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先秦時期的著名諫議人物和事件
先秦時期,人們對于諫議在政治中的作用已有清醒的認識。從文獻來看,周公在總結夏、商、周興衰的歷史經驗與教訓時,雖然主要著眼于天命與君主的德行,但同時也涉及了納諫問題,這在《牧誓》、《酒誥》、《召誥》中均有反映。春秋時期許多人認為,國之興衰的關鍵在于能否任用諫臣,衡量臣僚的才能也主要看能否向君主進諫良策。戰國時諸子幾乎一致認為,諫議關系到國家的興衰存亡[33]。正是由于當時人們對諫議作用的高度重視,加上士人對國家和社會的高度責任感,臣下對君主的諫議活動十分活躍,涌現出了一大批杰出的諫議人物和著名的進諫事件,并表現出較高的諫議技巧。
一、殷商時期比干的諫議活動
比干是中國古代以直言進諫而聞名的忠君愛國的楷模。由于文藝作品的渲染,他的事跡在中國民間影響很大。從其事跡的流傳來看,最晚從春秋戰國時期開始,比干就不斷為人稱譽,先秦兩漢典籍中多有論述,如:
《荀子·正論》云:“禹、湯之后也,而不得一人之與;刳比干,囚箕子,身死國亡,為天下之大僇,后世之言惡者必稽焉;是不容妻子之數也。”《荀子·宥坐》亦云:“女以知者為必用邪?王子比干不見剖心乎!女以忠者為必用邪?關龍逢不見刑乎!女以諫者為必用邪?吳子胥不磔姑蘇東門外乎!”
《韓非子·難言》云:“比干剖心……此十數人者,皆世之仁賢忠良有道術之士也,不幸而遇悖亂暗惑之主而死。然則雖賢圣不能逃死亡避戮辱者何也?則愚者難說也,故君子不少也。”
《鹖冠子·備知第十三》云:“比干、子胥好忠諫,而不知其主之煞之也。”
《史記·李斯列傳》載:“趙高案治李斯。李斯拘執束縛,居囹圄中,仰天而嘆曰:‘嗟乎,悲夫!不道之君,何可為計哉!昔者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吳王夫差殺伍子胥,此三臣者,豈不忠哉,然而不免于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也。’”
《鹽鐵論·非鞅》云:“比干剖心,子胥鴟夷,非輕犯君以危身,強諫以干名也。憯怛之忠誠,心動于內,忘禍患之發于外,志在匡君救民,故身死而不怨。君子能行是不能御非,雖在刑戮之中,非其罪也。是以比干死而殷人怨,子胥死而吳人恨。”
比干是殷紂末年的貴族,《孟子》、《論語》等書及傳說中認為其是紂王的叔父,曾擔任太師等要職,但據學者考證,它并非殷紂的“太師”或“少師”,其身份只是文獻中所說的“王子”,他可能不是紂王的叔父,而只是其弟弟[34]。
至于比干的事跡,以司馬遷《史記·殷本紀》記載比較詳盡可信:
紂愈淫亂不止。微子數諫不聽,乃與大師、少師謀,遂去。比干曰:“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爭。”乃強諫紂。紂怒曰:“吾聞圣人心有七竅。”剖比干,觀其心。箕子懼,乃詳狂為奴,紂又囚之。殷之大師、少師乃持其祭樂器奔周。周武王于是遂率諸侯伐紂。紂亦發兵距之牧野。甲子日,紂兵敗。紂走,入登鹿臺,衣其寶玉衣,赴火而死。周武王遂斬紂頭,縣之白旗。殺妲己。釋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表商容之閭。封紂子武庚、祿父,以續殷祀。《史記·宋微子世家》亦記:
王子比干者,亦紂之親戚也。見箕子諫不聽而為奴,則曰:“君有過而不以死爭,則百姓何辜!”乃直言諫紂。紂怒曰:“吾聞圣人之心有七竅,信有諸乎?”乃遂殺王子比干,刳視其心。
由上可知,比干最突出的事跡就是向殷紂進諫,提起紂王,我們都知道他是中國古代有名的暴君。他即位以后,大興土木,興建宮室苑囿,以滿足自己享樂生活的需要。《韓非子·難勢篇》就稱:“桀紂為高臺深池以盡民力。”這極大地加重了人民的負擔,使民力被壓榨到了“竭盡”的地步。他的生活也相當奢侈腐化,“紂為鹿臺、槽邱、酒池、肉林,宮墻文畫,雕琢刻鏤,錦繡被堂,金玉珍瑋,婦女優倡,鐘鼓管弦,流漫不禁,而天下愈竭,故卒身死國亡,為天下戮”[35]。由于紂過著極其奢侈豪華的腐朽生活,沉湎于酒色,法度不明,政治昏亂,從而招致人民的反抗。為了鎮壓反抗者,他實行嚴刑峻法,其刑罰除了截、剖、醢、炙、臘、脯等外,還有令人發指的“炮烙”之刑,就是用青銅鑄造一根中空的銅柱,把人綁于柱上,下面燒火,將人活活烙死。這只會進一步加劇國內的矛盾。
紂王性格上還有一個突出的缺點就是剛愎自用,一意孤行,聽不進任何諫阻之言,正如《史記·殷本紀》所說的,“知足以距諫,言足以飾非”。當臣下告誡他如果繼續一意孤行下去就會有滅亡危險的時候,他還回答說:“我生不有命在天乎。”他認為自己握有天命,不會滅亡,以至于大臣感嘆說:“紂不可諫矣!”
對于紂王的荒淫殘暴,其庶兄微子曾多次直言進諫,但紂王根本不予采納,微子估計殷商終有一天會亡國,想自殺,又想逃走,拿不定主意,便與太師、少師兩樂官商議。太師建議說:“死不是辦法,不如逃走。”微子只好逃到民間隱藏起來。箕子是紂王的叔父,看到紂王仍不改荒淫殘暴之道,就繼續向他進諫。紂王不但不聽,反而要治箕子之罪。箕子無奈,只好佯裝發狂,裝成個瘋子混在奴隸中以避其害,但是紂王仍不放過他,又將他囚禁起來。
面對這樣一位君主,身為殷商王族的比干不能不憂心忡忡,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積極向紂王進諫,諫阻其種種荒唐的甚至會危及政權的行為,他主張“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爭”[36],“主暴不諫,非忠臣也;畏死不言,非勇士也;見過則諫,不用則死,忠之至也。”[37]他認為直言向君主進諫是臣下的本分,忠臣只要見到國君有過就應進諫,如果忠言不能被采納,則當以死諫之。比干正是由于對紂王的直言進諫,引起這位拒諫暴君大怒,方才將其剖心而死。比干進諫精神的核心就是殺身成仁的理想境界,在君主專制的政治體制下,忠諫之臣面對昏君當道,其命運只能是以自己的生命完成或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
二、西周時期的著名諫臣及其諫議活動
在西周的政治制度里,多少還保留著原始民主制的遺存,在輔貳制、朝議制和“國人”參政中都有明顯的體現[38]。百官群臣以至于“國人”,對君主的施政存在著較多進諫的權力和機會。我們可以在文獻中看到,許多周王室的近臣敢于以嚴厲的言辭來批評周王。這一現象甚至一直延續到春秋時期。
(一)祭公諫穆王征犬戎
西周的第五世君主周穆王在位時,距西周建立已經過了百余年。此時王道衰落,邊遠地區的少數民族也不來朝貢了,西周王朝開始由盛轉衰。穆王即位后,想改變這種局面,就想以不按時進貢的名義攻打犬戎。
祭公,字謀父,周武王之弟周公姬旦之后,是周王的卿士,因封地在祭(今河南鄭州附近)而被稱為祭公。他得知穆王打算征伐犬戎的消息后,立即進諫。他首先說:“征伐犬戎不可。先王歷來只是彰明美德而不是炫耀武力。兵器平時都是收藏起來,大軍一旦行動就要顯示出威勢。如果輕易炫耀武力,人們就會輕慢你,這樣就沒有威懾力了。因此,周公作詩說:‘收起干戈,藏好弓箭,我王講究美德,將之傳揚到全國。相信我王能永保天命。’先王對于百姓,勉勵他們修養德行,使其性情更加敦厚。增加他們的財富,使他們的器具更加順手。向他們闡明利害所在,用禮法教育他們,使其能專心求利且避害,感激君王的恩德而懼怕刑罰的威嚴,所以先王能夠世代保有天下,并且日益強大。”
為了說服穆王,祭公還舉出了西周的先王棄和不窋的傳統經驗,即以德服人,不輕易動兵。他說:“從前,我們的先王棄和后稷世代擔任農官,服從虞舜和夏啟。到夏朝衰落的時候,廢掉了農官,不再重視農事,我們的先王不窋因此失去了農官的職務,自己逃到了戎狄之間的邠地,但對農業依舊不敢懈怠,時時修德,繼承先王的事業,學習他們的教化和法度,夜以繼日地謹慎勤勞,用樸實敦厚的品性來堅守他的職責,以忠實誠信的美德來奉行他的事業,自此代代相傳,繼承這優良的品德,沒有辱沒先人之處。到周武王時,他發揚先輩的光輝業績,再加上慈愛和善良,事奉神明,安撫百姓,沒有人不感到歡欣鼓舞。商紂王對百姓十分殘暴,百姓不能忍受,都衷心擁戴武王,因此武王才在牧野打敗了他。這并不是先王崇尚武力,而是憂慮體恤百姓的痛苦,為民除害。”
