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土文獻與中古史研究
- 孟憲實
- 7754字
- 2021-01-08 15:23:44
三、逃戶的認知和長安三年括戶
逃戶現象在唐初就有,因而括戶命令也有過。武德四年(621)九月,“詔括天下戶口”,貞觀十六年(642)春,“敕天下括浮游無籍者,限來年末附畢”[40]。但這主要針對的是隋末戰亂中逃亡的戶口。遭遇戰亂,即使和平時期民戶逃亡也在所難免。高祖時,“突厥入寇武功,郡縣多失戶口”[41];貞觀十四年(640)唐伐高昌,河西供役之地戶口逃亡嚴重[42]。這是特定條件下出現的局部問題。高宗以后,逃戶才成為全國性的問題。“初,永徽中禁買賣世業、口分田,其后豪富兼并,貧者失業,于是詔買者還地而罰之”[43]。
至武則天時,問題進一步嚴重,警告不斷提出。永淳元年(682),太常博士裴守真指出民眾情況“黠吏因公以貪求,豪強恃私而逼掠,以此取濟,民無以堪”[44]。未言逃戶,意亦不遠。證圣元年(695)鳳閣舍人李嶠上表,強調逃戶問題的嚴重,“今天下之人流散非一,或違背軍鎮,或因緣逐糧,茍免于時,偷避徭役”,不僅如此,逃戶危害極大,“非直課調虛蠲,闕于恒賦,亦自誘動愚俗,堪為禍患”[45]。圣歷元年(698)陳子昂上狀言蜀地逃戶:“今諸州逃走戶有三萬余,在逢、渠、果、合、遂等州山林之中,不屬州縣。土豪大族,阿隱相容,征斂驅使,不入國用。其中游手惰業,亡命之徒,結為光火大賊,依山林險,巢穴其中?!?a class="calibre8" href="../Text/part0010_0005.html#fn_46" id="ft46">[46]同年十月,納言狄仁杰為河北、河朔安撫使,歸而上疏,指出:“近緣軍機,調發傷重,家道悉破,或至逃亡?!?a class="calibre8" href="../Text/part0010_0005.html#fn_47" id="ft47">[47]大約也在此前后,又一位鳳閣舍人韋嗣立呼吁解決逃戶問題:“今天下戶口,逃亡過半,租調既減,國用不足?!?a class="calibre8" href="../Text/part0010_0005.html#fn_48" id="ft48">[48]
逃戶發生的原因一定是多方面的,但從當時的議論中可以歸納出兩個最被重視的原因。裴守真指出“黠吏因公以貪求,豪強恃私而逼掠”;從國家政府方面看則“又以征戍闊遠,土木興作,丁匠疲于往來,餉饋勞于轉運”,這樣一來,“微有水旱,道路遑遑,豈不以課稅殷繁,素無儲積故也”。他又例舉中央政府的太府、少府、司農和太仆四司,指出:“此四司者,役人有萬數,費損無限極,調廣人竭,用多獻少,奸偽由此而生,黎庶緣斯而苦,此有國之大患也”。[49]“黠吏”所指,應泛指中央、地方之官吏;“豪強”當然指地主而言。但通篇所言,強調的是中央政府賦役政策是苦民的主要根源。監察御史韓琬上疏分析逃戶的原因:“然流離之人,豈愛羈旅而忘桑梓,顧不得已也。然以軍機屢興,賦斂重數,上下逼促,因為游民?!?a class="calibre8" href="../Text/part0010_0005.html#fn_50" id="ft50">[50]雖然談及“上下逼促”,但“軍機屢興,賦斂重數”一句顯然更重要,這也是一種強調國家政策的消極作用的觀點。
