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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代侍衛親軍司和殿前司的出現

(一)侍衛親軍與侍衛親軍司

宋代三衙當中的侍衛親軍馬軍司和侍衛親軍步軍司,顧名思義,是由五代宋初的侍衛親軍司一分為二而來的。侍衛親軍司則出現于五代的初期,要遠較殿前司為早。宋寧宗朝三衙管軍郭倪撰《侍衛馬軍司題名記》即有云:“侍衛馬軍司,蓋創于后梁,至后唐為侍衛親軍。”《景定建康志》卷二六《官守志三·侍衛馬軍司題名記》,第1762頁。郭氏時任主管馬軍司公事,他對馬軍司歷史所作的追溯,自應大致不錯。侍衛親軍司作為五代京師禁軍的指揮機構,與五代侍衛親軍的成軍緊密相連,至遲在后唐明宗朝業已初具規模、大致成型。其淵源則確實可以追溯到后梁的“在京馬步軍都指揮使”一司。例如后梁乾化三年(913)袁象先任“左龍武統軍、在京馬步軍都指揮使”《新五代史》卷四五《雜傳·袁象先傳》,第494頁。,以擁戴后梁末帝上臺遂遷“判在京馬步諸軍”《舊五代史》卷五九《袁象先傳》,第797頁。,《資治通鑒》則記其職為“左龍虎統軍、侍衛親軍都指揮使”《資治通鑒》卷二“均王乾化三年二月壬午”,第8766頁。。可見,在司馬光看來,后梁“在京馬步軍都指揮使”就是此后“侍衛親軍都指揮使”的前身。

需要強調的是,后梁“在京馬步軍都指揮使”與后唐以后的“侍衛親軍都指揮使”之間的歷史淵源關系是毋庸置疑的,但是,《資治通鑒》將兩者完全畫上等號,改“在京馬步軍都指揮使”作“侍衛親軍都指揮使”,卻屬于用后來制度、用后來的名號來追改后梁之舊稱,從嚴格意義上講顯然是不夠準確的。

《舊五代史》當中也存在著此類問題,還是以袁象先為例,《舊五代史》卷五十九其本傳即記其職為“左龍武統軍兼侍衛親軍都指揮使”《舊五代史》卷五九《袁象先傳》,第797頁。,全然不顧與同篇上下文袁氏前后任職履歷“宣武軍內外馬步軍都指揮使”、“判在京馬步諸軍”的自相矛盾。因為后梁的“在京馬步軍都指揮使”,就是由其“宣武軍內外馬步軍都指揮使”演變而來的。《新五代史》卷四十五《袁象先傳》記其職銜為“左龍武統軍、在京馬步軍都指揮使”,這才是真正準確的表述。

《舊五代史》卷二十三《劉鄩傳》所記劉氏開平三年(909)五月任“左龍武統軍充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亦然,其前文有云:開平三年二月劉氏“轉右威衛上將軍,依前諸軍馬步都虞候”《舊五代史》卷二三《劉鄩傳》,第309頁。。而所謂“諸軍馬步都虞候”的“諸軍”,顯然就是“在京馬步軍”或“在京馬步諸軍”的簡稱,劉氏由“在京馬步諸軍都虞候”晉升“在京馬步軍都指揮使”才理所當然。

再如《舊五代史》卷二十《劉捍傳》言:左龍虎統軍兼元從親軍馬步都虞候劉捍于開平二年(908)四月“授侍衛親軍都指揮使”《舊五代史》卷二〇《劉捍傳》,第272頁。。案:劉捍開平三年四月外放雍州節度觀察留后,用《舊五代史》的說法,劉鄩當年五月即就任“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足證劉鄩乃接任劉捍無疑。而前面筆者已經考證:劉鄩之職實為“在京馬步軍都指揮使”,則劉捍亦當為“在京馬步軍都指揮使”而非“侍衛親軍都指揮使”。再者,劉鄩的“諸軍馬步都虞候”也是接劉捍之職,在筆者看來,“元從親軍馬步都虞候”中的“親軍”,也極有可能實為“諸軍”,而“元從親軍馬步都虞候”也就是“元從諸軍馬步都虞候”,也就是“在京馬步軍都虞候”。

另外,《舊五代史》卷二十三《康懷英傳》:開平三年夏,劉鄩出討同州劉知俊之后,康懷英曾短期繼任為“侍衛諸軍都指揮使”《舊五代史》卷二三《康懷英傳》,第317頁。。顯然,“侍衛諸軍都指揮使”本應為“侍衛親軍都指揮使”才是,“侍衛諸軍都指揮使”當是改動者在改“在京馬步諸軍都指揮使”時沒有改動完全,才留下了這一不倫不類的稱呼,從而也暴露出了“侍衛親軍都指揮使”確系為“在京馬步諸軍都指揮使”追改的事實。

綜上所述,《舊五代史》當中后梁“侍衛親軍都指揮使”的提法,主要就是以上四例。筆者認為:所謂“侍衛親軍都指揮使”,其實皆是“在京馬步軍都指揮使”或“在京馬步諸軍都指揮使”的追改。《舊五代史》本為宋人薛居正主持編纂,今傳本又為輯本,經過多人之手,出現這一問題不足為怪。