祭公接著講述了周代先王規定的“五服”法制,指出戎狄屬于“荒服”,犬戎的君長并沒有違背“終王”之制,如果對其進行征討,是師出無名。他說:“根據先王的制度,王都周圍千里之內稱為甸服,甸服外五百里屬于侯服,諸侯國的外圍地區為賓服,夷蠻邊遠之地稱為要服,戎狄荒野之地稱為荒服。甸服地區要供給天子每天祭祀所需的物品,侯服地區要供給天子每月的祭祀用品,侯衛賓服的君主要供給天子每季的享獻,要服的君長每年都要向天子朝貢,荒服的君長臣服于天子,在其剛即位時要朝見一次。如果有不供日祭的,天子就要反思自己的思想;如有不供月祀的,天子就要檢查自己發布的號令;如果有不供每季享獻物品的,天子就要正尊卑職貢的名分;如果有不來朝見的,天子就要加強仁義禮樂的教化。如果以上五個方面都做到了,而仍有不來的,就得動用刑罰了。對于不供日祭物品的,要依法嚴辦;對于不供月祀物品的,要派軍隊前去征討;對于不供時享的,要命令諸侯去征討;對于不納歲貢的,要派遣使者前去責備;對于不來朝見的,要用文書去曉諭。這樣,有刑罰的律條,有討伐的軍隊,有征討的舉動,有詰責的命令,有曉諭的文辭。如果發布了詰責的命令和曉諭的文辭還是不來,就要再次修明自己的禮樂政教,斷不可勞苦百姓到遠方征戰。因此,近處沒有不聽從的,遠處沒有不歸順的。”
祭公最后指出:“犬戎氏現在都盡其職守前來朝見,而您卻要以不供時享的罪名征討他們,并向他們顯示兵威,這豈不是置先王的訓示和法令于不顧,破壞了先王之制嗎?我聽說犬戎氏樹立了淳厚的風尚,能夠遵循他們先輩的德行,始終如一地恪守終世入朝的禮節,他們必定有了抵抗我們的準備了。”
雖然祭公苦口婆心,既引用了先王的經驗,又引用了先王制訂的法制條令,但穆王最終還是沒有聽從祭公的勸諫,發動了這次旨在擴張領土的軍事行動。這次征討行動因遭到犬戎所屬部落的有力抵抗而收獲甚微,最終只是“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39],很可能是虜獲了犬戎八個部落的首領[40],但總體上因戰果微小,使王室聲威受到損害。從此,西周王朝逐步走向衰敗,對西土的政治、軍事經營活動逐漸進入防御為主的階段。
(二)召公諫厲王弭謗
周厲王于前878年至前841年在位,是西周末年有名的暴虐君主之一。它不僅生活奢侈腐化,終日沉湎于酒色,而且生性貪婪,整日盤算如何聚斂更多的財富供自己揮霍。
從周恭王時開始,貴族的“私田”越來越多,不少山林藪澤早已在事實上成為貴族的私有財產。一些平民也經常到河流湖泊去打魚,或到山林砍樹,以增加收入。厲王的寵臣榮夷公便建議厲王下令禁止民眾到山林河湖里去另謀生路,并重申山林河湖的產品都歸國君所有,為周王所“專利”。周厲王這種與百姓公開爭利的措施使百姓失去了重要的謀生之路,招致了國內民眾的強烈不滿,民怨沸騰,謗言四起。
召公即召穆公,名虎,是西周宗室召康公之后,世世代代為周王卿士。他聽到百姓在街頭巷尾對厲王的種種議論,于是急忙趕到王宮向厲王報告,并提醒厲王說:“百姓已經無法忍受您的政令了。”厲王聽了報告之后大怒,立即找了一個衛國的巫師,命令其監視敢于批評自己,發表“謗言”的百姓,并要其隨時告發,以便立即逮捕處死。
在厲王的嚴厲鎮壓下,百姓敢怒不敢言,再也不敢公開批評他了,只好在路上遇到熟人時,互相遞個眼色,表示對厲王的不滿,即“道路以目”。厲王非常高興,召來召公對他說:“我已經止住了百姓對我的誹謗,他們再也不敢隨意胡說了。”召公聽了以后,立即對厲王的行為進行了諫阻,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召公諫厲王弭謗”。
召公對厲王的諫言表現了他極高的諫議藝術。他首先用一個比喻來論證了自己的觀點: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他說:您這只不過是臨時堵住了百姓的嘴罷了。要真正堵住百姓的嘴,不讓他們發表議論,比堵住奔流不息的河流還難。堵住的水一旦沖垮了堤防,就會勢不可當。由此,召公提出“為川者決之使導,為民者宣之使言”,即治理河水一定要疏導障塞,而善于治理百姓的人,一定要讓他們講出心里話。君主要隨時了解下情,然后據民情決定自己的取舍。
召公接著又提出了“為民者宣之使言”的原因和了解民情的具體措施。他說:“天子治理國家,就是要讓公卿列士進獻諷諫的詩篇,瞽人進獻反映民意的樂曲,史官進獻可資借鑒的史書,樂官進獻富有勸誡意義的韻文,瞍者朗誦諷諫的詩篇,矇者誦讀蘊含勸誡意義的文辭,百工們發現朝政缺失可隨時諫阻,庶民可以用各種方式向天子上達對政事的意見。令君王的近臣們隨時加以規勸,宗室姻親之臣及時察補朝政缺失,樂師用音樂、史官用禮法對君王進行教誨,王傅等元老重臣也經常對君主加以勸誡提醒,然后由天子斟酌取舍,從而使政事實行起來才不致違背事理。”
召公最后強調了百姓“口”的重要性。他說:“民之有口也,猶土之有山川也,財用于是乎出;猶其原隰之有衍沃也,衣食于是乎生。”這里,召公用兩個比喻說人有嘴巴就像大地有高山大河一樣,財富都從這里產生,又好像農田有排灌的溝渠,衣食都來源于此。最后,召公說:“只有讓百姓議論,國家政事的好壞才能由此反映出來。朝廷推行正確的政令,防止失誤發生,這是使國家財政收入增加,百姓衣食豐足的方法。百姓有意見,在心里考慮,用嘴說出,可以防止朝政失誤,怎么可以堵塞呢?如果想堵住百姓的嘴,使百姓敢怒不敢言,這樣是無法長久的。”
厲王對召公的勸諫置若罔聞,依舊我行我素。三年以后,矛盾終于爆發了。憤怒的國人沖進王宮,將厲王趕到了彘地。
召公諫厲王之事,不但見于《國語》一書,還見于《詩經》,其中的《大雅·民勞》和《蕩》這兩首詩也是其為諫厲王而作。《毛詩序》說:“《民勞》,召穆公刺厲王也。”鄭玄箋說:“厲王,成王七世子孫也。時賦斂重數,徭役繁多,人民勞苦,輕為奸宄。強陵弱,眾暴寡,作寇害。故穆公以刺之。”《毛詩序》還說:“《蕩》,召穆公傷周室大壞也。厲王無道,天下蕩蕩,無綱紀文章,故作是詩也。”
在《民勞》詩中,召公從一開始就呼吁“民亦勞止,汔可小康!”意為百姓已經非常勞苦了,請讓他們有稍稍的安息。全詩四章,每章都用這樣的話來開頭。姚際恒在《詩經通論》卷一四中認為:“每章皆提唱此二句,則其意最重乎此可知也。”詩的結尾則說:“王欲玉汝,是用大諫。”意即對于君主,正是由于自己愛護他才大力進行勸諫的。
在《蕩》詩中,召公的言辭更加激烈、嚴厲,開頭就說:“蕩蕩上帝,下民之辟!”意即上帝的法度已被破壞殆盡,而其依舊做著人民的君主。在接下來的七章中,則假托周文王批判商紂的暴虐,暗示厲王的昏庸無道。方玉潤《詩經原始》卷一五中說:“此詩自二章以下,皆托言文王嘆商以刺厲王。蓋臣子奉君,不敢直斥其惡,而目擊時事日非,紀綱大壞,又難自忍,故假托往事以警時王。雖敗壞已極,而猶冀其感悟,庶幾一改厥圖,以臻于治,此臣子憂國愛君之心,自有所不能已于言也。”[41]
三、春秋時期的著名諫臣及其諫議活動
春秋時期涌現了許多著名的諫臣,進諫范圍極為廣泛,涉及政治、經濟、文化、宮廷生活等各個方面。
(一)臧僖伯諫魯隱公觀魚
魯隱公,名息姑,前722至前711年在位。魯隱公五年(前718),他要去棠地(今山東魚臺東北)觀看捕魚。大夫臧僖伯是隱公之弟,認為這樣做不合于禮儀,于是就諫阻說:凡是物品不能用到講習祭祀和軍事的大事上,它的材料不能制作禮器和兵器,國君就不能對它有所舉動。國君是要把百姓引導進法度(“軌”)和禮制(“物”)中去的人,所以講習大事以端正法度叫“軌”,選取材料以制作重要器物叫“物”。事情不合于“軌”、“物”叫作亂政,如果國君不斷推行亂政,就會導致國家敗亡。春蒐、夏苗、秋狝、冬狩這四種打獵的儀式都是在農閑時講習武事。每三年進行一次軍事演習,演習完畢進入國都都要整頓軍隊,回來祭告宗廟,宴請臣下,犒賞隨從,還要計算所擄獲的戰利品。標明車服旌旗,分清貴賤的區別,辨別等級的差階,講究出入時的少長順序,這就是講習威儀。鳥獸的肉不能擺在宗廟的祭器里,它的皮革、牙齒、骨角、毛羽等不用于祭器和軍事上,國君就不要去射它,這是古代圣王遺留下來的制度規章。至于山川林澤的物產和一般器物的材料,都是下等官吏的職責,不需要國君親自過問。隱公聽了臧僖伯的諫阻以后,就托辭說:“我不是去游樂,而是去巡視邊境。”隱公最終沒有采納臧僖伯的諫言,去了棠地,并讓那里的捕魚者陳設各種漁具,然后捕魚供自己觀看。臧僖伯因隱公拒諫,就推說自己有病,沒有跟隨前去。《春秋·隱公五年》記當年春天隱公“矢魚于棠”。這是表示隱公的行為不合乎禮制,而且棠地遠離國都才這樣記載的。