從武則天時起,極重要的論點與此不同,主張逃戶現象是地方官員不負責任和地方吏治腐敗造成的。陳子昂在分析蜀中百姓逃亡現象時指出:“蜀川諸州百姓所以逃亡者,實緣官人貪暴,不奉國法,典吏游容,因即侵漁。兇險之徒,聚為劫賊。今國家若不清官人,雖殺獲賊,終無益天恩。”[51]在《上軍國利害事》一文中,陳子昂專門以“牧宰”為討論對象,痛言刺史縣令得人的重要性:“臣比在茅為百姓久矣,刺史縣令之化,臣委實知。國之興衰,莫不在此職。何者?一州得賢明刺史,以至公循吏為政者,則千萬家賴其福矣;若得貪暴刺史,以徇私苛虐為政者,則千萬家受其禍也?!薄俺几`惟刺史縣令之職,實陛下政教之首也。陛下布德澤下明詔將示天下百姓,必待刺史縣令為陛下謹宣之。故得其人則百姓家見戶聞;不得其人,但委棄有司而掛墻壁爾?!?a class="calibre8" href="../Text/part0010_0005.html#fn_52" id="ft52">[52]陳子昂的報告是以切身感受為根據的,可信程度比較高。地方官吏的政治素質,直接決定了地方的狀況。貪婪殘暴的地方官吏置國家的法令和皇帝的詔敕于不顧,把不利于自己的詔令隱而不宣,在國家的統一政策之外再建獨立王國。韋嗣立與陳子昂生活經歷不同,但卻得出了一致的結論。在那篇著名的疾呼天下戶口逃亡過半的上疏中,韋嗣立的立意原來卻是要興學校,通過學校培養官吏,提高官吏素質,以使社會的統治好轉。他說,過去由于實行酷吏政治和學校不興,“使海內黔首,騷然不安……州縣官僚,貪鄙未息”[53]。只有搞好學校教育,提高官吏素質,“則官無侵暴之政,人有安樂之心,居人則相與樂業,百姓則皆戀桑梓,豈復憂其逃散而貧窶哉”[54]。逃戶是一種違法現象,即使有中央的原因,地方官吏的責任也是不可逃脫的。從當時法律的視角來說,除了逃戶本身以外,只有地方官吏對戶口逃亡責有責任,即使不是貪鄙逼迫,也是管理失方。
相對于他人的呼吁,證圣元年(695)鳳閣舍人李嶠的上表,更具有可操作性。他最重要的主張是不再依賴地方政府而改由中央派遣御史進行括戶。
逃亡之戶,或有檢察,即轉入他境,還行自容。所司雖具設科條,頒其法禁,而相看為例,莫肯遵承。縱欲糾其愆違,加之刑罰,則百州千郡,庸可盡科?前既依違,后仍積習,檢獲者無賞,停止者獲免,浮逃不悛,亦由于此。今縱更搜檢,而委之以州縣,則還襲舊蹤,卒于無益。臣以為宜令御史督察檢校,設禁令以防之,垂恩德以撫之,施權衡以御之,為制限以一之,然后逃亡可還,浮寓可絕。所謂禁令者,使閭閻為保,遞相覺察,前后乖避,皆許自新,仍有不出,輒聽相告。每糾一人,隨事加賞,明為科目,使知勸沮。所謂恩德者,逃亡之徒,久離桑梓,糧儲空闕,田地荒廢,即當賑于乏少,助其修營;雖有闕賦懸徭,背軍離鎮,亦皆舍而不問,寬而勿征;其應還家而貧乏不能致者,乃給程糧,使達本貫。所謂權衡者,逃人有絕家去鄉,離失本業,心樂所在,情不愿還,聽于所在隸名,即編為戶。夫顧小利者失大計,存近務者忘遠圖,今之議者,或不達于變通,以為軍府之地,戶不可移,關輔之民,貫不可改;而越關繼踵,背府相尋,是開其逃亡,而禁其割隸也。就令逃亡者多不能歸,總許割隸,猶當計其戶等,量為節文,殷富者令還,貧弱者令住。檢責已定,計科已明,戶無失編,民無廢業;然后案前躅、申舊章、嚴為防禁,與人更始。所謂限制者,逃亡之民應自首者,以符到百日為限,限滿不出,依法科罪,遷之邊州。如此則戶無所遺,民無所匿矣。[55]
