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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祥瑞的發(fā)現(xiàn)、上報、確認和表賀

《儀制令》中規(guī)定了上報的文字書寫,“其表惟言瑞物色目及出處,不得茍陳虛飾”。從上文所知,這條規(guī)定也來自唐太宗的詔令。然而,表奏的規(guī)定是地方政府向皇帝奏報的規(guī)定,而祥瑞的具體發(fā)現(xiàn)過程應該在此之前發(fā)生。對此,敦煌文獻《沙州都督府圖經》提供了一些證據。

在沙州刺史李無虧主持或參與的《沙州都督府圖經》中,書寫了符瑞內容,在全部四條符瑞中,都引用了李無虧的表奏內容,不僅如此,在“日揚光、慶云”、“蒲昌海五色”和“白狼”條目中,《圖經》還引用了發(fā)現(xiàn)者的狀文[12]。為了說明這一狀況,保持原來格式,引文如下:

五色鳥

右大周天授二年一月,百姓陰嗣鑒于平康鄉(xiāng)武孝通園內見五色鳥,頭上有冠,翅尾五色,丹嘴赤足,合州官人、百姓并往看,見群鳥隨之,青、黃、赤、白、黑五白色具備,頭上有冠,性甚馴善。刺史李無虧表奏稱:“謹檢《瑞應圖》曰:‘代樂鳥者,天下有則見也。’止于武孝通園內,又陰嗣鑒得之,臣以為,陰者,母道;鑒者,明也,天顯。”

日揚光 慶云

右大周天授二年冬至日,得支慶(度)崔撝等狀稱:“今日冬至卯時,有五色云扶日,闊一丈已上,其時大明,大授(校)一倍以上,比至辰時,復有五色云在日四邊,抱日,光彩其(甚)鮮,見在官人、百姓等同見,咸以為圣神皇帝陛下受命之符。”刺史李無虧表奏:“謹檢《瑞應圖》曰:‘圣人在上,日有大光,天下和平。’又曰:‘天子孝,則景云出游。’有人從已西已北已東來者咸云:‘諸處赦日,亦總見五色云抱日。'”

蒲昌海五色

右大周天授二年臘月,得石城鎮(zhèn)將康拂耽延弟地舍撥狀稱:“其蒲昌海水舊來濁黑混雜,自從八月已來,水清明徹底,其水五色,得老人及天竺婆羅門云:‘中國有圣天子,海水即清無波。’奴身等歡樂,望請奏圣人知者。”刺史李無虧表云:“淮海水五色大瑞,謹檢《瑞應圖·禮升威儀》曰:‘人君乘土而王,其政太平,則河傔海夷也。’天應魏國,當涂之兆,明土德之昌也。”

白狼

右大周天授二年,得百姓陰守忠狀稱:“白狼頻到守忠莊邊,見小兒及畜生不傷,其色如雪者。”刺史李無虧表奏:“謹檢《瑞應圖》云:‘王者仁智明悊,即至,動準法度,則見。’又云,‘周宣王時白狼見,犬戎服者’。天顯陛下仁智明悊,動準法度,四夷賓服之征也。又見于陰守忠之莊邊者,陰者,臣道,天告臣子,并守忠于陛下也。前件四瑞,諸州皆見,并是天應。陛下開天統(tǒng)、殊徽號,易服色,延圣壽,是以陽鳥迭彩,暎澄海以通輝;瑞鳥摛祥,對景云而共色,胡戎唱和,識中國之有圣君;遐邇謳謠,嘉大周之應寶命。”[13]

祥瑞的最初發(fā)現(xiàn)人很難直接向朝廷報告,所以他們自然先向地方當局報告。這種類型的報告在其他文獻中難得一見,因為這才是第一個報告,而這個報告必然會成為地方當局向朝廷報告的根據,包括祥瑞發(fā)現(xiàn)時的具體情形、證人等等都來自這個最初的報告。《沙州圖經》記錄下的四件祥瑞,三件都提及了最初的報告,而這一點在考慮祥瑞制度時是很難注意到的,因為《儀制令》并沒有提及這個最初的報告問題。

然后才是地方政府向朝廷的表奏。作為沙州刺史的李無虧,因為他的墓志被發(fā)現(xiàn),所以研究他在沙州活動的資料比較豐富[14]。在《沙州圖經》中,每個祥瑞記錄時都提及沙州刺史李無虧的“表奏”或者“表”,其中最后一件“白狼”,是上瑞而不是大瑞,難道李無虧也使用表奏的方式向朝廷報告嗎?這個問題需要切實研究,否則《儀制令》的條文就變得難以理解。