魯隱公認為觀魚對百姓沒有損害,其實,君主的一舉一動都關系重大,必須慎重,決不能掉以輕心。臧僖伯深知這一點,所以十分鄭重地進諫,指出國君舉止應遵行的原則。他的語言嚴謹,中間陳述的事理都與觀魚映照,末尾以非禮作結,強化了觀魚即為亂政,不可輕易進行的主題思想[42],表現了他較高的進諫技巧。
值得一提的是,不僅臧僖伯以直言敢諫著稱,他的兒子臧哀伯同樣敢于直諫。魯桓公于前711至前693年在位,心胸狹窄,信小遠賢,不納忠言,卻好大喜功。桓公二年(前710)夏四月,魯桓公從宋國取得了其滅郜國時擄掠的大鼎,并將其安放到太廟里。在當時看來,這種做法是不合禮制的。臧哀伯就諫阻說:“作為一國之君,應該發揚德義去阻止邪惡,以此監察百官。即使如此,還擔心會有所疏漏,所以古之賢王都十分注意發揚美德以示范子孫。所謂德,應當是儉樸而有制度,增減有一定的數量,用文飾和色彩來記錄它,用聲音和光彩來發揚它,以此向各級官吏作明顯的表示,這樣各級官吏才會有所警戒和畏懼,不敢違法亂紀。如今大王卻要拋棄道德而樹立邪惡,把別人賄賂的器具放在太廟里,公然將它顯示在各級官員面前,各級官員都以此為榜樣,那么又憑什么去責備他們呢?一個國家的衰敗,是由于官員的邪惡不正。官員美德的公然喪失,是由于受寵而賄賂公行。將郜鼎放在太廟,還有比這更明顯的賄賂嗎?周武王克商以后,將九鼎遷到雒邑,這是上應天意、下順民心的行為,尚且有伯夷、叔齊這樣的義士表示反對,更何況現在要把表明違法叛亂的器具放在太廟里,這怎么能行呢?”但桓公并沒有聽從臧哀伯的勸告。
周朝的內史聽說這件事后,說:“臧達孫的子孫一定能在魯國長享祿位。因為君主違背禮制,他沒有忘記以美德進行規勸。”
(二)楚國大夫鬻拳兵諫楚文王
楚文王在位時,與巴人聯合進攻申國。巴人十分好斗,后來背盟而攻楚,楚文王率軍抵抗,結果在津地被巴人打得大敗。回軍國內時,都城守門吏鬻拳閉門不納。
鬻拳原來是楚國的大夫。當初,楚文王與巴人聯合時,鬻拳就以為不可,對文王極力加以諫阻。文王拒絕采納鬻拳的建議,于是鬻拳就“臨之以兵”,即手持兵器對準楚文王,對其進行威脅,楚文王非常害怕,只好聽從。之后鬻拳說:“我用兵器威脅君王,沒有比這更大的罪行了。”于是,他就給自己定了刖罪,砍下了自己的雙腿。楚國人賢之,讓他擔任大閽一職,并尊稱為太伯。大閽是主管王城十二門的官員,掌管晨昏時分王城城門的開閉。楚國還讓鬻拳世世代代都擔任此職。
當楚文王被巴人打敗,而鬻拳又不許其進城時,他只好又率軍攻打黃國,在一個叫踖陵的地方打敗了黃國軍隊。在回師的路上,當到達湫地時,生病不起。魯莊公十九年(前675)夏六月,楚文王去世,鬻拳將他安葬在夕室,然后就自殺了。楚人將鬻拳安葬在文王地宮的前庭。
當時人對鬻拳的行為稱譽備至,《左傳·莊公十九年》記時之“君子”對他的評價說:
鬻拳可謂愛君矣:諫以自納于刑,刑猶不忘納君于善。
意即鬻拳可稱得上是愛護君主的臣子了,他冒死進諫,因為諫阻君王而自行施加刑罰,受了刑還不忘使君主歸于正道。后世將這種以兵器或武力脅迫進諫的做法稱為“兵諫”,可以說是諫議方式中最為激烈的一種。這種激烈的諫議方式在楚國并不僅見,據《說苑·正諫篇》,楚文王時,另一位大臣保申為了使犯過失的國君改過,竟然以荊條鞭笞他,讓他體味被鞭笞的痛苦與恥辱,以求能改變其所犯過失。
(三)杜子諫楚莊王伐越
楚莊王于前613至前591年在位,是春秋時楚國歷史上較有作為的國君。他即位后大力加強王權,果斷地平定若傲氏的叛亂,又重用孫叔敖改革內政,興修水利,加強戰備,稱霸于諸侯。前606年,陳兵周郊,使人問九鼎之輕重,表現出勃勃野心。前597年,在邲(今河南滎陽東北)大敗晉軍,迫使鄭、宋等國歸附,成為代晉而起的霸主。
莊王曾經要在被秦、晉打敗,喪地數百里的情況下,不考慮如何讓深受災難的百姓休養生息以恢復國力,依舊加強盤剝,迫使百姓紛紛起來造反。在這種情況下,他又貿然決定攻打越國。大臣杜子認為這樣必然會招致更大的失敗,于是主動加以諫阻。
杜子首先問楚王:“大王為什么要攻伐越國呢?”楚莊王自以為是地說:“越國政治混亂,兵力疲弱,這正是討伐的良機,一定可以戰而勝之。”杜子說:“小臣十分愚昧,總擔心大王攻打越國的打算是自取其敗。智謀就像眼睛一樣,眼睛之明可以看到百步之外的東西,卻看不到離自己最近的睫毛。大王的軍隊自從被秦國和晉國打敗以后,國土喪失了數百里,這是兵力衰弱的表現啊!莊率領大批不法民眾造反作亂,官吏卻無法禁止,這是政治混亂的表現。大王兵力衰弱、政治混亂的狀況不在越國之下,甚至比其還要嚴重,在這種情況下,大王卻制定出伐越的計劃,這就像眼睛看不到睫毛一樣啊!”楚莊王采納了杜子的諫言,打消了進攻越國的念頭。
杜子在這里通過眼睛看不到睫毛的寓言向楚王進諫,形象生動,深入淺出,表現出較高的進諫技巧。
(四)士貞子諫晉景公勿殺荀林父
前597年,楚國圍鄭,晉國派荀林父為大將,先彀等為副將,出兵救鄭,與楚軍戰于邲(在今河南滎陽東北)。由于荀林父新任中軍主將,眾將不服,導致將帥不和,軍心渙散,結果晉軍大敗。從此,晉之霸主地位被楚國取代。
荀林父敗回后,主動承擔了戰敗的責任,請求晉景公治他的死罪,盛怒之下的晉景公打算按他的請求辦。大臣士貞子知道消息后,立即加以諫阻。他說:“不能這樣。記得當年城濮之戰,我軍大勝楚軍,把敵人留下來的軍糧大吃了三天,全軍上下一片喜悅之情,但文公還是面有憂色。左右侍臣問他:‘有了喜事卻憂愁,難道有了憂愁的事你才高興嗎?’文公說:‘楚軍的主帥子玉還活著,我怎么能沒有心事呢?一頭野獸被逼得緊了還要垂死掙扎,更何況是一國的執政呢!’等到楚王殺了子玉,文公高興的樣子可以想見,他情不自禁地說:‘再不用愁有人來找我們報仇雪恥了!’這就像晉國又勝了一次,而楚國又敗了一次,因此楚國大傷元氣,經歷了兩代國君還不能復興。如今我們戰敗,或許是上天要特意警戒我們一次。如果再把荀林父殺掉,就是要讓楚國再勝一次,恐怕晉國也會長久不能強盛了吧!荀林父侍奉國君,進則竭盡忠誠,退則想著補救過失,是國家的忠誠衛士,怎么能殺他呢?他這次戰敗就好像日月有蝕,哪會損害他對國家的忠誠呢?”
士貞子的諫言有理有據,以晉國的直接對手楚國殺干將子玉為例,說明殺荀林父是自毀長城。由于舉例現實,比喻貼切,具有極強的說服力,晉景公最終采納了士貞子的諫言,恢復了荀林父的職位,并當面予以勉勵。荀林父非常感激,發誓雪恥,楚國得知這一消息后,君臣上下大為沮喪。
(五)杜蕢智諫晉平公
晉平公是春秋時晉國國君,前557年至前531年在位。這時,晉國的霸業已經衰落。平公沉湎于酒色,“以樂慆憂”。他后宮姬妾成群,對于宴樂田獵也有濃厚的興趣,經常做出有違禮法的行為。大夫知悼子去世后,還沒有下葬。按當時的禮俗,大臣死而未葬,國君是不能尋歡作樂的,可是平公竟違反這一禮制,喝起酒來,由大夫師曠、李調陪侍,并擊鼓奏樂助興。
平公的宰夫杜蕢從外面進來,聽到鐘鼓聲,十分奇怪地問:“國君在哪里?這聲音是從哪里傳出的呢?”知道的人回答說:“在正寢。”杜蕢立刻來到內寢,兩級一跨地上了臺階,直到正堂桌前,倒了杯酒,說:“師曠,你喝了這杯酒。”又倒了一杯酒,說:“李調,你喝了這杯酒。”又倒了第三杯酒,自己就坐在堂上臉朝著北喝了,然后走下臺階,快步離去,頭也不回。
晉平公十分奇怪,連聲喊他回來,問道:“杜蕢,剛才你存心要對我有所諫教啟發,因此我沒有先和你說話。你讓師曠喝酒是什么意思呢?”杜蕢回答說:“凡逢殷紂、夏桀的忌日甲子、乙卯日,君王都不敢作樂。現在知悼子去世了,還沒有下葬,這比甲子、乙卯忌日要嚴重得多。師曠是掌管音樂的要臣,不把這個道理講給您聽,這是他的失職,所以罰他喝酒。”平公又問道:“那你要李調喝酒又是什么意思呢?”杜蕢回答說:“李調是國君寵信的近臣,因為貪戀飲食而忘記了您的過失,因此也要罰他飲酒。”平公又問:“你自己喝酒又是為什么呢?”杜蕢回答說:“我是個宰夫,不去干操刀執勺的分內事,反而越職諫諍,因此要罰自己飲酒。”晉平公至此方才茅塞頓開,說:“我知道自己的過錯了,請倒酒,也罰我飲一杯吧!”杜蕢非常高興,洗凈酒杯,斟滿酒,高高舉起進獻給平公。平公接過酒,對侍者說:“即使我死后,這種告誡的形式也不能廢掉!”后來,晉國在宴會結束時,還高舉酒杯行獻酒之禮,稱為“杜舉”。