李嶠的上表,有兩點應十分注意,其一,依唐律,逃戶和有關官員都要負法律責任,但人數太多,已到了法不責眾的地步,所以只能調整政策,不能一味強調法律條文;其二,逃戶問題之所以愈演愈烈,與地方政府有法不依關系重大。因此,他建議越過地方政府,直接由中央派員括戶。這里引用的表文,已清楚地說明中央一派官員對逃戶和地方政府的認識,地方政府責任重大而又不可依靠,而問題又如此嚴重不能不解決。
地方政府官員的行為確實可以對現行制度構成截然不同的兩種效果,對于維護中央政府的統一政策和法律秩序也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貞觀時,兩任澤州刺史張長貴和趙士達都有“占部中腴田數十頃”的記錄[56],明顯違背“食祿之人不得奪下人之利”的規定[57]。賈敦頤“永徽中,遷洛州。洛多豪右,占田類逾制,敦頤舉沒者三千余頃,以賦貧民”[58]。蘇幹“垂拱中,歷遷魏州刺史。時河北饑饉,舊吏苛酷,百姓多有逃散。幹乃督察奸吏,務勸農桑,由是逃散者皆來復業,稱為良牧”[59]。此材料可以說是為陳子昂的刺史、縣令重要性理論作了證明,對于戶口的逃亡,地方政府的貪官污吏確實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自己占田的目的不言自明,對豪右逾制占田不聞不問的背后也一定存在交易,在個人的利益驅動下,置國家之法律于不顧便不是無因之果了。
這種現象非唐代獨有,所以北朝以來中央政府括戶政策實施,總是把逃戶與基層官吏同罪處理。北魏時括戶,高祖延興三年(473),“詔遣使者十人循州郡,檢括戶口,其有仍隱不出者,州、郡、縣、戶主并論如律”[60]。東魏高澄統治時,“大括人為軍士,逃隱者身及主人、三長、守、令,罪以大辟、沒其家。于是所獲甚眾”[61]。隋朝時,“高潁又以人間課輸雖有定分,年常征納,除注恒多,長吏肆情,文帳出沒,復無定簿,難以推校,乃為輸籍定樣”[62]。又《隋書·裴蘊傳》載:“于時猶承高祖和平之后,禁綱疏闊,戶口多漏。或年及成丁,猶詐為??;未至于老,已免租賦。蘊歷刺史,素知其情。因是條奏,皆令貌閱。若一人不實,則官司解職,鄉正、里長,皆遠配流?!?a class="calibre8" href="../Text/part0010_0005.html#fn_63" id="ft63">[63]由此可見,地方官吏與戶口逃亡歷來關系密切,而中央要實施統一政策,組織上的障礙正是地方官吏。所以當制度以內的手段無效以后,只有采取特別政策以打破地方堡壘,實現中央的統治意圖。
李嶠上表的現實依據和歷史依據都是充分的,而逃戶問題也確實不能不解決。唐朝前期的括戶行動終于在千呼萬喚之后慢悠悠地出臺了,這就是長安三年(703)的御史括戶。當多數學者討論李嶠上表的內容與宇文融括戶的關系時,很少有人注意到在宇文融括戶以前的武則天長安三年進行的這次御史括戶。這就是說,在李嶠上表主張御史括戶的八年以后,武則天曾經實施過,而不是在玄宗時開元九年(721)才由宇文融開始第一次。之所以研究者較少注意長安三年的括戶事件,是因為此事記載不清?!缎绿茣ぬK瑰傳》有這樣一段文字:
時十道使括天下亡戶,初不立籍,人畏搜括,即流入比縣旁州,更相廋蔽。瑰請罷十道使,專責州縣,豫立簿注,天下同日閱正,盡一月止,使柅奸匿,歲一括實,檢制租調,以免勞弊。[64]
唐長孺先生首次討論這一事件,并推證蘇瑰的建議是在長安年間(701—704)[65]。然而此建議的具體時間,最后是由2835號大谷文書確定,即長安三年。此文書不僅證明了長安三年的括戶事件,而且是一件表明地方政府對括戶政策態度的珍貴資料,所以這里先轉錄這件文書(依原格式但武周新字改回,以取方便)。
