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化權力與政治文化:宋金元時期的《中庸》與道統問題
- (美)田浩 (德)蘇費翔
- 10字
- 2020-03-13 15:13:47
第一部分 宋代的《中庸》與道統問題
第一章 歷史和漢學背景
對關鍵詞“中”“庸”的解釋
深入考察學者怎樣注解《中庸》書名,有助于初步理解《中庸》在歷史進程中的地位。因為這項工作困難重重,更好地理解書名各種可能的含義,也許可以澄清目前存在的一些誤解。因此我們除了提供一些《中庸》文本的基本背景外,也會探討宋代對書名“中庸”的各種解釋,以闡明一些文本自身的解讀方法,尤其是朱熹處理有關文本歧義的方式。
由于“中”“庸”兩詞語義上的模糊性,使得“庸”,尤其是“中”的哲學含義頗為復雜;而注疏者在注釋中所給出的基本含義卻簡單得令人驚訝。依據其注釋,“中”意為“中間”(當然“中間”一詞在中英文和其他所有自然存在的語言中都有多種含義),“庸”意為“用”或“恒常的”(比如在中文注疏中被釋為“常”或“不易”),“庸”這個詞也與“普通的”或“平庸的”相關(正如詞語“庸人”意為“普通人”)。這種詞義上的界定,涵蓋了所有已知的中國傳統對“中”“庸”兩詞的注釋。
對于研習中國中古歷史的西方學生而言,“庸”初看起來似乎比“中”更難闡釋。然而,解釋“庸”的難度并不在于其艱深的哲學意義,而在于其自身語義上的模糊性,及其在文獻中的生僻程度。“庸”的使用頻率比不上“中”,“中”能簡單地表述為“中間的”,但其哲學含義卻頗為復雜。
由于缺乏《中庸》的原始文本,以及當時經常使用同音通假字,想要深入了解“中”與“庸”在戰國時期的原初含義相當困難。而首次有證可考的《中庸》文稿出現于漢初,所以漢以前的釋義在這里不予考慮。此外,鄭玄(127—200)將被作為合適的研究起點,因為他為《中庸》所作的最早的注解,為中古及現代學者所采用。
在深入考察鄭玄的注釋之前,我們應該提到,《中庸》文本的第一段即可被視為對“中”的釋義: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
這一段既可理解為對“中”“和”意義的闡釋,也可視為一種倫理引導,告知讀者已發和未發之情“應該是”和諧的(和)、平衡的(中)。不管作何種理解,一個重要的問題是,“中”的含義,是否即指喜怒哀樂未發的狀態,與出現在書名中的“中”及“中庸”是否相合。
鄭玄認為,從《中庸》的第一段來看,書名的“中”對應于引文的“中”與“和”的結合體,這一點在下文所引述的鄭玄《三禮目錄》中這段話里表現得尤為明顯:
名曰《中庸》者,以其記中和之為用也。庸,用也。孔子之孫子思伋作之,以昭明圣祖之德也。
鄭玄在這里將書名的“中”字解為“中和”,“庸”字解為“用”。因此,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一種雙重解釋:一方面,“中”能代表“中”與“和”兩者(喜怒哀樂之未發和已發的狀態);另一方面,僅僅指喜怒哀樂之未發的狀態。因此,它是一個兼表全部和部分的用語。正如我們將在下文中看到的,在其后的歷朝歷代中,這種語意的模糊性是人們探討的核心議題。
但是,對于文本中的“庸”字,鄭玄有一種比上段文字所述的更為寬泛的理解。他并沒有嚴格地把“庸”字僅僅釋為“用”,正如我們在下文所看到的,他在《中庸》第二章的注釋中再次探討詞匯“中庸”的含義: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
庸,常也,用中為常道也。
在這里,我們能看到另外一種對“庸”的釋義,與此前的理解未必迥然有異卻肯定更為細致,即并不是簡單的“用”,而是“經常用”。這種釋義明顯受正典文本中“時中”這一表述的影響。雖然如此,“常”在這里也包含在“庸”一詞中。總之,我們可以看到,最終被朱熹所沿用的將“庸”釋為“常”的做法,最早可以追溯到鄭玄。但是,這并非對“庸”的不規則釋義,因為“用”和“常”這兩種含義都可以在其他文本中追溯其古代的源頭。
