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生態環境史的定義及其分歧
近幾十年來,對于究竟什么是環境史,什么是生態環境史,海內外學者對其做過許多探討,表述的內容千差萬別,有的大同小異,有的小同大異,以致有人說,“在環境史領域,有多少學者就有多少環境史的定義”。因而,學術界至今對此仍然沒有形成共識。
1.學術界對“環境史”的討論
在海外學者中,對于“環境史”的理解與定義在文字表述上存在較大的差別。如享譽盛名的美國學者唐納德·休斯在其不同時期的著作中,其對環境史的理解與表述就前后不一。1994年,他在《潘神的勞苦:古代希臘人和羅馬人的環境問題》中提出:“環境史,作為一門學科,是對自古至今人類如何與自然界發生關聯的研究;作為一種方法,是將生態學的原則運用于歷史學。”2001年,他在進一步思考的基礎上,在新著《世界環境史》中提出:“環境史的任務是研究自古至今人類與他們所處的自然群落的關系,以便解釋影響這一關系的變化過程。作為一種方法,環境史將生態分析用作理解人類歷史的一種手段。”同時,他還認為,環境史學家不僅要認識地球上生物系統和非生物系統影響人類事務進程的方式,而且要評價人類力量引起的變化在自然環境中的影響。而這些過程往往是同時發生,且互為條件的。2005年,他在深入研究地中海地區環境變遷的基礎上所著的《地中海地區:一部環境史》一書中提出:“環境史,作為一門學科,是對自古至今人類社會和自然環境之間相互作用的研究;作為一種方法,是使用生態分析作為理解人類歷史的一種手段。”他再次強調,環境史的任務,是研究人類與他們所處的自然群落的關系。這一關系貫穿時間長河,頻頻遭遇突如其來的變化。2006年,在以往思考和表述的基礎上,休斯用整整一部著作討論《什么是環境史》,他在這本書的《序》中說,環境史是“一門歷史,通過研究作為自然一部分的人類如何隨著時間的變遷,在與自然其余部分互動的過程中生活、勞作與思考,從而推進對人類的理解”。顯然,隨著休斯認識的深入,其筆下有關環境史的文字表述是不同的。
不過,在休斯的筆下,有關環境史的主要觀點則是大致相似的,這就是:環境史是作為自然一部分的人類的歷史,也是人與自然關系的歷史。它主要包括五個方面的基本含義:“(1)環境史是一門新興的學科,也是一門歷史;(2)這門歷史的對象是自古至今與自然其余部分相關聯的人類的生活、勞作和思考。它通過時間帶來的變化,一方面研究自然因素對人類活動的影響,另一方面研究人類活動對自然環境的影響;(3)這門歷史的核心概念或概念單元是‘生態過程’,它是一個動態的概念,意味著人與自然環境的相互關系經歷著不斷的復雜的變化,時而轉向,時而背離生態系統的平衡與可持續;(4)這門歷史的方法是將生態分析運用到歷史研究之中,從而補充了已有的政治、經濟和社會等歷史分析形式;(5)這門歷史的宗旨是從與自然相關聯的新視角重新探索對人類社會歷史發展的認識,以更好地把握人類及其歷史的影響,從而為尋找環境問題的答案提供基本視角。”
同一時期,美國史學家唐納德·沃斯特對環境史則提出了不同的表述。他在其主編的文集《地球的結局》的附錄《從事環境史》一文中認為,環境史研究是在“要求重新檢討全球文化的時機中”展開,而目的在于“加深我們了解在時間過程中人類如何受到自然環境的影響,以及他們如何影響環境和得到了什么結果”。因此,他指出,“環境史是有關自然在人類生活中之角色與地位”;環境史學家應該擺脫大多數傳統史學的局限,展開新的研究路徑,大致以三個層次進行,探索三大團的問題,即“在第一層面上,環境史關注的是環境本身的歷史;第二層面探索涉及人類經濟活動與社會組織以及它們對環境的影響,包括社會等級中各階層不得不對這些活動做出決定的能力;第三層面的探索包括人類及其社會關于自然的一切思想、感情以及直覺,這涉及科學哲學、法律和宗教等”。
這表明,有關環境史研究,沃斯特的主張一是要重視自然本身的研究;二是要注意社會經濟與環境之間的互動;三是要探索在個人與群體中形成的對于自然的觀念、倫理、法律、宗教、神話等及其他相關的問題。對此,他雖把環境史的內容分為三個層次,但同時也強調環境史要探索的其實是一個整體。
澳洲學者多佛斯在《澳大利亞環境史》(牛津大學出版社1994年)一書中認為,沃斯特指出的環境史所包含的三大團問題確實把環境史的范疇涵蓋得很好,然而,作為操作的定義則有所不足。因此,他認為環境史可以用兩個能夠操作的定義來概括:其一,比較簡單地說,環境史嘗試解釋我們如何達到今日的地步?我們現在生活的環境為什么是這個樣子?其二,比較正式地說,環境史探討并描述生物物理環境過去的狀態,探討人類對于非人類環境的影響,及其間之關系。
