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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體多元

唐朝的種族與文化,并非唐朝所獨有,一體多元的基本格局,可以看作中原的固有傳統。多元即民族文化的多元,而一體即是國家的一體。種族文化的存在方式可以是多樣化的,部落式聚落存在與鄉里式的聚落存在會有很大不同,但是這都不妨礙國家作為最高政治原則的貫徹與執行。如果多元民族文化的存在,最終構成了對國家一體原則的沖擊,那么無論如何不能認為這種格局是成功的結構。唐朝民族區域并不一直太平,叛亂之事確有發生,但總體估計,這種一體多元的體制畢竟還是成功的。

拜讀張廣達先生的論著《唐代六胡州等地的昭武九姓》很容易感受到,唐朝政府在羈縻州府是否維持的問題上,并不是一意孤行的,而維護國家的統一意志是無法否認的,面對反叛必須加以鎮壓。唐朝的區域設置,基本情形如此,首都是政治中心,外圍是一般正州,邊疆地區主要是擁有軍事能力的都督府或都護府,最外一層是羈縻府州。羈縻府州以各個民族為主,其組織傳統與文化傳統等都得保持。中原地區不設羈縻府州,六胡州就不屬于傳統的中原區域。這種國家區域結構,既是歷史的結果,也是制度安排的結果。其中,也體現了對于種族與文化的尊重。

對于入籍的國民,即使外來族群,只在最初享受賦稅方面的優惠,過了優惠期,就與一般國民沒有區別。唐朝對于國民的管理,就入籍之民而言,是沒有任何種族考慮的,如果說考慮的話,那也是一律平等而已。因為所有國民根本不做族群的區分,沒有任何族群的標識。

根據吐魯番出土文書,我們可以確信有粟特人獲得授田,如“右給得康烏破門陀部田三畝”(65TAM42:63)[45]。這是一件西州授田記錄,其中獲得三畝部田的“康烏破門陀”,一定是一位來自康國的中亞胡人。為什么如此認定呢?我們的根據來自習慣,因為中國人不會如此命名,“烏破門陀”在漢文中不詞,沒有意義。然而,除此之外,我們也無法獲得更加準確的信息。其他方面,姜伯勤先生已經有了研究和結論[46]

然而,唐朝的這種管理原則,為我們的研究帶來了巨大困難。要在具體的文書資料識別出不同的民族是一件困難的工作,原因很清楚,唐朝的戶籍制度或者人口管理制度,在落實在具體文書上的時候,從來不給出民族標示。以昭武九姓來說,這些來自中亞的粟特人,是隋唐時期外來人口中最多的,但是在吐魯番出土文書中,通常如果沒有詳細的墓志文字一般只有通過名字的獨特性來識別,其實就是推測。唐朝的戶籍等制度,只認國民不認民族。凡是入籍者即是國民,除了最初的優待政策(如免稅規定)外,與其他國民待遇完全一致。

這種管理規則在中國是有傳統的,而研究者也早就形成了一套民族識別辦法。如何識別外來人呢?以中亞為例,研究者從很早的時候開始,就利用一種約定俗成的知識,如中亞人來華,通常會用國家的名字作為自己的姓氏。《北史·西域傳》在記述康國的時候有如下記錄:“舊居祁連山北昭武城,因被匈奴所破,西逾蔥嶺,遂有國。枝庶各分王,故康國左右諸國并以昭武為姓,示不忘本也。”[47]至于康國左右到底是哪些國家,各書記錄各有不同,比如《通典》記錄為“米國、史國、曹國、何國、安國、小安國、那色波國、烏那曷國、穆國凡九國”[48]。這種說法流傳甚廣,是中國中古時期的主流說法。所謂以昭武為姓,甚不可解,而進入中國者,以國為姓,則例證極多。馮承鈞總結“自漢迄唐,中亞之人多以國為姓,安息姓安,康居姓康,月支姓支,天竺姓竺,曹國姓曹”[49]。向達先生也有歸納:“凡西域人入中國,以石、曹、米、史、何、康、安、穆為氏者,大率昭武九姓之苗裔也。”[50]除此之外,確實再無良方,而歸根結底,是由于古代中國管理國民,并不進行族群區分。

現在所見資料,真正可以確定這些唐臣的原來民族身份,墓志資料是最可寶貴的。2004-2005年,新疆吐魯番文物局在交河溝西進行搶救性發掘,發現了一個比較完整的康氏家族墓地,出土了一組墓志。其中高昌延昌三十六年(596)的康某,稱作“領兵胡將”,與他相差不遠的另外一位名叫康密乃,很顯然是胡人名稱。但是,他們的后人到了唐高宗時期,已經自稱“其先出自中華”了[51]