鄭玄在注疏中將“庸”的兩個基本含義(“用”和“經常地”)融合為一個釋義(“經常用”)。這種注解模式在漢代并不罕見。
鄭玄的注基本上為唐代孔穎達(574—648)的疏所沿用。
但是,鄭玄將“庸”釋為“用”的解法,在宋代及宋代以后已很少流行。在帝國晚期,刊行最多的“中”“庸”的釋義是節選自某一位“子程子”對《中庸》所做的簡單的介紹性文字,載于朱熹的《四書章句》中。正如后文將會提到的,這些文字實際上是由朱熹從他所編纂的二程著述中提取出二程的各種說法加以糅合而成的。在這里,“中”被釋為“不偏”,“庸”被釋為“不易”。
粗看之下,“不偏不易”似乎是對鄭玄的一種倒退,因為鄭玄使“中”的釋義較為開放,且賦予“庸”兩種不同的含義。但是,我們不應忽視的是,二程的上述引文事實上只是朱熹所作的一種選擇,不能完全代表二程對“中”和“庸”的看法。當我們讀到《二程遺書》中這一段時,可以看到一種更開放的理解:
蘇季明問:“中之道與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同否?”曰:“非也。喜、怒、哀、樂未發是言在中之義。只一個中字,但用不同。”
蘇昞對上文所述的二分法有疑問:“中”是否指“中之道”的整體(在《中庸》的標題中被表述為“中”),或僅僅是《中庸》首章中所述“中和”的一部分,即喜、怒、哀、樂未發之“中”,與發而皆中節之“和”相對。程子的回答表明他知道這二者的區分,而且也確信“中”在兩種不同的語境中確有兩種不同的含義。
換言之,二程的注解也許并不像朱熹所援引的輯錄所體現的那么直截了當;事實上,朱熹所提供的是二程觀點的精簡版。而二程在注解上與鄭玄更接近。
呂祖謙的注解對朱熹有所助益,值得關注。呂祖謙并沒有特意撰寫與《中庸》相關的文章,這也表明他也許沒有朱熹那么高度重視《中庸》。當然我們也能從呂祖謙和朱熹合輯的廣為人知的《近思錄》中找到一些源自《中庸》的引語。因此,呂祖謙至少同意把《中庸》視為重要著作。但我們沒有在呂祖謙的作品中發現任何對《中庸》書名的解釋。另外,在他注疏《尚書》的著作《東萊書說》中有一小段涉及“中”或“中道”。下文中這一段出自《尚書》的《蔡仲之命》篇:
王若曰:“……率自中,無作聰明亂舊章,詳乃視聽,罔以側言改厥度,則予一人汝嘉。”
呂祖謙對“率自中”的注疏如下:
奉王室,待諸侯,撫小民,隨時隨事莫不有中。率皆自于中,則無過不及之失也。
“無過不及”脫胎于《論語》中“過猶不及”一語,在《中庸》(第四章)中也重復出現。
由于此處它出現在“中”的語境中,可見呂祖謙肯定考慮過《中庸》。然而,呂祖謙在這里是在《尚書》某一特別段落的語境中注解“中”,而并非在《中庸》的語境中。呂祖謙將“中”釋為“無過不及”的觀點與朱熹用來注解《中庸》篇名相同;朱熹指出呂大臨是這一釋義的最早提出者,但是沒有提及該釋義亦出現于呂祖謙對《尚書》的注釋。
與呂祖謙相比,朱熹更關注《中庸》文本及其關鍵術語的含義。我們可以在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中發現其對《中庸》書名的簡短注解。更細節的解釋在其后期著作《中庸或問》中。
現在讓我們直接考察朱熹對“中”的解釋。在《中庸章句》中,我們發現“中”被釋為“不偏不倚,無過不及”。粗略看來,朱熹僅僅將二程和呂祖謙的釋義綜合起來。二程的“不偏”可以被視為一種平衡狀態“中”(作為“中和”的一部分),是情之未發,而呂祖謙的“無過不及”指的是情的已發狀態。
但是,《中庸或問》開篇中更為詳盡的探討表明,朱熹并未做出一種綜合,盡管在文本中出現“合”這個詞;即使朱熹自己也說他的注解完全歸于程子:
或問:“名篇之義,子程子專以不偏為言,呂氏專以無過不及為說,二者固不同矣,子乃合而言之,何也?”