伊懋可在其《大象的退卻:一部中國環境史》一書中認為,“環境史的主題是人與生物、化學和地質等系統之間不斷變化的關系,這些系統曾以復雜的方式既支撐著人們又威脅著人們。具體來說,則有氣候、巖石和礦藏、土壤、水、樹木和植物、動物和鳥類、昆蟲以及萬物之基的微生物等。所有這些都以種種方式互為不可或缺的朋友,有時候也互為致命的敵人。技術、經濟、社會和政治制度,以及信仰、觀念、知識和表述都在不斷地與這個自然背景相互作用。在某種程度上,人類系統有其自身的活力,但不論及它們的環境,就不可能自始至終對它們予以充分的理解。
包茂宏認為:“伊懋可的環境史概念包含下面幾層意思。第一,環境史研究人與社會和環境的相互作用的關系,這里既涉及單個的人、廣義的人類,也包括由人組成的社會。這里的環境也可分為三個系統,依次為生物系統、化學系統和地質系統,粗略地可以理解為有機界、無機界和非社會時間的地質界。第二,人只是環境中的一部分,環境內各因素之間是相互影響的。這種相互作用有時是友好的、支持性的,有時是致命的、破壞性的,另外還是動態的、一直變化的。第三,人類社會的經濟、政治和文化都與環境發生了不可分割的關系,這是人類歷史發展的動力之一。如果不研究這一部分,就不能寫出完整的歷史。反過來,如果研究了這一部分,寫出來的歷史肯定不是現在的這種純粹以人為中心的歷史。第四,結合伊懋可在其他地方表達的思想,可以看出他要從對人與自然環境的相互作用的研究視角發現我們所處的世界為什么、如何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換句話說,他要利用環境史的研究方法寫出把人類及其社會與環境有機結合在一起的新歷史。從以上解讀可以看出,伊懋可的環境史概念是多層次、全方位的,是注重環境整體性和有機性的新思維。”
在內地,許多學者也對環境史的概念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朱士光認為:“環境史與歷史地理學關系十分密切,但二者仍有明顯的差別,是屬性與研究內容都有一定區別的兩門學科”;“歷史地理學的主要研究對象是人類歷史時期地理環境的變化,這種變化主要是由于人的活動和影響而產生的。歷史地理學的主要工作不僅是要復原過去時代的地理環境,而且還須尋找其發展演變的規律,闡明當前地理環境的形成和特點”;“歷史地理學的興起與發展,同時也孕育并催生了中國環境史研究”;“環境史是為解讀歷史提供新思維,歷史地理學則是為研究地理環境提供新視角”;“環境史按筆者目前的認識則是以人類歷史時期環境變化作為對照物,著重探討經由人為活動造成的環境變化對社會、經濟造成的影響”。
包茂宏認為,環境史的形成和發展已成為國際史學界20世紀70年代以來最引人關注的新領域之一;它是以建立在環境科學和生態學基礎上的當代環境主義為指導,利用跨學科的方法,研究歷史上人類及其社會與環境之相互作用的關系;通過反對環境決定論、反思人類中心主義文明觀來為瀕臨失衡的地球和人類文明尋找一條新路,即生態中心主義文明觀。后來,他還進一步指出“環境史有狹義和廣義之分”。其中,“狹義的環境史就是具體研究人與環境相互作用的關系史,可以彌補舊歷史研究中沒有環境內容或者僅僅把環境作為人類歷史展開的鋪墊或背景的缺陷。廣義的環境史研究人與環境的其他部分的相互作用的歷史”
。
對于包茂宏上述有關環境史的定義及其觀點,景愛認為“有些矯枉過正”。他在評價這一定義時說道:“近年有人提出,要構建全新的歷史體系,即以生態環境為中心的歷史體系,可以簡稱為生態中心論。這種意見的提出,是基于對傳統史學的不滿和抗議,不過仔細考慮這種意見,發現有些矯枉過正。”景愛認為:“環境史是研究人類與自然的關系史”,它的對象“不是環境變遷,而是人類與自然物質交換、能量交換的歷史過程及其結果”。他還指出,“環境史研究是關于環境保護的學說”
;“環境史研究,要充分揭示人類開發利用自然的消極作用和影響,以提醒人們不要竭澤而漁,要科學合理地開發利用自然資源,在以往成敗經驗教訓的基礎上,探索出新的途徑”
。