杜蕢的進諫方式比較特別。他初見到平公時一言不發,而是斟酒依次讓陪臣師曠、李調喝,最后自己又喝了一杯,起身就跑。這種出人意料的舉動極大地引起了平公的好奇心,立即將他召回,詢問究竟。杜蕢乘機進諫,雖沒有一言斥責平公,卻使平公自己醒悟,達到了進諫的目的,表現出較高的進諫技巧。
(六)史鰌尸諫衛靈公
史鰌,字子魚,春秋末年衛國史官,以剛直聞名,孔子曾稱贊他說無論環境如何變化,總是無偏無黨,就像箭桿那樣直。衛靈公(前534~前493年在位)時,對于以嚴于律己聞名的賢才蘧伯玉不予重用,對于無德無能的佞臣彌子瑕卻委以重任。當時擔任史官的大夫史對這種狀況非常焦慮,他多次規諫衛靈公,可他的正確建議卻一直不能被采納。
后來,史鰌得了重病,臨終前對他的兒子說:“我不行了。等我死后,你要將我的遺體停放在北堂的墻腳下。由于我活著時沒有能說服國君重用賢良蘧伯玉,也沒能說服君主撤掉佞臣彌子瑕的官職,使這個隱患仍在君主之側,這是我沒有盡到糾正國君之失的責任啊!活著時不能匡正君主過失的人,死后就不該享受完備的喪禮,能停尸在北堂,對我來說就很滿足了。”
史鰌去世后,衛靈公前去吊喪。當他看到史鰌的靈柩僅僅停放在偏廳北堂時,非常疑惑,就忙問史鰌之子為什么這樣做。史鰌的兒子就將父親臨終前的遺言原原本本地告訴了衛靈公。衛靈公臉上露出恭敬的神色,恍然大悟,情不自禁地離開座位說:“先生生前就一心向我薦舉賢才,勸我罷免佞臣,到死都始終不渝,去世以后又以尸體來對我進行規諫,可以說您的忠誠并沒有隨著去世而泯滅啊!”于是,衛靈公立刻召見蘧伯玉,任命他為上卿,同時又下令革除了佞臣彌子瑕的官職,將史鰌的遺體移到了正堂,并按照規定的禮儀舉行了祭祀儀式,方才離去。衛國的政治也由此走上了正路。
史鰌將進賢退不肖作為自己的重責大任,終身不渝。死對古人來說不亞于生,對后事的處理尤為慎重,而史鰌死后情愿不入正室,以這種方式向君主進諫,其精神令人欽佩。《大戴禮·保傅》、賈誼的《新書》、劉向的《新序》和《韓詩外傳》等典籍都記載了史鰌尸諫的事跡。
(七)晏子對齊君的諫議活動
晏嬰,字仲,謚曰平,世稱晏平仲,春秋末期齊國夷維(今山東高密)人。大約生于周簡王元年(齊頃公十四年,前585)前后,卒于周敬王二十年(齊景公四十八年,前500)。他在齊靈公、莊公、景公三朝為相,從政達五十余年,成績卓著,是齊國歷史上唯一可與管仲齊名的一代名相。
晏嬰入仕之時,距離管仲輔佐齊桓公稱霸諸侯已經過去了近百年的時間。他輔佐的齊靈公、莊公、景公都是走狗試馬、極盡享樂的荒唐君主,晏嬰竭力輔佐,采取了強公室、抑私門,薄賦斂、惜民力,崇節儉、抑私欲,省刑罰、行仁政等措施,使齊國能夠勉強維持相對安定的局面。作為一位杰出的政治家,晏嬰為推行上述措施,極力規諫君主。司馬遷《史記·管晏列傳》就稱“其在朝,君語及之,即危言;語不及之,即危行。國有道,即順命;無道,即衡命。以此三世顯名于諸侯”,由此可見晏嬰的政治策略。但無論如何,他的諫言是很突出的。西漢劉向在《晏子敘錄》一文中就指出其“盡忠極諫道齊,國君得以正行,百姓得以附親……諫齊君懸而至,順而刻”。清代史學家馬骕也稱:
景公固非能大有為之君也,所寵任者梁丘據、裔款之流,所好者宮室臺榭之崇,聲色狗馬之玩,嬰也隨事補救,以諷諫匡君心者,朝夕不怠,危行言孫,故能身處亂世,顯名諸侯,而齊國賴之以安也。[43]
由此也可看出晏嬰及其諫議實踐對于齊國政治的重要作用。
關于晏嬰生平事跡的史料主要是戰國時人編纂的《晏子春秋》一書及《左傳》中的有關記述,《史記》中的《齊太公世家》和《管晏列傳》中也有一些記述,其中以《晏子春秋》一書所記最為豐富。該書比較全面完整地記載了晏嬰的生平事跡,最初是戰國時人搜集他的言行及遺聞軼事編輯而成,后經西漢劉向整理,共內、外八篇,215章,每章記述一件事情,其中專記晏子諫莊公、景公的《內篇·諫》上下兩篇有50章,《外篇》七中有13章,共計63章,另在《內篇·問》和《雜篇》中也有許多諫君的章節。這樣,《晏子春秋》一書中大約有近一半的章節涉及晏子的諫議活動,由此也可看出諫議在晏子政治活動中的地位。本書即以《晏子春秋》為基本史料,對晏嬰的諫議活動作一概述,并簡要分析其諫議藝術。
晏子諫言的內容十分廣泛,涉及齊國政治、經濟、社會等各個方面,本書分以下幾個方面加以論述。
第一,規諫齊國國君要遵守禮制。
禮是當時治理國家、維持社會秩序的基本社會規范。維護和推行禮是治國安民的頭等要務。但晏嬰輔佐的齊國國君卻經常不講禮,不遵守禮制。晏嬰認為這是十分危險的,于是他便規諫齊國國君要遵守禮制。
前553年,齊莊公即位。他生活奢侈,荒淫無道,倚恃勇力,濫施淫威。由于其崇尚勇力,就在卿、大夫、士之外,又設勇爵一職,官位相當于大夫,而俸祿卻是大夫的幾倍。這樣,各地的武夫紛紛涌入齊國都城臨淄,四處橫行無忌,侵擾百姓。當時專權的右相崔杼等也只知專橫跋扈,濫殺異己,根本不對莊公加以諫阻,其他大臣更不敢規諫。晏嬰面對莊公崇尚武力、不講禮義的局面,便以湯武用兵對莊公進行勸諫。
《晏子春秋·內篇諫上·莊公矜勇力不顧行義晏子諫第一》記載了這次進諫的經過:當晏嬰見到莊公后,莊公首先問:“自古以來有僅僅憑借勇力在世上有所成就的人嗎?”晏嬰回答說:“為了使自己的行為合乎禮義而不怕死叫作勇,為了誅滅兇暴而不避強暴叫作力,所以勇力的確立是為了推行禮義。商湯和周武王起兵而不被視為叛逆,兼并了暴君的國土而不被視為貪婪,因為這樣做合乎禮義的原則。古代的勇力之士都是將禮義當作信條來奉行的。”晏嬰接著通過實例講了勇力與禮義分離導致的危險,他說:“現在,君王不講究禮義原則,臣下沒有消滅罪惡、誅滅兇暴的行為,而僅僅想憑借勇力在世上能有所建樹,諸侯這樣做,就會使國家陷入危亡的境地;普通百姓這樣做,就會使自己家破人亡。從前夏朝衰落的時候,有推侈、大力兩位勇力之士;商紂時,出現了費仲、惡來兩位勇力之士,他們的腳能行走千里,發起威來能徒手撕裂猛獸。他們因為勇力得到了國君的信任,從而肆無忌憚地橫行霸道,欺壓百姓,殺害良善。正是由于只崇尚武力而不行禮義,結果導致了身死國亡的悲慘下場。現在,您就是這樣,而親近的大臣卻不敢勸諫您改正過失,如果您繼續沿著亡國君主的老路走下去,是不可能使國家永世長存的。”
齊莊公對晏嬰的勸諫置若罔聞,繼續試圖用武力來威震天下。他首先要利用晉國內亂的機會攻打晉國,晏嬰進諫說:“君王得到的東西越多,欲望就越強。放縱欲望,意氣就會更加驕橫。這樣,貪得無厭就會招致危險,意氣驕橫就會遭受困厄。現在君王竟然要倚仗武力和采用不仁義的手段去攻伐盟主,不行德政而對外征戰,憂患就會降臨到我們君王身上。”齊莊公根本不聽晏嬰的規諫,下令攻伐晉國,但晉國的內亂后被平定,齊莊公的如意算盤落了空。到齊莊公五年(前549),晉國聯合宋、衛、鄭、曹等12個諸侯國準備討伐齊國,莊公仍然執迷不悟,自以為威震天下。晏嬰進諫說:“國君只有實行仁義和為百姓謀利益,天下人才會歸服他,否則就不能使不親善的國家睦協;輕視士眾百姓的生死勞苦,就不能禁止危害國家的邪惡叛逆行為;國君不聽忠言勸諫而怠慢賢士,就不能威懾諸侯;國君背信棄義而貪圖名利,就不能威懾當世。要想使天下人歸服,實行仁義才是必然之道啊!”
齊莊公對晏嬰的勸告依舊充耳不聞,并對其一再勸諫不滿,決心找個機會對其進行戲弄。過了幾天,莊公舉行宴會,召晏嬰前來共飲。晏嬰剛進了大門,就見莊公令樂人奏樂,歌詞是:“算了算了!寡人得不到歡樂啊,你來干什么?”晏子入座以后,樂人連續三遍演奏這首曲子,他才明白這是說自己,于是就離開酒席席地而坐。齊莊公問他為什么坐到地上,晏嬰回答說:“我聽說打官司的人要坐在地上,現在我將與君主打官司,怎能不坐在地上呢?我聽說依仗人多勢眾而不講道義,恃強而不講禮義,喜好勇力而厭惡賢德的人,禍患一定會落到他身上。這些話批評的就是像您這樣的人。”晏子回家后就變賣了家產,辭官隱居于海濱耕田種地。到齊莊公六年(前548)夏天,一意孤行、拒納諫言的莊公被權臣崔杼殺死,事實的發展證明了晏嬰的遠見。
齊景公即位后,經常與群臣飲宴。有一次,當其喝酒喝到高興的時候,對群臣說:“今天我要和眾位暢飲,一醉方休,請大家不要拘于禮節。”晏子神色不安地變了臉色道:“君王的話說錯了。所有的人當然都不希望君王講究禮節,這樣力氣強大者就足以克制尊長,勇猛者就可以弒殺國君,而禮治就不便于推行了。禽獸就是以體力強壯的為首領,強大的侵犯弱小的,所以每天都在改換首領。現在君王廢棄禮法,就是肯定禽獸的行為了。如果臣下都憑借勇力來處理國事,強大者欺凌弱小者,天天更換君主,那么君王將置身何處呢?人之所以比禽獸高貴,就是因為懂禮的緣故,所以禮是不可或缺的。”