曰:“中,一名而有二義,子程子固言之矣。今以其說推之,‘不偏不倚’云者,子程子所謂在中之義,未發之前無所偏倚之名也。‘無過不及’者,子程子所謂中之道也,見諸行事各得其中之名也。”
有意思的是朱熹說程子已發現“中”兩方面的含義。這樣,朱熹就將自己的角色定位于僅僅是進一步闡發程子的觀點,而不是提供一種之前觀點的綜合。而事實上,正如上文所探討的,鄭玄早已注意到出現于經典首章的“中”含義模糊,而朱熹忽略了他早在漢代就已經作出的解釋,這或許正反映了朱熹的觀點:孟子之后,道統失傳,直到宋初才被重新接續。
但是,在《中庸章句》中,朱熹僅僅用了程子對“中”的一種釋義(即“不偏”)。這也許會給讀者造成一種印象,即在朱熹看來,二程只理解了部分真理,而朱熹本人才將程子和呂祖謙的釋義融為一體而使之呈現出嶄新的面貌。
我們難以斷定朱熹是否故意造成這種印象,但可以肯定的是,《中庸章句》和《中庸或問》代表了朱熹自身思想發展的不同階段。《中庸章句》的注釋風格更為簡潔明快,表明朱熹在探求真理過程中扮演了積極角色,而后來所編的《中庸或問》則比較復雜,常常更多地采信前代學者的各種觀點,其中包括二程和呂祖謙之說。由于《中庸章句》成為此后歷代廣為刊行的“四書”版本之一,其影響已使《中庸或問》黯然失色。盡管如此,《中庸或問》表明朱熹在后期更為審慎地衡量其自身在儒學思想發展中的地位,至少在這一事例中如此。田浩觀察到,相比較而言,朱熹在最后數年中排他性和好斗性有所減退,田浩最早將朱熹的這種改變同當時再無諸如陸九淵、陳亮這樣的學術論辯對手相聯系。
不管怎樣,二程的角色仍然模糊不清。二程的著作中沒有對“中之道”的具體含義進行細致的解釋。此外,我們并不清楚,朱熹對“中”的二重解釋是否闡明了二程作品中隱含的意義,抑或朱熹的解釋生成了一種新的意義。
迄今為止,我們還只探討了“中”。相比之下,朱熹對于書名中另一個詞“庸”的注解相當簡單。正如上文所述,二程和其他學者將“庸”釋為“不易”。朱熹的《中庸章句》中僅僅簡略地釋為“平常”;讀者如果僅看此注解的話,或許會以為朱熹窄化了鄭玄的解釋。另外,我們在《中庸或問》中發現了一種更明確的界定:
曰:庸字之意,子程子以不易言之,而子以為平常,何也?