梅雪芹認為:環境史“為我們提供一種新的歷史思維方式和構建新歷史的思路”;“是研究由人的實踐活動聯結的人類社會與自然環境互動過程的歷史學新領域”;“作為一門學科,環境史不同于以往歷史研究和歷史編纂模式的根本之處在于,它是從人與自然互動的角度來看待人類社會發展歷程的”。她還指出:“環境史研究的一個明顯結果,是使史家的視野從對人及人類社會的歷史考察擴大到了對人與自然之關系的歷史探詢,由此構建起人與自然和自然史與社會的歷史相關聯的歷史敘述模式。這樣,環境史在我們通常所熟悉的政治史、經濟史和社會與文化史之后,成為了歷史編撰和敘述的新類型。”
王利華認為,“環境史將環境和社會視為相互依存的動態整體進行歷史考察,從人的文化和生物雙重屬性出發重新審視人類的歷史,無論就學術指向、理論方法、話語體系,還是就編纂敘事方式來說,都不同于以往的歷史研究,具有自己的獨特性質”。因此,“環境史既不僅僅是非人類事物(自然)的歷史,更不僅僅是人的歷史,也不是兩者的簡單相加,而是以人類活動為主導、由人類及其生存環境中的眾多事物(因素)共同塑造的歷史。基于這個概念而開展的環境史研究,將人類與自然環境視為一個相互依存的動態整體,運用現代生態學的思想理論并借鑒多學科的技術方法,著重考察一定時空條件下人類生態系統的產生、成長和演變的過程,揭示人類與其所處自然環境之間相互作用、彼此反饋和協同演變的歷史關系和動力機制”
。在此,他將“人類生態系統”視作環境史學的一個核心概念,認為“環境史學”又可稱為“生態史學”
。對此,他還指出,“環境史將是有史以來涵蓋最全面、視野最遼闊的一種歷史研究,并且是一套全新的歷史解釋體系”;“與以往任何一個歷史學分支相比,無論就其將人類與環境視為統一整體的思想觀念來說,還是就其兼跨自然和社會兩大領域的研究對象而言,環境史都更加具有‘整體史’的特征”
。
李根蟠認為,“環境史是研究人與自然間關系的,是研究人與自然間互動的。環境史以現代生態學為理論基礎和分析工具。現代生態學不但把自然界看成是生態系統,而且把世界看成是‘人—社會—自然’的復合生態系統,從而形成一種新的世界觀”。他還認為,環境史是把人與自然結合起來進行總體的動態的考察;自然環境對人類歷史的作用越來越受到空前的重視。或可概括為“人類回歸自然,自然進入歷史”。
高國榮認為,“環境史是在戰后環保運動推動之下在美國率先出現、以生態學為理論基礎、著力探討歷史上人類社會與自然環境之間的相互關系以及以自然為中介的社會關系的一門具有鮮明批判色彩的新學科。它的出現與戰后生態危機和現代環保運動有密切聯系,其發展受到生態學思潮變化的明顯影響。它研究人與自然的關系及環境問題背后的各種社會關系。環境史屬于新史學的范疇,相對于新史學的其他分支而言,它具有更為突出的批判現實的特點”;“長期以來歷史學家并未對自然給予應有的重視,這一局面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環境史興起以后有了很大改變。環境史重視自然在人類社會發展史上的作用,強調自然本身就是人類歷史舞臺上同人一樣重要的活躍角色,是人類歷史進程的重要參與者”
。
2.“生態環境史”的定義
上述各種有關環境史的界定表明,盡管學者們之間的表述有所差異,但其中包含的關于環境史概念的解釋是基本清晰的。國內外學者大多認為,環境史既是歷史學的一個新領域或新分支,又是考察人類歷史的新思維或新視角;環境史就是研究人與環境的相互關系及其變化。當然,學者們之間對于“人與環境”中的“環境”的解釋則存在較大的不同。有人認為,這個“環境”應該包括自然環境、人工環境與社會環境;也有人認為,這個“環境”應該是指自然環境與人工環境而不包括社會環境;還有人認為,這個“環境”應該僅指自然環境而不包括人工環境與社會環境。
我們認為,那種把歷史上任何事物的變化都說成是環境史的無所不包的觀點是值得商榷的。環境史,作為一門新學科,是在對各個相關學科研究方法進行整合的基礎上,運用跨學科的方法與手段,研究人類歷史時期人與生態環境之間或人與自然之間的動態關系及其相互作用以及其變化的基本特點與規律等。其中,作為環境史學范圍內互動一方的“生態環境”,是由地球上與人類活動密切相關的大氣圈、水圈、土壤—巖石圈和生物圈所構成的生態系統,它應該不包括人工環境和社會環境。假若把人工環境與社會環境也囊括進環境史的話,那么,環境史就成為一個無所不包的歷史大雜燴了,也與常見的包含政治史、經濟史與文化史等的傳統的普通歷史研究沒有任何差別了。因此,簡而言之,環境史就是指人類歷史時期的生態環境變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