1 甘、涼、瓜、肅所居停沙州逃戶
2 牒奉處分:上件等州,以田水稍寬,百姓多
3 悉居城,莊野少人執作。沙州力田為務,
4 小大咸解農功,逃迸投諸他州,例被招
5 攜安置,常遣守莊農作,撫恤類若家
6 僮。好即薄酬其庸,惡乃橫生構架。為
7 客腳危,豈能論當。荏苒季序,逡巡不
8 歸。承前逃戶業田,差戶出子營種。所收苗
9 子,將充租賦,假有余,便入助人。今奉
10 明敕,逃人括還,無問戶等高下,給
11 復二年。又今年逃戶所有田業,官貸
12 種子,付戶助營。逃人若歸,苗稼見在,課
13 役倶免,復得田苗?;蚩忠褨|逃人,還被主人
14 詃誘,虛招在此有苗,即稱本鄉無業,
15 漫作由緒,方便覓住。此并甘、涼、瓜、肅百姓
16 共逃人相知,詐稱有苗,還作住計。若不牒
17 上括戶采訪使知,即慮逃人訴端不息。
18 謹以牒奉。謹牒。
19 長安三年三月 日 典 陰永牒[66]
(以下判署略)
時間標志清楚:長安三年春天。但具體的持續時間仍不清楚,姑且稱之為長安三年括戶[67]。
此牒是敦煌縣上給括戶采訪使的請示報告,在文件審核簽署部分又增加了一句“仍牒上涼、甘、肅、瓜等州”的批示,知此牒還同時送達諸州。關于括戶使的稱謂,此件文書有“括戶采訪使”、“括逃御史”、“括逃使”等稱謂,依唐長孺先生的判斷,包括吐魯番出土的一件文書所稱的“括浮逃使”在內,都是該使全稱的一種省略。結合《蘇瑰傳》的內容,知該使主要由御史擔任,全國以道為單位進行。
綜合此件文書,大概如下內容。敦煌所在的沙州,確實有許多農民逃亡到附近土地較寬的他州。逃戶在當地的生活并不太好,但時間已久,不愿換鄉。沙州農民的逃亡對于他州是有利的,同時也沒有影響本鄉的農業生產和租賦?,F在,國家下令括戶,并有種種優惠,但逃人若與當地人聯合起來,為了在當地住下去,稱在當地已有田產而本鄉并無土地,強使之歸,則會對政府申訴不已,給地方政府的工作帶來許多問題。為此,特向括戶使提出報告,請求指示。
很明顯,敦煌縣的這件報告,是在還沒有執行括戶之前提出的。可以肯定的是,在括戶使批示之前,敦煌縣也不會有所行動。敦煌縣提出的困難,不是現實的而是設想的。雖不知括戶使的答復,但回答是有難度的。如敦煌縣提出的事實屬實,強行括戶的話,就會造成兩個后果:其一,諸州農業生產受到損失;其二,敦煌縣地方政治發生混亂。因為難以證實的因素較多,括戶使的判斷要冒一些風險,如果延滯下去,耕種開始,便更加難以實行。若括戶使去證明敦煌縣報告所述內容的真實與否,則更是不可能。在敦煌縣的難題面前,括戶使束手無策,而敦煌縣對括戶的不積極態度也十分清楚[68]。
一千多年后的今天,本文也無法證實當年敦煌縣所言的真實性,但至少有些資料對理解這個問題有幫助。逃戶的生活由于沒有法律保障,所以有許多艱難。唐玄宗在《置勸農使詔》中曾指出逃戶的困境:“違親越鄉,蓋非獲已,暫因規避,旋被兼并,既冒刑綱,復損產業,居且常懼,歸又無依。積此艱危,遂成流轉。或因人而止,或庸力自資。懷土之思空盈,還本之途莫遂?!?a class="calibre8" href="../Text/part0010_0005.html#fn_69" id="ft69">[69]此詔是在宇文融括戶時宣布的,夸大逃戶欲歸不能的方面,對逃戶生活艱難狀況的描述還是比較可信的。敦煌出土的《燕子賦》是件文學作品,生動地表現了客戶的悲慘而又值得同情的實況。根據朱雷先生的考證,這件作品應屬于唐前期[70]。把逃戶以前的田地暫時轉給他人租種。這種狀況在吐魯番也存在,一件《垂拱三年(公元六八七年)的西州高昌縣楊大智租田契》說明了這一點:
1 | 垂拱三年九月六日,寧戎鄉楊大智交□ | ||
2 | 小麥肆斛,于前里正史玄政邊租取逃 | ||
3 | 走衛士和隆子新興張寺 口分田貳畝 | ||
4 | 半。其租價用充隆子兄弟二人庸紲直, | ||
5 | 如到種田之時,不得田佃者,所取租價麥, | ||
6 | 壹罰貳入楊。有人悋護者,仰史玄應當。 | ||
7 | 兩和立契,畫指為記。 | ||
8 | 租田人 | 楊 | |
9 | 田 主 | 史玄政 | |
10 | 知見人 | 侯典倉[71] |
衛士和隆子逃亡以后,其貳畝半的口分田由史玄政代管,史此時也稱田主。從這件契約來看,史玄政沒有兼并逃戶的土地,因為關于此地的主人、權利、義務狀況交待得非常清楚。這樣,土地沒有荒廢,逃人的義務也有人代為完成。不僅如此,若沒有和隆子的逃亡,便沒有楊大智租種這二畝地的機會。楊大智肯定是耕地不足的農民,這種租種一定會有所收益,即使這一小塊土地不能解決他的全部問題。史玄政只是前任里正,可能是和隆子逃亡的時候為里正。由他代為管理逃人的土地,可能是表明他應承擔的一些責任。敦煌縣的情況大略也可如此理解。
這里我們又遇到了一個新的問題。括戶政策已經給了逃戶還鄉以種種優惠,逃戶既然生活艱難,為何不愿還鄉?當敦煌縣提出這個問題時,應當是有經驗根據的?!短K瑰傳》的資料可以為敦煌縣提出的問題提供證明。逃戶多發生在狹鄉或賦役負擔沉重地區,雖有一時優惠條件,長遠地看,返鄉對于逃戶而言,仍是不利的選擇。中央政府的括戶政策,要將逃戶全部追回原籍,雖然有利于維護現行制度,卻違反了社會經濟的現實和規律。農民離鄉不離土,雖然逃亡,但并沒有與土地脫離,對社會經濟不但不會產生不良影響,而且恰恰是社會經濟發展的反映。狹鄉的土地與人口不成比例,造成勞動力過剩,而同時有的地區卻是勞動力不足。農民的逃亡,在很大意義上即是過剩勞動力脫離戶籍與新的土地再結合的過程。這一結合已經完成,所以逃戶不愿回歸原籍。這一過程尚未得到法律的承認,所以這些農民還被稱作客戶。括戶政策,實際上不僅不承認這種勞動力與土地的新結合,而且還要摧毀這一結合,以使問題再回到原來的狀態中去。面對中央的這一政策,地方政府執行不力或變相抵制,以往的看法多認為是地方官吏由于一己私利的驅動反對中央的妄為,現在看來,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因素。相對于中央的高高在上,地方政府與社會的實際距離更近,所以更可能具有現實主義的立場,默許這種合理而不合法的新情況,甚至對中央的括戶政策采取陽奉陰違的對策。地方政府的這種務實做法,在中央的立場看,正是典型的吏治腐敗。這樣說來,對于地方吏治的腐敗指責,應該具體分析,有的所謂腐敗,實際上是以非法的形式抗拒陳腐制度的合情合理、合乎歷史發展進程的行為。
按戶籍制度,農民的移居并不被禁止,這就是所謂的“樂居之制:居狹鄉者,聽其從寬;居遠者,聽其從近;居輕役之地者,聽其從重。注云:畿內諸州不得樂住畿外,京兆河南府不得住余州。其京城縣不得住余縣,有軍府州不得住無軍府州”[72]。顯然,樂居之制的基本原則是以役之輕重為根據的,民眾只有選擇重役之地的自由而沒有選擇輕役之地的自由。這是國家的樂居原則而不是民眾的樂居原則。不過狹鄉寬鄉應該有所不同,如果其他條件相同,民眾也應樂居寬鄉。