曰:唯其平常,故可常而不可易,若驚世駭俗之事,則可暫而不得為常矣。二說雖殊,其致一也。
與《十三經注疏》中鄭玄所作的更綜合卻又更模糊的釋義(釋為“用”或“時常用”)相比,朱熹的釋義顯得有點過分簡單。而且,這次不僅僅在《中庸章句》中,在《中庸或問》中也同樣如此。
在現代,《中庸》書名的釋義更是多種多樣,而且受到了傳統歐洲漢學的影響。很多作者并不試圖回避使用理雅各(James Legge)在19世紀時對書名所作的翻譯《中道》(《中的教條》, Doctrine of the Mean)。這一書名翻譯存在的問題,不僅在于對關鍵詞“庸”的忽視,也在于它表明該書只是一種“教條”,然而即使從朱熹的注釋來理解,無論是該書的內容還是書名,都絕非如此。有趣的是,這種書名翻譯的使用,即“中的教條”,在那些強調朱熹在儒學傳統中的重要作用的作品中尤為盛行——盡管朱熹將“庸”釋為“不易”或“平常”。唯有杜維明試圖回應朱熹的注疏而將書名譯為《中心性和平常性》(Centrality and Commonality),
但是,與鄭玄的觀點相反,這種措辭暗示“中”和“庸”是兩種互相分隔的價值(中心性和平常性)。
杜維明的譯法同樣被其他一些學者采納。
當理雅各將其譯為“教條”時,明顯受到《中庸》在清代晚期權威地位的影響。但即使理雅各本人也不滿意他自己對書名的翻譯——這一點從他晚年把《中庸》稱為《平衡與和諧的狀態》體現得很明顯。
著名的德國漢學家衛禮賢(Richard Wilhelm)在20世紀初將《中庸》譯為《中度和中間》(Moderation and Middle)。這種可能受亞里士多德“中道”理念影響的雙聲詞的譯法,或許多少反映了《中庸》的內容,但對“中”“庸”兩詞的這種直譯絕對令人難以接受。類似的是辜鴻銘的翻譯《中的和諧》(Central Harmony),
看起來反映了“中”的兩方面,卻忽視了“庸”。
鄭玄將“庸”釋為“用”,同樣被一些現代翻譯者采用,但他們的措辭各有不同,至今沒有一種成為任何學術群體的標準用法。王安國(Jeffrey Riegel)將《中庸》譯為《內的應用》(Application of the Inner),因為他在漢代的語境下探討該文本,當然很適合采用鄭玄的注;但是,他將“中”釋為“內”卻并不能直接溯源到鄭玄的注疏。而芮爾福·莫瑞特茲(Ralf Moritz)譯為《中的應用》(Usage of the Middle),
羅哲海(Heiner Roetz)譯為《中的使用》(Application of the Mean),
成中英也持類似的看法,他寫道:“因此‘中庸’意為‘用中’。”
休中誠(E. R. Hughes)的《行動中的中》(The Mean-in-Action)
以及維爾納·魯曼尼(Werner Lühmann)的《保持“中”》(Maintain the Middle)的解釋與此接近。
另一種源于解釋學視角的譯法頗為有趣,出現在安樂哲(Roger T. Ames)和郝大維(David L. Hall)的書《中其用》(Focusing the Familiar)中。這種譯法受作者所稱的“焦點和場域的語言”(language of focus and field)的影響,宣稱“世界由相互作用的沒有終極元素的進程和事件的場域所構成”,他們認為這是東方哲學的典型。
從某種特定的解釋學視角而言,這種譯法也許是合理的;但是,他們在其書名中傾向于將原有的豐富內涵簡化為單個的意思。“集中”當然是“中”的一個方面,但是“集中”并不能代表“中”這個概念的全部內涵。而且,“中其用”事實上翻轉了我們在鄭玄的注釋中所發現的主客觀關系。鄭玄的措辭是“用其中”,而非“中其用”。在論及“中其用于常”的時候,安樂哲和郝大維甚至還將范圍進一步拓展。在該陳述中,“庸”既對應于“用”,又對應于“日常事務”,這也與鄭玄有所不同。
事實上,這些說法遭受了很多方面的批評,但是作者依然堅持其基本的解釋。
如果要尋找某種與宋代釋義相近的英語翻譯,比較接近的是“Middle and Means”。“Middle”是一個和“中”一樣簡單的詞,表達了其最基本的意思,以及上文提到的所有內涵。英文中的“Means”與中文中的“庸”一樣具有模糊性。首先,它有“中間的點”的意思,因此它可以與程子將書名譯為“不偏不倚”相對應。其次,正如朱熹所論及的,它包含著一種消極的內涵,“在標準或中等以下”,就像在中文中一樣,最后引申出“普通的、平凡的、連續的”等含義。其三,其復數形式“Means”傳達出“庸”“用”這一對詞所表現的同樣的模糊性,這一點我們從其中文翻譯中也可以看到。最后,“Middle”和“Means”押頭韻,與“中”“庸”的押韻相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