根據《唐會要》的記載,唐玄宗開元十三年(725)曾經下令天下諸州,“不得更奏祥瑞”,其文曰:

開元十三年九月十三日,潞州獻《瑞應圖》,上謂宰臣曰:“朕在潞州,但靖以恭職,不記此事。今既固請編錄,卿喚取藩邸舊僚,問其實事,然后修圖。”上又謂宰臣曰:“往昔史官,惟記災異,將令王者懼而修德。故《春秋》不書祥瑞,惟記有年,圣人之意明矣。”遂敕天下諸州,不得更奏祥瑞。至大歷十四年閏五月十四日,澤州進《慶云圖》,制曰:“朕以時和年豐為嘉祥,以進賢遂忠為良瑞,如慶云、靈草、異木,自今已后并不須進,諸道亦宜準此。”[15]

但是,檢索各種文獻,開元十三年以后,唐玄宗朝廷收到的祥瑞并不少。《冊府元龜》記載玄宗此后的祥瑞甚多,無年無之,開元二十二年十月,當年的祥瑞已經多達二十一件,感動得宰相蕭嵩不得不率領百官前來慶賀[16]。這樣的例證太多,不可能是例外,唯一的可能便是玄宗的命令“不得更奏祥瑞”不是有祥瑞不向朝廷申報的含義,而是不許直接表奏皇帝而已。那么,地方發(fā)現(xiàn)祥瑞應是如何申報呢?李無虧的例子是一個證據,如上文所引“白狼”條,表奏之文,依然是用第二人稱來稱呼皇帝,如“陛下開天統(tǒng),殊徽號……”,但因為白狼屬于上瑞而不是大瑞,所以這個表奏只能上達禮部而已。

與此相似的一個例證,是唐玄宗時期洪州刺史張九齡的一篇奏表,該表也能證明上文提及的開元十三年玄宗的“不得更奏祥瑞”限制的僅僅是上奏的形式。

張九齡《洪州進白鹿表》:

臣聞:圣法天,則至理調于元氣;天表圣,則嘉瑞托乎群生。將以幽贊王澤,覺悟生靈,知至德之所感,如虛響之必應。伏惟開元神武皇帝陛下,道孚神化,體合乾行。品物所資,太和罔不葉。圖諜所載,殊祥罔不臻。故郡國上言,日月相繼。臣所部豫章縣,某月某日,獲白鹿一。休氣所集,靈質自呈,欲效符祉,易為馴狎。臣謹按《瑞應圖》云:“王者明惠及下,則白鹿見。”又按《孝經援神契》云:“王者德至鳥獸,則白鹿見。”蓋鹿者,仙壽之物,實為禎祥之表,雖時和歲稔,固不假于羽毛。而天意人事,誠欲伸于耳目。臣不勝感慶之至!謹詣某所,奉瑞鹿表進以聞。臣誠歡誠喜,頓首頓首,死罪死罪!謹言。[17]

張九齡此表,一方面給出了祥瑞表奏的一般情況,對照敦煌李無虧的例證,可以得知通常的祥瑞奏表大略如此。另一方面,張九齡代表洪州所奏祥瑞“白鹿”與李無虧所奏“白狼”一樣,都是上瑞而非大瑞,但張九齡使用的是典型的表奏。由此,我們可以理解《儀制令》的規(guī)定“其諸瑞并申所司”,但是具體形式卻不是一般的牒,而是表,依然以皇帝為對象。

上奏完成,朝廷還有一個認定程序,《儀制令》規(guī)定“詐為瑞應者,徒二年”。唐律的規(guī)定與此相同,“諸詐為瑞應者,徒二年。若災祥之類,而史官不以實對者,加二等”。疏議還專門進行了解釋:“‘瑞應’條流,具在禮部之式,有大瑞,有上、中、下瑞。今云‘詐為瑞應’,即明不限大小,但詐為者,即徒二年。若詐言麟鳳龜龍,無可案驗者,從‘上書詐不以實’,亦徒二年。”[18]

看來,上奏祥瑞,很容易陷入不實的窘境。根據《唐會要》的記載,唐高宗就曾發(fā)出過祥瑞虛實難明的感嘆,其文曰:

顯慶四年八月二十五日,司勛員外郎源行守家毛桃樹生李桃,太子詹事李寬等上表陳賀。上謂侍臣曰:“凡厥休祥,雖云美事,若其不實,取笑后人。朕嘗見先朝說隋煬帝好聞祥瑞,嘗有野雀集于殿上,校尉唱云‘此是鸞鳥’。有衛(wèi)士報云:‘村野之中,大有此物。’校尉乃笞衛(wèi)士,仍奏為鸞。煬帝不究真虛,即以為瑞,仍名此殿為儀鸞,嗤笑至今未弭。人之舉措,安可不思。今李寬等所言,得無類此。凡祥瑞之體,理須明白,或龍飛在泉,眾人同見,云色雕綺,觀者非一。如此之輩,始號嘉祥。自余虛實難明,不足信者。豈得妄想牽率,稱賀闕前。”[19]

大約正因為如此,上奏表文,“其表惟言瑞物色目及出處,不得茍陳虛飾”。要對祥瑞給與客觀描述,反對不必要的夸張書寫。同時,我們在《沙州都督府圖經》中看到,祥瑞報告者會強調“合州官人、百姓并往看”、“見在官人、百姓等同見”等內容,其實這是在自我證明,所言祥瑞有多人證明,并非虛言。

武則天時期,祥瑞報告紛紛然,其實也應該存在相應的確認程序。《資治通鑒》記載長壽元年的一個祥瑞事件,可以反映這一情形。其文曰:

襄州人胡慶以丹漆書龜腹曰:“天子萬萬年。”詣闕獻之。昭德以刀刮盡,奏請付法。太后曰:“此心亦無惡。”命釋之。[20]

胡慶所為,正是偽造祥瑞,他在龜腹上涂漆并書寫“天子萬萬年”的吉祥話,希望獲得朝廷的確認,撈取好處。李昭德看穿了胡慶的把戲,用刀把漆刮盡,證明祥瑞是胡慶詐為而成,根據法律,正可以治罪。龜在祥瑞中,有大瑞曰神龜,有上瑞曰玉龜,看來胡慶所為,是希望他涂漆寫字的龜被確認為神龜。李昭德是宰相,具體職務是鳳閣侍郎(中書侍郎)同平章事,他的所為應該就是確認祥瑞。本來胡慶應該處于兩年徒刑的,因為武則天愿意從積極方面看待此事,最后胡慶沒有受到任何處分,釋放了事。

只有得到朝廷確認之后,祥瑞才算正式成立。那么,朝廷的確認是以什么方式進行的呢?文獻也留下一些證據。根據《沙州都督府圖經》的記錄,在唐高宗弘道元年(683)敦煌發(fā)現(xiàn)了黃龍,“唐弘道元年臘月為高宗大帝行道,其夜崇教寺僧徒都集及直官等,同見空中一黃龍,見可長三丈以上,髯須光麗,頭目精明,首向北斗,尾垂南下,當即表奏。制為上瑞。”[21]最后一句,即是朝廷的確認方式,正式下發(fā)一件制書,并明確為“上瑞”。其實,黃龍不在上瑞名單中,龍已經是大瑞,不知道為什么如此確認。看來,《儀制令》的規(guī)定是個參考系統(tǒng),最終祥瑞等級還是要由皇帝的王言來確定。

對于祥瑞的認定,朝廷的認真程度顯然不是十分嚴格的。貞觀時期,涼州都督李襲譽表奏昌松瑞石,“敕遣禮部郎中柳逞馳驛檢覆,并同所奏”[22]。《冊府元龜》記錄了這件事,為貞觀十七年八月事[23]。研究此類制度性問題的文章雖不多,但還是有人探索過[24]

確認祥瑞,有時候會導致朝廷意見不一,因為大臣的觀點與立場不可能天然一致。武則天長安元年(701)三月,《資治通鑒》記錄下這個故事:

是月,大雪,蘇味道以為瑞,帥百官入賀。殿中侍御史王求禮止之曰:“三月雪為瑞雪,臘月雷為瑞雷乎?”味道不從。既入,求禮獨不賀,進言曰:“今陽和布氣,草木發(fā)榮,而寒雪為災,豈得誣以為瑞!賀者皆諂諛之士也。”太后為之罷朝。[25]

王求禮與宰相蘇味道的分歧很明顯,他不認為三月雪是瑞雪,理由是時令不合,本應該春暖的時候卻下起了雪。最后,王求禮的觀點獲得了武則天的支持,“為之罷朝”。蘇味道恐怕有報喜不報憂的嫌疑,如果正符合武則天的心意,那么宰相臉上也有光彩。沒有想到,遇到一個固執(zhí)的王求禮,讓宰相陷入難堪之局。