景公根本不理會晏子的勸諫。于是,過了一會兒,景公出去,晏子不起身相送;景公回來,晏子也不起身迎接;相互舉杯祝酒時,晏子總是先于景公而飲。景公看到這些非常不高興,就對晏子說:“剛才先生教導寡人,人不能沒有禮,但寡人出入時你不起立致意,相互舉杯時又先寡人而飲,這合乎禮嗎?”晏子離開坐席,叩頭到地說:“我怎么敢對君主講禮而自己忘了禮呢?我只是用這種方法來表現沒有禮的實情。君主如果要廢除禮,不要禮就會出現這種情況。”景公聽后說:“既然這樣,那就是寡人的過錯了,先生請入座,寡人聽從先生的勸告了。”從此以后,齊景公就“飭法修禮以治國政”[44],注重修明禮治,以此來治理國家,百姓也變得恭敬有禮了。
第二,勸諫景公體恤百姓,減少橫征暴斂。
齊景公是位厚賦暴斂的君主,其臣下也紛紛仿效,齊國的大部分財富被齊景公及少數重臣所據有,使廣大百姓生活極端艱難困苦,出現了“民人苦疾,夫婦皆詛”的局面。《左傳·昭公二十年》對當時的弊政有詳細記載:
縣鄙之人,入從其政;逼介之關,暴征其私;承嗣大夫,強易其賄。布常無藝,征斂無度;宮室日更,淫樂不違。內寵之妾,肆奪于市;外寵之臣,僭令于鄙。私欲養求,不給則應。
晏嬰對這種情形非常焦慮,抓住一切機會對景公進行勸諫,讓其減輕賦斂。
有一次,景公與晏嬰在寒冷的天氣出游,看到路邊有許多餓死尚未完全腐爛的尸體,但其默然不問。晏嬰就進諫說:“從前,先君桓公出游的時候,看見饑餓的人就給他們食物,看見有病的人就給他們錢財,役使百姓時注意不讓其過分勞苦,征收賦稅時不讓他們耗費過多的錢財。桓公要出游的時候,百姓都說:‘君王應該會巡游我們鄉里吧!’現在,君王您在寒冷的路上巡游,居住在周圍四十里的百姓將錢財全部拿出來也不夠交納稅賦,使盡全力也不能完成勞役,百姓饑寒交迫,腐爛的尸體一個接著一個,而您卻不予理睬,您已失去了當國君的原則了。百姓錢財被耗盡,人力枯竭,他們就不再擁戴君王了;君王驕奢淫逸,也就不再愛惜百姓。君王與百姓離心離德,國君與臣下互不親近,這就是三代之所以衰亡的原因。現在君王這樣做,我擔心王室有傾覆的危險。”景公聽后說:“作為君王而忘了百姓,我的罪過太大了。”于是,景公下令收殮尸體,發放糧食給百姓,周圍四十里的百姓一年不用服役,景公也三個月不再巡游。
有一年,連續下了十七天大雨,景公卻依舊夜以繼日地飲酒作樂。晏嬰請求賑濟災民,一連請求了三次,都沒有獲準。晏嬰就將自己家里的器具和糧食全部分給了災民,然后徒步去見景公說:“雨下了十七天了,房屋損壞的每鄉都有十數家,忍饑挨餓的每個閭里都有數家。百姓老弱,受凍而沒有粗布衣裳御寒,饑餓卻沒有糟糠充饑。君王不賑濟災民,反而日夜飲酒作樂,宮中的馬匹吃著府庫里的糧食,獵狗飽食家畜之肉,后宮姬妾都有充足的食物,您對待姬妾犬馬是不是太優厚了,對待百姓又是不是太刻薄了?所以閭里的百姓因貧窮而無處求告,就對這樣的官府不滿;因饑餓而無處求告,就不會喜歡這樣的國君了。我作為國之重臣,卻讓百姓饑餓貧困而無處求告,使君王沉迷于飲酒作樂失去民心而不知憂慮,我的罪過太大了。”然后,晏嬰又向景公請求辭官,接著快步走出宮門。景公就跟在晏嬰后邊追趕,一直追到晏子家也沒有追上,只看到晏子家里的糧食已全部分給了災民,裝載糧食的器具陳放在路旁。景公又乘車在大路上追上了晏嬰,對他說:“寡人有罪過,先生拋棄寡人而不匡助我,即使我不足以屈駕先生,難道先生就不顧國家和百姓了嗎?希望先生顧念我,我愿意拿出糧食、錢財分給百姓,給多給少,誰輕誰重,全聽先生的意見。”晏子方才隨景公返回。
還有一次,景公很喜愛的一條獵狗死了,他就令外府準備棺槨,內府準備祭品,要以人禮來葬狗,晏子聽說后,馬上進諫。景公說:“這只不過是件小事,只是用它來與左右的人取笑罷了。”晏子說:“君王錯了!加重賦稅卻不用之于民,浪費財物與左右取笑作樂,忽視百姓的憂慮,那么國家就沒有什么希望了。孤兒老人受凍挨餓,而狗死了卻要祭奠;鰥夫寡婦得不到撫恤,而狗死了卻要棺槨。如此荒唐的行為,百姓知道后一定會怨恨君王,諸侯聽到此事,一定會輕視我們的國家。怨恨的情緒在百姓中聚集,國家權威受諸侯輕視,而您還認為只是小事,請您好好考慮這些事。”齊景公聽后,立即讓廚師烹了死狗,用它來宴會群臣。
齊景公為了滿足享樂的需要,趁晏子出使魯國的機會修筑高臺,一直到了寒冬季節都沒有完工,而每個鄉都有受凍挨餓的人得不到救助。晏子回到齊國后,立即對景公說:“請君王允許我唱一支歌。”于是唱道:“平民百姓都這樣說,冰凍的雨水澆洗我,怎奈何!上天凋敝離散我,怎奈何!”他邊唱邊嘆息著流下了淚水。齊景公靠近晏子勸他說:“先生傷心到這種地步,大概是為修筑高臺這件事吧!我將盡快停止修筑大臺。”后來,景公還是將高臺建成了,接著又想鑄造大鐘。晏子勸諫說:“統治國家的君主不能把百姓的悲哀當成自己的歡樂。君王的欲望沒有窮盡,剛建成了高臺,現在又想鑄鐘,這樣只能加重對百姓的征斂,百姓一定會為此傷心。加重百姓的賦斂使其傷心,以此來供自己享樂,這是不吉利的,這不是統治國家的君主應該做的事情。”景公最終打消了鑄鐘的念頭。
第三,勸諫景公減輕刑罰。
景公時,齊國刑罰很重,還經常使用酷刑,結果導致民怨沸騰,人心渙散,嚴重影響到齊國統治的穩固。因此,晏子抓住一切機會勸諫景公要減輕刑罰。
景公要為晏嬰更換住宅,晏嬰不同意,于是景公問他:“你的住宅臨近市場,那你知道市場上什么東西貴,什么東西賤嗎?”晏嬰回答說:“假腿貴,鞋子賤。”由于當時刑罰嚴重,被砍掉腳的人很多,集市上出現了專門賣假足的人,并出現了假足貴而鞋子賤的局面。晏嬰就是這樣抓住時機對景公進行勸諫的,類似的事例還有很多。
一次,景公正要射鳥,一個百姓將鳥驚飛了。景公大怒,命令官吏將他處死。晏子進諫說:“百姓并不知道您要射鳥啊。我聽說,賞賜沒有功勞的人叫作混亂,懲罰不了解實情的人叫作暴虐,這兩件事情都是先王所禁止的。因為驚飛鳥的事而違反先王的禁令是不可以的,現在君王既不了解先王制定的法令,又無仁義之心,所以放縱私欲而隨便殺人。鳥與獸本來就是人飼養的,百姓把它嚇走了不也是應該的嗎?”景公從此解除了射鳥捕獸的有關禁令。
齊景公讓圉人飼養他所喜愛的馬,馬突然死了。景公大怒,命人持刀肢解圉人。當時晏嬰正隨侍于景公左右,就問景公說:“堯舜肢解人,不知從身體的哪一部位開始?”堯舜是傳說中的仁君,不會因死馬殺人,更不會有肢解法。景公猛然醒悟,說:“肢解人的事從寡人開始。”于是下令不要肢解圉人,而命令將其交付獄吏治罪。晏嬰又對圉人說:“你的罪行有三條:君王讓你養馬,而你卻把馬養死了,是你該死的第一條罪狀;你養死的馬是君王最喜愛的馬,是你該死的第二條罪狀;你讓君王因為死了一匹馬的緣故而殺人,百姓知道這件事后,一定會怨恨君王,諸侯知道這件事后,也會輕視我們齊國,你養死了君王的馬,使百姓對君王心存怨恨,使軍隊示弱于鄰國,是你該死的第三條罪狀。”景公聽后,長嘆一聲說:“先生放了他!先生放了他!不要因此損害我的仁愛。”
齊景公有棵心愛的槐樹,命令官吏小心看護,并在旁邊設了一道禁令:“犯槐者刑,傷之者死。”有個人不知道禁令,醉酒后觸犯了槐樹,景公知道后立即派人將其抓起來治罪。晏嬰就向景公進諫說:“我聽說,耗盡百姓的財力來滿足自己的嗜欲叫作暴虐,喜好玩物,使其威嚴與君主相似叫作逆理,處罰沒有罪的人叫作殘暴。現在您喜好玩物,在喜愛的槐樹旁懸掛禁令,駕車經過的人必須疾馳而過,步行路過的人要快跑,槐樹的威嚴與國君相似,這是最明顯的逆理行為;碰了槐樹的人受刑,傷了槐樹的人要被處死,判罰處死與所犯的罪不相稱,這是對百姓最嚴重的殘害。君主擁有國家,好的德行沒有顯示出來,而邪僻的行為卻很顯著,我很擔心這樣做會給國家帶來禍患。”最終景公聽從了晏嬰的建議。
在《晏子春秋》一書中,晏嬰為類似的事情進諫還有多次,如有人砍伐了景公鐘愛的竹子,有人砍伐了他喜愛的楸樹,有人為其看管鳥卻讓鳥飛了,對于此類景公因為鳥獸草木而要隨意處罰甚至殺人的荒唐行為,晏嬰總是積極進諫,請求其減省刑罰。
第四,勸諫齊景公不要迷信天命和神力。
齊景公非常相信天命和神力,也非常相信禳祝,而晏嬰卻從自己的無神論出發,力諫景公說沒有神,沒有天命,禳祝表面上是溝通天人之間的關系,但實際上是騙人的把戲。