遷移是被有條件允許的,而遷移的過程則必須在國家的控制之下。民戶逃亡,原籍必有登記,若漏記則有關人員要負司法責任,上文所舉《唐律疏議》卷十二戶婚律中的有關條款就是證明。與此同時,法律上也禁止其他地方接受逃亡?!短坡墒枳h》卷二十八捕亡律第467條“容止他界逃亡浮浪”就是這方面的司法規定[73]。確實要遷往寬鄉,要申請相關手續,“徒寬鄉者縣覆于州。出境則覆于戶部,官以閑月達之”[74]?!度毡攫B老令》第十五條:“凡戶居狹鄉,有樂遷就寬,不出國境者,于本郡申牒,當國處分。若出國境,申官待報,于閑月郡領送,付領訖,各申官?!比示镪呄壬堰@條日本令擬定為唐令,可以參考[75]。遷移的具體手續不清,若以過所為例,其繁復的程度就超出想象,對此可參考荒川正晴先生最近的研究[76]。這個繁復的過程本身就會令民眾望而卻步。國家為了控制民眾而設立種種制度,民眾在制度之網中承受各種負擔。當負擔不堪承受之時,民眾中的最大多數——農民開始逃亡。逃亡本來就是為了擺脫負擔,所以不可能想象或要求逃亡農民按國家的法律規定去履行遷移手續,從而再次為自己套上枷鎖。農民多是在負擔不堪的情況下逃亡的,比如身在役中或負債的人,這樣的人合法遷移一定更難獲準。當合法的取得基本的生存條件變得艱難的時候,非法的逃亡便成了不堪重負農民的必由之路。逃亡成了普遍現象的時候,地方政府也就漸漸容忍、默認、適應進或利用。
不管是新的自耕農還是佃農,逃戶已經與土地實現結合。所以強迫逃戶返回原籍是不現實的,但維護現存的法令制度這個原則又不能放棄,于是在舊制度與新現象之間,長安三年武則天的中央政府采取了強迫社會適應舊制度的括戶政策。其實,八年以前,李嶠已經指出“以為軍府之地,戶不可移,關輔之民,貫不可改”的觀念是“不達于通變”的。李嶠的現實主義路線顯然更有助于問題的解決——以允許逃戶就地入籍的方法把這些脫籍的人口從新納入政府的賦役體系之中——但由于沒有獲得朝廷的通過,致使這項政策的實施又向后推遲了許多年。長安三年的括戶終于不了了之,政策本身的問題和地方政府的抵制應該是主要原因[77]。雖然如此,御史括戶一事在制度史上的意義仍是重大的,因為這成了后來宇文融括戶的先聲。
那么為何使用御史括戶?對此,李嶠提出這個主張時沒有說明,長安三年的御史括戶時也未申明理由,甚至后來的宇文融括戶時也未作解釋。這里只能從制度上試作推測。作為全國的行政中樞的尚書省,其掌管政令、處理戶口、土地等資料的功能是毋庸置疑的,但對于資料不實的問題卻無能為力,因為尚書省如戶部對于戶口的不實根本沒有能力核實。相對于尚書省對于地方這類問題的無能,正如劉后濱先生所指出的那樣,“御史臺自成系統,在制度上具有從中央直貫地方的職能……所以使職最先從御史臺系統發展而來”[78]。御史括戶正是從御史臺監察地方的職能中延伸出來的。括戶本來屬于地方政府的職權,御史臺對于地方“戶口流散,籍帳隱沒,賦役不均”只有監督之權。但是當地方政府不能保證戶口的如實管理,而戶口對于國家又是至關重要的情況下,御史臺只好暫時越過固有職權,由后臺的監察走向前臺,直接主持括戶。李嶠建議御史括戶和長安三年的御史括戶,雖沒有原因解釋,但原理也只能如此。從監察戶口到括戶,實際上畢竟只是一步之遙,相對于其他部門,只有御史臺最便利。武則天時括戶由御史臺擔任,唐玄宗時的括戶也是由御史臺擔任,這項特殊政策的執行,也使御史臺的職能發生變化,使之在唐代的制度演進過程中承擔了一個重要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