討論粟特人漢化不是本文的主旨,本文強調的是,因為唐朝戶籍資料中不注明民族成分,為我們的歷史研究帶來了很多障礙。但是,就當時的效果而言,我們不得不承認,這個制度是成功的。如果在國民的日常管理中,在所有細節上強調種族性,等于強調不同民族的差異,強化了民族的自我認同,而與此同時,勢必產生對國家認同的模糊。一旦民族認同超越某種度,很容易產生對國家認同的否定,政治動亂甚至叛亂就擁有了思想與感情的基礎。從唐朝實施的多民族國家管理制度看,在文化多元問題上的寬松,有利于國家認同,沒有造成國家認同與民族認同的結構性內部沖突。

就一體多元的整體制度安排而言,并非始于唐朝,也沒有終結于唐朝。在中國古代的環境中,形成了持續的歷史傳統,就中國而言,應該說這是一個很重要的經驗。

(原載《張廣達先生八十華誕祝壽論文集》,新文豐出版公司,2010年)


[1]《資治通鑒》卷二百三十二,中華書局,1956年,7492-7493頁。

[2]馮承鈞《唐代華化蕃胡考》,原載《東方雜志》二十七卷(1930年)第十七期,收入《西域南海史地考證論著匯輯》,中華書局,1963年,129-157頁。

[3]向達《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初載《燕京學報》專號第二,1933年10月,收入作者同名著作,三聯書店,1957年,1-116頁。

[4]《唐會要》卷四十九:“新羅、日本僧入朝學問,九年不還者編入籍。”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1011頁。此處之籍,應特指僧籍,而非僧人當編入一般戶籍。

[5]姜伯勤《敦煌吐魯番文書與絲綢之路》第五章第一節《敦煌吐魯番所見兩類粟特人》,文物出版社,1994年,154-198頁。

[6]仁井田陞《唐令拾遺》,1933年初版,栗勁等譯,長春出版社,1989年,146頁。仁井田陞先生根據的是《白孔六帖》卷三十五的“使絕域”條,更具體的是“沒蕃人還戶貫令”,四庫類書叢刊本《白孔六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557頁。

[7]姜伯勤《敦煌吐魯番文書與絲綢之路》,183頁。

[8]《天一閣藏明抄本天圣令校證》,中華書局,2006年,392頁。此條明確為唐令原文,參見仁井田陞《唐令拾遺》引證《通典》,中譯本,610頁。

[9]《天一閣藏明抄本天圣令校證》,390頁。此條明言是宋令,但是來自唐令是沒有問題的。參見《通典》,中華書局標點本,1988年,109頁。

[10]《唐六典》卷三戶部郎中員外郎條,中華書局,1992年,77頁。參見仁井田陞《唐令拾遺》中譯本,601-602頁。“輕稅”二字,句讀有不同,有的學者上屬,而李錦繡先生下屬,并且找到了“輕稅諸州”的其他證據,可以信從。參見李錦繡《唐代財政史稿》上卷第二分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613頁。

[11]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肆,文物出版社,1996年,317-318頁。

[12]仁井田陞《唐令拾遺》中譯本,600-601頁。

[13]李錦繡《唐代財政史稿》,623頁。

[14]李錦繡《唐代財政史稿》,619頁。

[15]池田溫《八世紀中葉敦煌的粟特人聚落》,原載《ユ-ラシア文化研究》1,1965年,收入作者《唐研究論文選集》,辛德勇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3-67頁。

[16]張廣達《唐代六胡州等地的昭武九姓》,初載《北京大學學報》,1986年第2期,收入作者《西域史地叢稿初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246-279頁。

[17]榮新江《西域粟特移民考》,初載馬大正等編《西域考察與研究》,新疆人民出版社,1994年,收入作者《中古中國與外來文明》,三聯書店,2001年,19-36頁;《北朝隋唐粟特人之遷徙及其聚落》,初載《國學研究》第6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收入《中古中國與外來文明》,37-110頁。

[18]榮新江《北朝隋唐粟特人之遷徙及其聚落》,《中古中國與外來文明》,109頁。

[19]榮新江《從聚落到鄉里——敦煌等地胡人集團的社會變遷》,高田時雄主編《敦煌寫本研究年報》3,日本京都大學,2009年,25-36頁。

[20]參見池田溫《沙州圖經考》,《榎博士還暦記念東洋史論叢》,東京山川出版社,1975年,91-93頁。唐耕耦、陸宏基編《敦煌社會經濟文獻真跡釋錄》第一輯,書目文獻出版社,1986年,39頁。

