聚落,如六胡州、柳城等地,基本上維持著胡人聚落的原狀。[18]
聚落本來是泛指所有人類的集中居住形態,在榮新江先生的研究中,則強調聚落的自治特性,并以此與隋唐時代的鄉里相區分。他又以《從聚落到鄉里》為題繼續申論這個看法,強調隋唐時代粟特聚落向鄉里的轉變,“唐朝建立后,把處于正式州縣中的胡人聚落改作鄉里,兩京地區城鎮中的胡人不會再以聚落的形式存在,西州的崇化鄉安樂里,敦煌的從化鄉,大概都是由胡人聚落改建的”[19]。之所以如此使用“聚落”概念,本文以為是受到古代文獻的影響。英藏敦煌文獻S.367號文書《沙州伊州地志》記載石城鎮,“貞觀中,康國大首領康艷典東來,居此城,胡人隨之,因成聚落,亦曰典合城”[20]。康艷典所居石城鎮,是高宗上元二年(675)所改,并隸屬于沙州,是此前稱之為聚落,正有自治特質。于是,我們可以看到,蕃胡內附,可以分作兩種居住形態,一是保有部落、有相當自治特性的聚落;二是相對集中的散居,即鄉里。兩者之間,既存在共時性的特點,也存在歷時性的特點,即有從聚落到鄉里的演變過程。
根據新出土的粟特人墓葬資料,榮新江先生撰文研究粟特人聚落內部的組織結構,具體探討了薩寶(薩保)、聚落中的種族構成、婚姻形態、粟特人的日常生活、粟特人的喪葬儀式和粟特人的祆教信仰等重要問題。在這篇重要的研究文獻中,榮新江先生依然關心兩種粟特人聚落問題,指出:“我們所要探討的粟特聚落,是指具有自治性質的移居地,但從自治聚落到中央或地方官府控制以后的胡人組成的鄉里之間,有時會有個過渡階段,甚至兩者在文獻材料中不易區分。”[21]
吐魯番出土文書中,曾經在阿斯塔那35號墓中出土了《唐神龍三年(公元七〇七年)高昌縣崇化鄉點籍樣》,研究者一致同意那是一個粟特人集中的鄉里[22]。池田溫先生尤其強調,崇化鄉的安樂里才是粟特人集中的地方[23]。對此,榮新江先生強調“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安樂里的粟特人名直譯者較多,年齡大多數在四十以上,而且非常集中,表明他們原本是生活在粟特聚落中的胡人,被唐朝強編入鄉里”[24]。可見,池田溫先生關注的是粟特人的集中居住問題,而榮新江先生強調聚落向鄉里的轉變。榮新江先生也指出:“粟特聚落的轉化,并不是唐朝初年短時間里完成的,在不同的地域有著不同的時間,轉化的程度也有所不同。”[25]
就敦煌從化鄉的情況而言,根據池田溫先生的研究,首先是粟特人比較集中,雖然也有其他族群的居民。池田溫先生根據從化鄉的差科簿,對當鄉人口進行統計,發現可能屬于粟特人的姓氏高達九成以上,當然還有張、李、王這些漢姓。從名字上看,池田先生統計,那些粟特人姓氏的人,在命名上有一半堅持原來粟特人的命名習慣,而另一半人則已經使用了漢人傳統的名字。而這個情況又與年齡相關,年老的粟特人多用粟特人的名字,而年輕的則傾向于使用漢式名字。因為粟特人來華,多以男性為主,所以通婚以當地漢人為主就很容易理解,這在粟特人逐漸漢化的過程中也是常見現象。敦煌有祆教寺院,這在《沙州都督府圖經》中有明確記載,而池田先生也討論到,敦煌祆教寺院(祆神)的存在與從化鄉正屬同一時期[26]。