齊景公十七年(前531),寵臣裔款向景公引薦了一位楚國的巫師。這位叫微的巫師恭恭敬敬地服侍了景公三天,對景公說:“你是位圣明的君主,可與古代圣明的帝王相比。你即位已經十七年了,卻沒有成就偉大的事業,是因為五帝的神靈還不知道您的德行。請允許我替您向五帝獻納致敬,用來顯明您的德行。”景公聽了,立刻稽首拜謝。巫師又說:“讓我到郊外看看五帝的神靈在什么地方。”第二天,巫師裝模作樣地走到牛山腳下,對景公說:“五帝的神靈在都城南面,我要先沐浴齋戒,然后登山為君王禱告。”景公命人準備了齋戒的用品送到巫師的住處,并讓裔款主持此事。晏嬰聽說后,就去見景公說:“您真的相信那巫師的胡言亂語嗎?我只知道古代的帝王德行寬厚,足以安定天下,胸懷寬廣,足以包容眾人,諸侯擁護愛戴他,把他當作首領;百姓歸順他,把他當作父母。他德行寬厚,胸襟博大,順乎自然,合乎時宜,然后才能成為圣明的君主。古代的帝王不會做事懈怠而頻繁地祭祀祈福,不會輕視自己的德行而去依靠巫師求福。現在政治混亂,排斥賢良,這樣即使乞求五帝也不可能實現像古代帝王那樣的業績。可惜啊!君王的地位是如此之高,認識卻是如此的膚淺。”景公最終聽從了晏嬰的建議,將巫師流放到東部邊遠之地,將裔款囚禁在國都。
齊景公二十六年(前522),景公背上長滿了疥瘡,又痛又癢,后來又得了瘧疾,過了一年還沒有好。他的寵臣梁丘據、裔款認為這是主管祭祀的官吏祝史心意不誠而觸犯了神靈的緣故,建議景公殺掉祝史。晏嬰知道后,對梁丘據、裔款的荒唐建議十分氣憤,他對景公說:“如果是有德行的君王來治理國家,內政與外事都不會荒廢,全國上下都沒有怨言,沒有違反禮制的行為,其祝史對鬼神可以以實相告,不會有絲毫慚愧之心。如果遇到放縱無度的國君,內政外事都充滿偏頗邪惡,朝野上下充滿怨恨嫉妒,民怨沸騰,他則終日沉溺于樂舞之中,耗盡民力,掠奪民財,從而釀成過錯,又不體恤后代,暴虐放縱,胡作非為,毫無顧忌,不考慮怨謗,不害怕鬼神,鬼神震怒,百姓痛恨,心中卻沒有任何改悔之意。祝史如果敘說實情,則是指陳國君的過失,如果掩蓋過錯,歌頌功德,就是對神靈的欺騙。”景公問:“那么該怎么辦呢?”晏嬰說:“沒有辦法了。愚蠢者在管理政事,各地的關卡橫征暴斂,世襲的士大夫強買貨物,政令沒有準則,征收賦稅沒有休止,寵妾在市場上肆意掠奪,寵臣在各處假傳圣旨,極力滿足自己的私欲。百姓如果不能滿足,立刻就會受到懲罰。百姓痛苦困乏不堪,夫婦都在詛咒。如果祝禱有好處,那么詛咒一定會帶來損害。聊地、攝地以東,姑地、尤地以西,人口眾多,即使祝史再多,也無法超過億兆人的詛咒。君王如果想殺掉祝史,那么首先應端正自己的德行。”齊景公聽后非常內疚,就接受了晏嬰的“祝禱不勝詛咒”的諫言。
齊景公三十二年(前516),齊國天空出現了一顆彗星。當時認為彗星出現將給人間帶來災禍,景公對此十分惶恐不安,于是備齊豐盛的祭品,讓祝史為他禳災。晏嬰勸諫道:“這樣做沒有什么益處,只是欺騙自己罷了。自然天道運行是無可懷疑的,也不會出現什么差錯,為什么要去禳祭呢?天上出現掃帚星,就像人間有掃帚一樣,是用來消除污穢的。如果君王沒有污穢的德行,又何必去祭禱它呢?如果君王德行污穢,那么祭禱它又能減輕什么呢?祝史的禳祭活動,是不能用來彌補您的過失的。”景公聽了晏嬰的話,感到有道理,就不再進行祭禱了。
有一年夏天,齊國遭受了一場幾十年未遇的大旱,景公召見群臣問道:“今年遇到大旱,很久沒有下雨了,老百姓都已面帶饑色。我讓人占卜,他說是因為高山大河作祟。我想向老百姓征收一些賦稅,用來祭祀靈山,你們看可以嗎?”群臣沒有人回答,只有晏子站出來說:“不能這樣做!祭祀靈山沒有任何用處。靈山本來是以巖石為軀體,以草木為毛發,上天長久不下雨,山的毛發就會枯焦,軀體就會發燙,它難道不希望下雨嗎?祭祀它沒有任何好處。”景公接著問:“不祭祀靈山,我打算祭祀河神,也許能感動它讓天下雨,你看可以嗎?”晏嬰回答說:“這樣也不可以!河伯以水作為自己的國土,以魚鱉作為自己的臣民,天很久不下雨,水就會減少,河流就會干枯,這樣他的國土就會減少,他的臣民就會滅絕,難道他不希望下雨嗎?祭祀他有什么用處呢?”景公無可奈何地問道:“那么應該怎么辦呢?”晏嬰說:“請您誠心誠意地離開生活舒適的宮殿,到野外露天住宿,既與廣大遭受旱災煎熬的百姓共憂患,又與期盼下雨的靈山、河神共憂患。這樣做了,大概僥幸能下雨吧!”景公采納了晏嬰的建議,過了三天,果然下起了大雨,老百姓都得以及時栽種禾苗。
第五,勸諫齊景公生活要節儉,不要奢侈淫逸。
齊景公生活非常奢侈,他在穿戴游樂方面都非常講究,耗費了大量財力,“以節儉力行重于齊”的晏嬰便經常對他進行勸諫。
有一次,景公做了一雙鞋子,用黃金作鞋帶,用白銀作裝飾,用珍珠相連接,又用美玉裝飾鞋頭,鞋長一尺,在寒冷的冬天穿著它前來聽取百官朝奏。晏子朝見景公,景公起身迎接,但因鞋子太重,僅能抬起左腳。景公問他天氣是否寒冷,晏子說:“君王為什么要問天氣寒冷呢?古代圣人制作衣服,冬天的衣服質輕而暖和,夏天的衣服質輕而涼爽。現在您的這雙鞋子,冬天穿上它只會更加寒冷,鞋子的重量不適當,腳的負擔就過重,這就不符合生活的實際需要。做鞋的魯國匠人不懂得寒暑季節的不同需要,也不掂量鞋子的輕重分量,用這樣的鞋子來損害人的本性,這是他的第一條罪狀;做的鞋子太特殊,不合常制,穿上它會被諸侯嘲笑,這是他的第二條罪狀;損耗錢財而對國家沒有好處,反而招致老百姓怨恨,這是他的第三條罪狀。請您將他拘禁起來,讓司法官吏裁度其罪并給予適當處罰。”景公最終聽了晏嬰的建議,派人將那名鞋匠押送出境,并且脫掉了那雙鞋子,不再穿了。
齊景公嗜酒如命,有一次喝得爛醉如泥,三天后才酒醒起身,還有一次他連續喝酒,七天七夜都沒有停止。晏子勸諫說:“古時候的人飲酒,一是為了能疏通氣脈、調養身體,二是為了結交朋友,聯絡感情,所以男子不結伙飲酒以免妨礙本業,女子不聚會飲酒以免影響女紅。男子、婦女聚會飲酒,酒不過五巡,超過了就要受到責備。國君以身作則,所以朝堂上沒有積壓下來的政事,宮內沒有混亂不軌的行為。現在飲酒一天而醉臥三天,以至于平時害怕犯法受罰的人,就想著為非作歹;希望獲得獎賞的人,也懶得積累善行。國君違背德行,百姓輕視賞罰,這就喪失了治理國家的根本。希望君王節制飲酒。”
齊景公特別喜歡游獵,經常在春夏之間去游獵。晏子勸諫說:“過去周文王不敢縱情游玩打獵,所以國家昌盛而百姓安樂;楚靈王不停止乾溪之役,大造章華之臺,結果百姓叛離了他。如果君王不糾正自己的行為,就會危及國家,被諸侯恥笑。我聽說忠臣不怕死,進諫不怕獲罪。您如果不聽我的勸諫,我就要離開您了。”景公接受了晏子的勸告。
晏嬰不僅從多個方面對齊景公的行為進行勸諫,而且注意進諫的成功率。據統計,僅《晏子春秋·內篇》所收的49個以齊景公為對象的諫議事例中,未說明景公反應的有8個,景公聽從的(包括先不聽從后又從者)有39個,當時不悅,待晏子去世后又追悔的有1個,明確不從的只有1個。在《外篇》所收的13個諫例中,大部分內容與《內篇》重復,僅3個例子是新的,其中2個未說明景公的反應,另一個屬于從諫類型。全書還有4個諷例,其中景公從諫和未說明反應的各有2個[45]。通過以上統計可以看出晏嬰進諫的成功率是很高的,其中的原因除了齊景公能積極納諫外,與晏嬰注意進諫的技巧是密不可分的。他特別注重根據不同場合、不同時間及君主在不同時刻的不同心境等具體情況采用不同的勸諫方式,具體表現為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善于抓住時機,因勢利導地對君主進行勸諫。
晏嬰善于觀察諫議對象心理活動的變化,抓住最有利的時機,順其勢,服其心。晏子對景公從正面進行批評,大凡采取這種言辯的技巧。齊景公游覽壽宮時,見一位面黃肌瘦的老人,為之悲傷嘆息,并令官吏贍養之。晏子由此發現景公有愛民之心,立即贊揚說:“今君愛老,而恩無所不逮,治國之本也。”[46]景公聽后很受感動,笑而有喜色。景公對晏子的稱美十分得意,趁著景公得意之時,晏子進而陳述了治理窮困的措施,立即得到景公的贊同。
據《晏子春秋·內篇問上》,齊景公多次和晏嬰講“寡人今欲從夫子而善齊國之政”,“今寡人亦欲存齊國之政于夫子,夫子以佐佑寡人,彰先君之功烈,而繼管子之業”,而且還向晏嬰求教“古之圣王,其行若何”和“欲善齊國之政,以干霸主”的謀略。晏嬰便充分把握時機,接過話題,詳述齊桓公任賢而管仲得勢、齊國大治的史實,以此啟發景公要繼承先君之業,必須拋棄違背先君之道的思想行為,進而列舉景公行為錯誤的種種表現,“外傲諸侯,內輕百姓,好勇力,崇樂以從嗜欲”,諫齊景公要“薄身厚民”,將“德行教訓加于諸侯,慈愛利澤加于百姓”。晏子將改正錯誤作為“彰功繼業”的前提,這樣言之成理,順理成章,具有無可回避的理由、無以辯駁的邏輯力量。景公本想請教卻引火燒身,不得不接受晏子的批評。