[21]榮新江《北朝隋唐粟特聚落的內部形態》,《中古中國與外來文明》,111-168頁。

[22]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叁,533-544頁。

[23]池田溫《神龍三年高昌縣崇化鄉點籍樣について》,《中國古代の法と社會——栗原益男先生古稀記念論集》,東京汲古書院,1988年,245-270頁。

[24]榮新江《北朝隋唐粟特人之遷徙及其聚落》,《中古中國與外來文明》,48頁。

[25]榮新江《從聚落到鄉里——敦煌等地胡人集團的社會變遷》,高田時雄主編《敦煌寫本研究年報》3。

[26]池田溫《八世紀中葉敦煌的粟特人聚落》,《唐研究論文選集》,3-67頁。

[27]池田溫《八世紀中葉敦煌的粟特人聚落》,《唐研究論文選集》,45頁。

[28]李鴻賓先生強調唐朝政府的意志,見《論唐代宮廷內外的胡人侍衛——從何文哲墓志銘談起》,初載《中央民族大學學報》,1996年第6期,收入作者《隋唐五代諸問題研究》,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6年,58-71頁。

[29]參見吳玉貴《突厥汗國與隋唐關系史研究》第七章《唐朝對東突厥的安置》,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227-272頁。

[30]張廣達《唐代六胡州等地的昭武九姓》。

[31]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叁,306頁。

[32]吳震《阿斯塔那-哈拉和卓古墓群考古資料中所見的胡人》,《敦煌吐魯番研究》第四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245-264頁。不過,本文以為,這里出現的“州司”,不該指西州,而應該是庭州。

[33]《唐開元十九年(公元七三一年)唐榮買婢市券》,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肆,264-265頁。

[34]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肆,279頁。

[35]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肆,277-278頁。

[36]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肆,275-276頁。王仲犖先生認為石染典最后放棄了去安西的計劃,見《吐魯番出土的幾件唐代過所》,見《華山館叢稿》,中華書局,1987年,274-314頁。參見程喜霖《唐代過所研究》第二章第三節,中華書局,2000年,95-98頁。

[37]《唐六典》卷五,153頁。

[38]關于從化鄉粟特人的商業活動,池田溫先生寫道:“令人遺憾的是幾乎沒有留下什么確切資料,可以直接反映該鄉居民的商業活動。但是通過下記各項事實,可以間接地推察他們與商業活動具有密切關聯。”池田溫《八世紀中葉敦煌的粟特人聚落》,《唐研究論文選集》,41頁。

[39]S.1344號。唐耕耦、陸宏基編《敦煌社會經濟文獻真跡釋錄》第二輯,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1990年,571頁。

[40]參見王小甫《唐、吐蕃、大食政治關系史》第二章《唐初安西四鎮的棄置》,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68-88頁。

[41]黃惠賢《從西州高昌縣征鎮名籍看垂拱年間“西域”政局之變化》,唐長孺主編《敦煌吐魯番文書初探》,武漢大學出版社,1983年,396-438頁。

[42]文欣《吐魯番新出唐西州征錢文書與垂拱年間的西域形勢》,《敦煌吐魯番研究》第十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131-163頁。

[43]荒川正晴《唐代粟特商人與漢族商人》,《粟特人在中國——歷史、考古、語言的新探索》(《法國漢學》第十輯),中華書局,2005年,101-109頁。

[44]榮新江《安祿山的種族與宗教信仰》,原載《第三屆中國唐代文化學術研討會論文集》,臺北,1997年,收入《中古中國與外來文明》,三聯書店,2001年,222-237頁。

[45]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叁,129頁。

[46]姜伯勤《敦煌吐魯番文書與絲綢之路》第五章第一節《敦煌吐魯番所見兩類粟特人》。

[47]《北史》卷九十七《西域傳》,中華書局標點本,1974年,3233頁。

[48]《通典》卷一百九十三《邊防九》,中華書局標點本,1988年,5255頁。

[49]馮承鈞《唐代華化蕃胡考》,《西域南海史地考證論著匯輯》,131頁。

[50]向達《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三聯書店,1957年,12頁。

[51]李肖《交河溝西康家墓地與交河粟特移民的漢化》,《敦煌吐魯番研究》第十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5-9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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