祥瑞,尤其是大瑞,在得到朝廷確認之后,才有進一步的行動,即百官表賀。《儀制令》的具體規(guī)定是大瑞“告廟頒下后,百官表賀”。大瑞確認之后,還有一個“告廟”的程序,然后才是“頒下”,那么上文沙州的黃龍被確定為上瑞,可能就不需要告廟了。頒下的應該就是確認祥瑞的制書。《唐六典》沒有提及大瑞告廟這個環(huán)節(jié),“若大瑞,隨即表奏,文武百僚詣闕奉賀。其他并年終員外郎具表以聞,有司告廟,百僚詣闕奉賀”。似乎告廟的只有其他等級的祥瑞,時間是年終。告廟,即告太廟,是向皇帝祖宗報告的儀式。既然其他等級稍低的祥瑞都會在年終告廟,那么大瑞確認之后即告廟似乎于禮更通。對此,《開元禮》的記載有助于理解:“凡祥瑞依圖書合大瑞者,隨時表奏,百官詣闕上表奉賀,告廟頒下。自外諸瑞,并申所司,元日以聞。”[26]《唐六典》未記錄,但《儀制令》與《開元禮》有差異,前者是告廟之后百官表賀,而后者是表賀之后告廟頒下。

看來這需要實例來說明。在大瑞的名單中,有“慶山”一目。武則天統(tǒng)治時期,雍州就報告有“慶山”祥瑞出現(xiàn)。《資治通鑒》記錄到:

(垂拱二年九月)己巳,雍州言新豐縣東南有山踴出,改新豐為慶山縣。四方畢賀。江陵人俞文俊上書:“天氣不和而寒暑并,人氣不和而疣贅生,地氣不和而塠阜出。今陛下以女主處陽位,反易剛柔,故地氣塞隔而山變?yōu)闉摹1菹轮^之‘慶山”,臣以為非慶也。臣愚以為宜側身修德以答天譴;不然,殃禍至矣!”太后怒,流于嶺外,后為六道使所殺。[27]

雍州新豐縣出現(xiàn)的山體變化——“踴出”,是否是“慶山”,顯然存在爭議。武則天的朝廷認定這正是慶山大瑞,大肆慶祝,并且改新豐為慶山,而俞文俊上書反對,認為不是祥瑞而是災變,結果受到流放處分。

如何確切地理解“慶山”不是本文關心的問題,本文的核心問題是如何理解圍繞祥瑞的制度。《全唐文》載有崔融《為涇州李使君賀慶山表》,正與俞文俊所言同一件事,對于我們分析制度流程大有幫助。其文如下:

臣某等言,某日奉某月詔書,新豐縣有慶山出,曲赦縣囚徒,改新豐為慶山縣,賜天下酺三日。凡在含生,孰不慶幸……群生幸甚,不任悚踴之至。謹遣某官奉表以聞。[28]

慶山祥瑞事件,先是雍州表奏,然后朝廷確認,并下達詔書,規(guī)定種種慶賀方式,并改新豐縣為慶山縣。江陵人俞文俊獲得慶山的消息,顯然也是因為朝廷的詔書。同一詔書,涇州刺史立刻讓崔融書寫賀表,而俞文俊則是反對朝廷的做法。那么,從制度流程上看,針對祥瑞,地方是在得到朝廷的詔書之后才會上表奉賀。這樣看的話,《儀制令》的寫法正確。

不過,同是崔融寫的賀表,也有在詔書頒下之前寫就的。崔融的《代皇太子賀白龍見表》寫于唐高宗時期,文中有天皇、天后之稱,其文曰:“臣某言,伏見某官等奏稱,某月日玉山宮西南王谷上有白龍見。臣聞天地和平,圣人所以乘九五,帝王符命……”[29]還沒有等到朝廷的詔書頒下,代表太子的崔融的賀表就寫出來了,根據是“某官等奏稱”。一定是通過正式的渠道,東宮獲知有官員表奏祥瑞,然后才會有這樣的反應。這種狀況并非孤立證據,在崔融的文集中,多有這種為太子書寫賀表的文章,多位于這個環(huán)節(jié)之中,所以這一定是一個常規(guī)性的制度。

那么,《開元禮》所記的表賀之后告廟頒下,其實也沒有錯。通常情況下,祥瑞造偽有一定的危險,所以表奏多會被確認,因此聞風而動的賀表也就很正常了,不僅不違反制度規(guī)定,而且顯示了良好的政治積極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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