第二,善于正話反說,曲意諷諫,以毒攻毒,以非糾非。
齊景公昏庸時視人命如玩物,濫刑無辜,在這種情況下,逆意而行的正面諫言肯定無濟于事,晏子便正話反說,旁敲側擊,以無理的指責讓人反省自悟。齊景公因心愛的馬突然死去,他不論是非曲直便令人操刀肢解養馬者。面對人命關天的大問題,晏子正話反說,表面上數落養馬者的罪過,實則一步步揭示出景公此舉的荒唐及會導致百姓怨君、諸侯輕國的嚴重后果。他表面上義正辭嚴地羅列罪狀,指責圉人,實際上是在指桑罵槐,反語告誡,為圉人開脫罪責。晏子的反語諷諫果然收到了止暴救人的效果,既解救了養馬者,又挽回了景公殺人不仁的壞名聲;既讓景公收回錯誤的意見,又不失國君知錯必改的尊嚴。這種方式之所以有效,是因為反語中包含著正面的道理,其作用不是諷刺而是暗示,讓對方在暗示中自我認識,主動改過。正話反說是晏子勸止景公暴行所常用的方法。有一次,弦章以死諫君止酒,景公不聽勸諫,又舍不得弦章去死,晏子卻稱揚說:“幸矣,章遇君也!令章遇桀紂者,章死久矣。”言外之意是說,弦章若是死了,說明君主如夏桀商紂王之暴虐,不做桀紂之暴,則弦章不該死,淫酒當止。景公在這番反語中心領神會出這個道理,立即廢酒。
前述晏嬰勸諫景公遵守禮制時則采用了以毒攻毒的方式。他勸諫景公守禮,但景公卻不理會,所以當景公出去時,其他大臣都起身相送,只有晏嬰坐在那里不動;景公回來時,晏嬰依舊坐在那里,不起身迎接;這時,景公已經非常生氣了,但他還是強行壓住了自己的火氣。當大家一起舉杯時,晏嬰又搶先舉杯把酒喝了,這時景公實在壓不住心中的火氣了,就指責晏嬰既然勸他講禮,而自己卻不講禮。晏嬰方才說明自己是想將不講禮的樣子演示出來,讓大家看到不講禮的危害。景公方才恍然大悟,接受了晏嬰的諫議。
第三,注重申明大義,直言切責。
申明大義的方式鄭重其事,義正辭嚴。齊莊公崇尚勇力,不行禮義,結果使武勇之士橫行無忌,晏子向他嚴肅地申明:“輕死以行禮謂之勇,誅暴不避強謂之力。故勇力之立也,以行其禮義也。”[47]他還指出夏和商的衰敗就是因為兇猛的惡人受到君主重用,最終導致了自己的滅亡。
直言切責的方式態度嚴肅,措詞嚴厲,切責過失,不留情面。如景公欲與諸大夫去禮而飲,晏子切責景公“去禮,則是禽獸也”;景公“愛嬖妾,隨其所欲”,晏子切責景公“國之亡日至矣”;景公欲以圣王的居室服裝而致諸侯,晏子切責景公“與民而仇矣”。在這些地方,晏子都以直言切責的方式,促其改悔,收回成命。在晏子的諫言里,這種方式較為常見。
第四,借助形象的比喻,增強形象性,給人以真切的聯想。
借助形象的比喻,尤其是取材于自然事物和生活實踐的事例來比喻,更能使人從中得到深刻的體會。前述晏嬰說服景公不去拜神求雨就是一例。他將山上的石頭比作山的筋骨,泥土比作山的肌肉,草木比作山的毛發。晏子喻理具有自己的特點,有時不言一句道理,全以比喻來顯明,如《內篇問下·景公問廉政而長久晏子對以其行水也第四》:
景公問晏子曰:“廉政而長久,其行何也?”晏子對曰:“其行水也。美哉水乎清清,其濁無不雩途,其清無不灑除,是以長久也。”公曰:“廉政而速亡,其行何也?”對曰:“其行石也。堅哉石乎落落,視之則堅,循之則堅,內外皆堅,無以為久,是以速亡也。”
這里,晏子全用比喻來回答景公的政治問題,他用水石柔剛的不同特性來比喻雖有廉潔公正的政績,卻有久存速亡之別的原因,明晰而深刻。蘇輿對此曾有過精辟的分析,他說:“晏子下以水石為喻,正晰廉政之人性有不同處。水以柔為性,猶之人有廉政之質,而出之以和平,故智能馭物,而物樂為馭,所謂柔弱處上也。石以剛為性,猶之人有廉政之質,而復以堅強行之,故隨在忤物,所謂強自取柱也。此長久速亡之分,論人性也。”[48]
用自然事物喻理,能收到形象而淺明的效果,而以人的生活事例明理,則又真切而深刻。齊景公為他的子孫后代能否享有齊國而擔憂嘆息,晏子沒有從正面陳述更多的道理,只用了“服牛死,夫婦哭,非骨肉之親也,為其利之大也”的生活常識來開導,牛對民眾的利益很大,所以民眾才親它愛它,由此而深刻地說明人主只有利民才能得到民眾的愛戴,其子孫方可永享齊國之尊位[49]。
四、戰國時期的著名諫臣及其諫議活動
戰國時期出現了許多著名諫臣,他們進諫方式靈活,既不觸怒君主,又能實現進諫的目的。
(一)翟璜智諫魏文侯
魏文侯,名斯,前445年即位,于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與韓、趙一起三家分晉,成為諸侯,在位38年。他先后用魏成子、翟璜、李悝等為相,并任用樂羊為將攻取中山,吳起為河西郡守,西門豹為鄴縣令,對經濟、政治和軍事進行了改革,使魏國得以迅速發展,開始稱雄諸侯,成為戰國初年最為興盛的諸侯國。
前403年,魏將樂羊伐滅中山國后,魏文侯就將該地封給了自己的兒子魏擊,他自己為此洋洋得意。一天,他問左右的大臣:“我是一位什么樣的君主?”大臣們都爭先恐后地頌揚說:“大王是位仁君。”獨有大臣任痤說:“君得中山以后,不把它分封給您的弟弟,以謝其攻戰之功,卻將其封給了您那位從未涉足于中山的兒子,怎么稱得上是仁君呢?”魏文侯一聽,氣得暴跳如雷,任痤見情況不妙,站起身來就走了。
魏文侯接著又問翟璜。翟璜十分干脆地說:“您是仁君。”由于翟璜是個德高望重的賢臣,魏文侯對他的回答非常滿意,便進一步追問:“先生怎么知道我是仁君?”翟璜說:“我聽說只有君主仁厚,大臣才敢于直言。剛才任痤的話十分坦率,根據這一點就知道您是仁君。”翟璜在這里也表現了善于巧諫的睿智。他先說文侯是“仁君”,后說出原因,以“君仁則臣直”來勸諫魏文侯視任痤為直臣。魏文侯最終接受了翟璜的建議,派人召回了任痤,并親自下堂迎接,待之為上賓。
(二)龐蔥諫魏惠王勿信讒言
戰國后期,各諸侯國之間的兼并戰爭越來越激烈,弱國為了在夾縫中求生存,常互相聯合以與強國相抗衡。魏惠王時,魏國與趙國結盟,為了表示誠意,就讓大臣龐蔥陪魏太子到趙國都城邯鄲作人質。
由于當時魏國國內政治腐敗,奸人當政,所以龐蔥十分擔心自己到邯鄲后,魏惠王會聽信流言蜚語而陷害自己,就對魏惠王說:“如果一個人現在來報告說市場上出現了老虎,大王相信嗎?”魏王回答說:“我不相信!”龐蔥再問:“如果有第二個人來報告說市場上出現了老虎,大王相信嗎?”魏王回答說:“我對這話肯定要有懷疑了。”龐蔥又問:“如果又有第三個人慌慌張張地前來報告說市場上出現了老虎,大王相信嗎?”魏王回答說:“我相信了。”
龐蔥趁機進諫說:“市場上沒有老虎是十分明顯的事情,可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有人來說市場上有老虎,就迷惑了大王,使您相信市場上真的有了老虎。現在邯鄲距離大梁比市場要遠得多,而要讒毀我的人肯定會超過三個人,希望大王在有人詆毀我時,能夠明察是非。”魏王回答說:“你放心去就是,我會明辨讒言,不會讓你受到冤屈的。”于是龐蔥告辭走了。他還未到邯鄲,誹謗他的話就傳到了魏王的耳朵里,魏王信以為真,當太子結束人質自邯鄲回國后,龐蔥卻連魏王都見不到了。
龐蔥首先通過“三人成虎”的故事,勸諫魏惠王對待臣下的言行要加以實際驗證,以判定情況的真偽。在進諫時,對魏惠王步步設問,使其得出錯誤的結論,而后加以諫駁,顯得特別有力。
(三)季梁諫魏惠王攻趙
戰國時期,各大諸侯國相互爭雄,一些實力較強的諸侯國為爭奪土地和人口,增強國勢,不斷擴軍備戰,侵占鄰國。前354年,魏惠王想出兵攻打趙國都城邯鄲。當時正在出使途中的大臣季梁聽到這一消息后,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馬上從半路上匆匆趕了回來,連衣服上的皺褶都來不及平整,頭發上的塵土也顧不上洗,就去見魏王說:“今天我回來的時候,在大道上碰見一個人正從我對面過來,駕車向北去,他對我說:‘我要到楚國去。’我說:‘你到楚國去,應該向南去,怎么朝北走呢?’他說:‘我的馬好,善于遠行。’我說:‘不管你的馬多好,但這不是通往楚國去的路,方向反了,越走離楚國越遠!’那個人仍堅持說:‘我的盤費充足!’我說:‘盤費充足,但這不是通往楚國的路啊!’那人又說:‘我的車夫是個好把式。’誰都知道,他方向反了,所憑借的條件越好,離楚國就越遠。如今大王一舉一動總想著成就霸王之業,總想著取信于天下,所以想仗著自己的國土廣大和軍隊精銳去攻打邯鄲,以求擴展疆土,提高聲望。只是這樣,大王的行動越頻繁,距建立王業的目標就越遙遠,這跟到楚國去卻偏要驅車向北走,有什么不同呢?”