附貫入籍鄉里的胡人稱作化外人,他們的入籍是歸朝行為,對此唐朝的法律特別鼓勵,給予的是“復十年”的優待。但是如果保持原來的部落組織狀態,唐令稱作“內附”,唐朝雖然也給予輕稅的優待,但與落戶鄉里比較起來,優待的程度相去甚遠。這個政策差異,毫無疑問顯示了唐朝國家意志的傾向性。說到底,這是唐朝政府利用的經濟政策性杠桿,吸引粟特等胡人附貫入籍,在這方面,似乎唐朝政府比較注意避免使用強力。如高昌縣崇化鄉安樂里的情況,既然如此多的粟特人集中在這里,集體遷徙到這里的推測是可以成立的,一個可能是受到唐朝優待政策的引導。正如池田先生在研究敦煌從化鄉時所指出:“粟特人的聚落在編入鄉里時取這樣的鄉名,當然只能是按照漢人的華夏意識而確定的。這樣一來,聚落的居民在可以從唐朝那里得到與一般漢人相同的權利和庇護的同時,相應地也必須負擔法定的公課,應承征發公務和兵役。”[27]
綜合池田溫與榮新江先生的研究,兩種類型的粟特人聚落主要差別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唐朝不再存在區域性如某州的薩保,粟特人保持原有族群的組織方式的存在規模明顯降低,粟特人內部婚姻的傳統在保持了一段時間后不可避免地發生變化,就連粟特人命名的方式也會隨當地的族群環境而改變,他們的日常生活內容也是如此,鄉里體制下的粟特聚落,粟特人的特色在減少,漢化程度在提高,但是祆教的信仰一直存在,粟特人集中的地區依然頻見祆教寺院。遷徙漢地的粟特人,漢化的過程具有必然性,從內部組織來看,從早期的粟特人聚落到后來的粟特人比較集中的鄉里,這個演變過程基本上是一個時間過程。本文的觀點認為,這個過程的進行,從族群的大環境來說具有必然性,從唐朝的國家政策來說也具有相當的鼓勵與誘導。不管哪一種聚落,畢竟還是同族人相對集中地居住在一起,此外一定還有其他居住方式,比如散居在鄉里之間。對比聚落方式的居住,散居的各族國民,各自的民族文化保持情況一定會千差萬別。如果從胡人的方面考慮,總體上的估計,這個過程主要是文化適應性的,即可以認為是一種自由選擇的結果[28]。
唐朝政府在對待大規模外來族群的問題上,常常會有針對性地制定政策。貞觀四年(630),唐太宗朝廷擊敗頡利可汗之后,迅速迎來大規模的來降突厥人,如何安置他們,是打亂其固有的族群內部關系即部落系統,還是保留其原有系統,以及安置在什么區域更恰當,在這類問題上,朝廷進行了很認真的討論。最后,朝廷在反復爭論中選擇的政策是保留突厥原有內部系統,安置在河套地區,讓他們在內部關系和環境上都比較適應[29]。
根據張廣達先生的研究,六胡州的設置也是貞觀四年滅東突厥之后,最初就是羈縻性質,原有的粟特人社會內部結構保持不變,長官由原來的首領擔任。唐高宗時期,派遣漢人為長官,以加強控制。開元十年(722)朝廷平定康代賓叛亂后,曾經把部分粟特人遷徙到河南及江、淮地區,顯然具有懲罰色彩。不過,這些遠距離遷徙的結果并不理想,因為他們紛紛逃跑,最終唐朝政府妥協,再次設立匡、長二州以安置九姓胡人,時間是開元十八年(730)[30]。看來,唐朝政府對于大規模前來的胡人群落,是否采取強硬的離析部落的方法,是要經過認真考慮的,順應其人傳統,防止誘發動亂顯然是必須給予重視的問題。即是說,面對此類問題,不可能一廂情愿地進行鄉里化安置。
總之,在安置外來族群的時候,唐朝政府的基本政策是采用誘導的方式,而對于大規模的族群,則多采取保留原有聚落組織的方式,強力離散部落使之進入鄉里組織的政策,比較少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