在這里,季梁以親身經歷對魏惠王進行勸諫,借講述“南轅北轍”的故事說明道理,暗喻魏王即便是有較強的實力,也應有的放矢,而不應背道而馳。季梁對故事的運用既使問題變得通俗易懂,也增強了自己諫言的說服力。
(四)觸龍說趙太后
前266年,趙惠文王病逝,其子孝成王即位。因為年幼,由其母趙太后執政。秦國趁此國君年少、政局不穩的機會,加緊了對趙國的進攻。趙國被迫向齊國求救,齊國要求一定要趙太后的小兒子長安君到齊國做人質方才出兵。趙太后因為溺愛幼子不肯答應。大臣們都極力勸諫,太后明確地對大臣說:“有哪個再來說要長安君去做人質的,我就要吐他一臉唾沫。”
左師觸龍得知消息后,說自己掛念太后,希望謁見。趙太后怒氣沖沖地在宮中等著他。觸龍來到宮中,裝著快走的樣子慢慢地走上前去,到了太后跟前謝罪道:“老臣腳有毛病,不能快步跑,好久都沒謁見您了,我私下里還自己原諒自己,但我一直擔心您身體欠安,所以想來見見您。”太后說:“我只能靠車子才能行動了。”觸龍又問:“每天的飲食沒減少吧?”太后道:“不過喝點兒粥罷了。”觸龍說:“我近來也不想吃東西,自己就勉強散散步,每天走上三四里,食欲就會稍稍增加一些,身體也就舒服些了。”太后說:“我可做不到。”太后見觸龍言談平和,情感真切,怒氣稍稍消了一些。
見此情景,觸龍開始轉換話題,說:“老臣的兒子舒祺年歲最小,很不成器,而我已經衰老了,心里很疼愛他,求太后看在我的面上,讓他充當一名衛士來保衛王宮吧,我特意冒死罪來向您稟告。”太后道:“好吧,他多大了?”觸龍道:“十五歲了。雖然還小,但我卻希望在我臨終之前把他托付給您。”太后非常驚奇地問道:“男人也疼愛他的小兒子嗎?”觸龍答道:“比女人還厲害呢!”太后答道:“婦人家疼愛小兒子才厲害呢!”觸龍說:“老臣私下認為您對燕后的疼愛超過了對長安君的疼愛。”太后道:“你錯了,我對燕后的疼愛遠遠趕不上對長安君啊!”觸龍回答說:“父母疼愛自己的孩子,就必定為他們作長遠打算。您送燕后出嫁的時候,因為想著她要遠嫁,拉著她,為她哭泣,不舍得讓她走。當時您十分悲傷,那情景夠令人傷心的了。燕后走了,您不是不想念她,可是祭祀時為她祝福,總是祈禱說‘千萬別讓她回來’。您這樣做難道不是為她作長遠打算,希望她的子孫能世代相繼為燕王嗎?”太后答道:“是的。”
觸龍又說:“從現在上推到三代以前,甚至推到趙氏立國的時候,歷代趙國國君的子孫受封為侯的人,他們的后嗣還有保持侯位的嗎?”太后答道:“沒有。”觸龍又問:“不只是趙國,其他諸侯國有這種情況嗎?”太后道:“我還沒聽說過。”觸龍說道:“這大概就是封侯者保持爵位時間短的,禍患就落在他們自己身上;封侯者保持爵位時間長的呢,災禍就會累及子孫。難道是這些國君的子孫一定都不好嗎?只是因為他們地位尊貴,卻無功勛于國家;俸祿優厚,卻毫無勞績,而他們又持有許多象征國家權力的貴重器物,這就難免危險了。現在您使長安君地位十分尊貴,又封給他肥沃的土地,賜給他很多象征國家權力的器物,卻不讓他趁現在有功于國家,有朝一日您不在了,長安君憑什么在趙國立身呢?我覺得您為長安君考慮得太短淺了,所以認為您對他的疼愛不如對燕后啊!”太后回答道:“行了,那就任憑您把他派到那兒去吧。”于是為長安君準備了上百輛車子,送他到齊國作人質,齊國這才派兵救趙。
觸龍在入見太后時,沒有像其他朝臣那樣一味地犯顏直諫,而是察言觀色,相機行事,對讓長安君到齊國做人質的事只字不提,通過轉移話題,先問太后的飲食住行,接著請托兒子舒祺,繼之論及疼愛子女的事情,趁勢指出“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是不能立身于世的,不知不覺之中,通過推心置腹的一席話使太后怒氣全消,幡然醒悟,最終答應讓長安君出使齊國為人質。觸龍以其高明的技巧達到了進諫的目的。
(五)蘇代諫阻趙惠文王伐燕
趙惠文王時,趙國要出兵討伐燕國。戰國末年的縱橫家蘇代(一說是蘇秦之弟,一說是蘇秦之后)得知消息后,為了不使六國之間發生戰爭,以便能聯合起來對付強秦,立即動身到趙國,為燕國勸諫趙惠文王說:“這次我來趙國,經過易水的時候,看見一只河蚌正在張開嘴露出身子曬太陽,突然飛來一只鷸用長嘴啄它的肉,河蚌立即合起殼夾住了鷸的嘴。鷸說:‘今天不下雨,明天不下雨,你就變成肉干了!’河蚌也寸步不讓地說:‘今天不放你,明天不放你,你就成了死鷸了。’它們倆互不相讓,誰也不肯放開對方,但誰也勝不了對方。就在它們精疲力盡的時候,一個漁翁走過來,輕而易舉地就將它們一起捉去了。”
蘇代接著說:“聽說趙國正在謀劃攻打燕國,趙、燕兩國力量相當,如果發生戰爭,必然會出現長期相持的局面,老百姓就會被拖得精疲力竭,我真擔心強大的秦國就要成為不勞而獲的漁翁了,因此請大王認真慎重地權衡和考慮攻伐燕國的事情!”趙惠文王聽后,嚇出了一身冷汗,由衷地說:“你講得太好了!”于是取消了攻打燕國的計劃。
蘇代在這里用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故事來比喻當時的天下大勢,淺顯生動而發人深思,最終使趙惠文王打消了進攻燕國的念頭。
(六)李斯諫秦王政逐客
李斯(?~前208),戰國末年楚國上蔡(今河南上蔡西)人。早年做過郡中小吏,后從荀子學習帝王之術,學業成就后到秦國,先是擔任丞相呂不韋的舍人,后被任命為秦王的侍衛。他利用職務之便給秦王上了《論統一書》,勸說秦王政(即秦始皇)要抓住有利時機,消滅諸侯,成就帝業,實現天下一統。秦王政對李斯和其《論統一書》十分贊賞,于是接受了他的建議,任命他為長史,不久又拜其為客卿,并采納他的計謀,派遣謀士持金玉游說諸侯,離間六國君臣。正當李斯雄心勃勃地為秦王政籌劃統一大計的時候,秦王十年(前237),他突然接到了一個命令,要他及其他六國客卿都要立刻離開秦國。
秦王為什么突然下令驅逐六國客卿呢?當時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情:由于秦國日益強大,嚴重威脅著鄰近的諸侯國,首當其沖的是韓國。韓國就派著名水工鄭國來游說秦王,勸秦國修建一條分涇水東流注入洛水、全長三百里的巨大灌渠,企圖以此消耗秦國的人力物力,使它無力進攻韓國,但在工程進行過程中,這一計謀暴露了,秦國王室貴族就抓住這一事件大做文章,紛紛對秦王說:“諸侯人來事秦者,大抵為其主游間于秦耳,請一切逐客。”其實這一事件只是一個借口,逐客的真實原因來源于秦國政治體制內不同勢力間的矛盾。歷代秦國國君都十分注意羅致客卿人才,因此天下士人都紛紛接踵入秦,終于使秦國由一個落后的國家一躍成為當時諸侯國之最。客卿在秦國的勢力也越來越強大,商鞅以后秦國的相,除樗里子是惠王之弟,屬宗室,魏冉是昭王舅,屬貴戚外,范雎是魏國人,蔡澤是燕國人,呂不韋是韓國人,都是客卿。從昭王任用范雎為相開始,秦國的世卿制就朝著客卿制轉化了。客卿掌權使宗室貴戚失去了手中的權力,他們并不甘心,時時伺機反撲。呂不韋執政時,他們不敢提出逐客之議,直到前237年嫪毐被殺,呂不韋被免相后,他們認為時機已到,應趁機把秦國的客卿勢力打下去,于是提出了逐客的建議,秦王政當時就同意了,并下了一道逐客令。
李斯在被逐的路上,不甘心自己的理想抱負及到手的榮華富貴就此煙消云散,經過反復考慮,最后冒死寫下了《諫逐客書》這篇奏議。秦王讀后,頓然醒悟,立刻收回了成命,恢復了李斯的官職。從此以后,李斯更加受到秦王的信任和重用。李斯的這次進諫是古代進諫中最為成功的事例之一,《諫逐客書》也成了中國諫議史上的著名篇章。從總體上看,《諫逐客書》的成功之處在于自始至終都緊緊抓住了秦王的貪婪及要統一天下這兩大心理特點,有的放矢地向秦王實施攻心術。
《諫逐客書》一開始,李斯首先表明了自己的態度:“臣聞吏議逐客,竊以為過矣。”開宗明義,直截了當,但語氣婉轉,不批逆鱗。明明是秦王下的逐客令,卻說是“臣聞吏議逐”,沒有直接指斥秦王,使他有回旋的余地收回成命。
接下來,李斯回顧了自秦繆公,尤其是孝公以來秦國重用客卿的事實,高度評價了他們的卓越功勛:
昔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東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來丕豹、公孫支于晉。此五子者,不產于秦,而繆公用之,并國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風易俗,民以殷盛,國以富強,百姓樂用,諸侯親服,獲楚、魏之師,舉地千里,至今治強。惠王用張儀之計,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漢中,包九夷,制鄢、郢,東據成皋之險,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國之從,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雎,廢穰侯,逐華陽,強公室,杜私門,蠶食諸侯,使秦成帝業。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50]
通過以上事實,李斯得出了“由此觀之,客何負于秦哉”的論點,接著又用假設去論證批駁,“向使四君卻客而不內,疏士而不用,是使國無富利之實而秦無強大之名也”。這就更加有力地揭示了逐客的失策。
再往下,李斯用比喻之法來對逐客之策進行批駁。他選取了秦王生活中常用的一些物品,指出他們并不都產自秦國,但秦王并不加以排斥: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隨、和之寶,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劍,乘纖離之馬,建翠鳳之旗,樹靈鼉之鼓。此數寶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說之,何也?必秦國之所生然后可,則是夜光之璧不飾朝廷,犀象之器不為玩好,鄭、衛之女不充后宮,而駿良不實外廄,江南金錫不為用,西蜀丹青不為采。所以飾后宮充下陳娛心意說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則是宛珠之簪,傅璣之珥,阿縞之衣,錦繡之飾不進于前,而隨俗雅化佳冶窈窕趙女不立于側也。夫擊甕叩缶彈箏搏髀,而歌呼嗚嗚快耳者,真秦之聲也;《鄭》、《衛》、《桑間》、《昭》、《虞》、《武》、《象》者,異國之樂也。今棄擊甕叩缶而就《鄭》、《衛》,退彈箏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快意當前,適觀而已矣。
然而在人才方面,卻采用不同的標準,對外來客卿一概排斥,“今取人則不然。不問可否,不論曲直,非秦者去,為客者逐”。這實際上是重物輕人的做法,“所重者在乎色樂珠玉,而所輕者在乎人民”,這是統一四海者絕對不應有的錯誤,“此非所以跨海內制諸侯之術也”。
李斯進一步論證說,“一切逐客”必將導致事與愿違的結果,只能使其投奔敵人,讓敵人強大起來,對于秦國來說是很危險的,因此他建議秦王要敞開胸襟招攬人才:
臣聞地廣者粟多,國大者人眾,兵強則士勇。是以太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無四方,民無異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今乃棄黔首以資敵國,卻賓客以業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謂“藉寇兵而赍盜糧”者也。
最后總結全文,末尾歸結到一點就是,如果一定要逐客,只能是“以資敵國”,給自己國家的安全帶來很大的危害:
夫物不產于秦,可寶者多;士不產于秦,而愿忠者眾。今逐客以資敵國,損民以益讎,內自虛而外樹怨于諸侯,求國無危,不可得也。
總的來看,《諫逐客書》最值得稱道的還是其雄辯的寫作特色。它巧于說理,善于鋪陳,妙于對比,精于語言,使文辭馳騁,氣勢縱橫,有一種令人折服的力量,最終也打動了秦王政,使其收回了逐客之令。這不僅使大量杰出人才得以留在秦國,同時吸引了更多人才到秦國,為其后來統一六國提供了充足的人才保證。李斯后升為廷尉,輔佐秦王政統一了六國。秦朝建立后,他力主廢分封、立郡縣,提議焚《詩》、《書》,禁私學,主張以法為教,以吏為師,這些主張均被采納。又以小篆為標準,統一文字。這些都為鞏固統一的中央集權制國家作出了重要貢獻。秦始皇死后,李斯、趙高秘不發喪,矯詔殺公子扶蘇和大將蒙恬,立少子胡亥為二世皇帝。秦二世二年(前208),他受趙高誣陷,被腰斬于咸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