至于馬端臨《文獻通考》所云:“梁太祖始置侍衛馬步軍。”《文獻通考》卷一五五《兵考七·禁衛兵》,第4634頁。[宋] 沈作賓修,施宿等纂:《嘉泰會稽志》卷四《軍營》亦有此說:“朱梁懲唐北司之弊,乃取禁旅,天子自將之,所謂侍衛馬、步軍是矣。”中華書局1990年版,《宋元方志叢刊》本,第6775頁。其錯誤,張其凡教授已經指出:“宋朝時,侍衛親軍又可稱侍衛馬步軍,因侍衛親軍司下轄侍衛馬軍與侍衛步軍。雖則五代后唐以后,準確地說,是唐明宗中期以后,侍衛親軍與侍衛馬步軍已是同義語,但后梁時則似只稱侍衛親軍或在京馬步軍、西京內外諸軍,而未曾稱侍衛馬步軍。《通考》恐系以二者為一,未加細察,下筆便作 ‘侍衛馬步軍’了。”《五代禁軍初探》,第7—8頁。更是在宋人以后唐制度改后梁舊稱的基礎上,又以宋制追改后唐制度,可謂錯上加錯。胡三省《資治通鑒》注的一些相關表述,其存在的問題也與《文獻通考》相類似。

既然如此,以往許多研究者主要依據《舊五代史》、《資治通鑒》、《文獻通考》當中后梁“侍衛親軍都指揮使”的提法,認定后梁時禁軍已有“侍衛親軍”之號,侍衛親軍已然基本成軍,其結論能否真正成立?這是值得繼續加以斟酌的事情。當然,即使其說能夠成立,正如杜文玉教授《五代十國制度研究》所指出的:“五代的六軍與侍衛親軍是無法相提并論的,這是就整體而言,但在后梁情況有所不同,其六軍的兵力與戰斗力并不弱于侍衛親軍,這與侍衛親軍系統創立不久,尚需進一步加強有關。”杜文玉:《五代十國制度研究》,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89頁。侍衛親軍的重要性與后唐明宗朝以后是不能等量齊觀的。

筆者認為:后梁一朝禁軍主要有“六軍”與“在京馬步軍”兩支,“侍衛親軍”取代“在京馬步軍”,成為五代禁軍的正式番號,正如前引南宋學者呂中所云:“侍衛起于后唐。”還是應斷在后唐明宗一朝。歐陽修《新五代史》所云:“自梁以宣武軍建國,因其舊制,有在京馬步軍都指揮使。后唐因之,至明宗時,始更為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新五代史》卷二七《康義誠傳》,第298頁。將后梁“在京馬步軍都指揮使”與后唐明宗以來“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做了嚴格的區分,其準確程度在《資治通鑒》之上,是值得重視的意見。在筆者看來,后唐莊宗時并無“侍衛親軍”之稱,若后梁時果已有此號,莊宗時完全消失,顯然不符合邏輯與五代禁軍的慣例。這雖屬邏輯推斷,但也可以算作一個旁證。

后唐明宗長興三年(932)十二月,《資治通鑒》記載:后唐朝廷“以康義誠為河陽節度使,兼侍衛親軍馬步都指揮使”《資治通鑒》卷二七八“明宗長興三年十二月戊午”,第9080頁。。在五代宋初兵制史上,尤其是在三衙的發展史上,這一事件廣泛為古今史家所重視,視此事為侍衛親軍正式成軍、侍衛司開始出現于歷史舞臺的關鍵性節點,康義誠則被視為標志性的歷史人物。

宋代史學家歐陽修就在《新五代史》卷二十七《康義誠傳》傳末追溯了“侍衛親軍”與“侍衛司”的歷史淵源,判定其制度當成型于后唐明宗朝,其源頭則為后梁的“在京馬步軍都指揮使”一司:


嗚呼!五代為國,興亡以兵,而其軍制,后世無足稱焉。惟侍衛親軍之號,今猶因之而甚重,此五代之遺制也。然原其始起微矣,及其至也,可謂盛哉!當唐之末,方鎮之兵多矣,凡一軍有指揮使一人,而合一州之諸軍,又有馬步軍都指揮使一人,蓋其卒伍之長也。自梁以宣武軍建國,因其舊制,有在京馬步軍都指揮使,后唐因之,至明宗時,始更為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當是時,天子自有六軍諸衛之職,六軍有統軍,諸衛有將軍,而又以大臣、宗室一人判六軍諸衛事,此朝廷大將天子國兵之舊制也。而侍衛親軍者,天子自將之私兵也,推其名號可知矣。天子自為將,則都指揮使乃其卒伍之都長耳。

然自漢、周以來,其職益重。漢有侍衛司獄,凡朝廷大事皆決侍衛獄。是時,史弘肇為都指揮使,與宰相、樞密使并執國政,而弘肇尤專任,以至于亡。語曰:“涓涓不絕,流為江河。熒熒不滅,炎炎奈何?”可不戒哉!

然是時,方鎮各自有兵,天子親軍不過京師之兵而已。今方鎮名存而實亡,六軍諸衛又益以廢,朝廷無大將之職,而舉天下內外之兵皆侍衛司矣。則為都指揮使者,其權豈不益重哉!親軍之號,始于明宗,其后又有殿前都指揮使,亦親軍也,皆不見其更置之始。今天下之兵,分屬此兩司矣。《新五代史》卷二七《康義誠傳》,第297—298頁。


宋人葉夢得于《石林燕語》中進一步確認此說云:


始唐制,有十二衛兵,后又有六軍。十二衛兵為南衙,漢之南軍也;六軍為北衙,漢之北軍也。末年,嘗以大臣一人總之,如崔胤判六軍、十二衛是已。都指揮使,本方鎮軍校之名,自梁起宣武軍,乃以其鎮兵,因仍舊號,置在京馬步軍都指揮使,而自將之。蓋于唐六軍、諸衛之外,別為私兵。至后唐明宗,遂改為侍衛親軍,以康義誠為馬步軍都指揮使,秦王從榮以河南尹為大元帥,典六軍,此侍衛司所從始也。《石林燕語》卷六,第80—81頁。


“秦王從榮以河南尹為大元帥”,在長興四年(933)八月。元代學者胡三省在《資治通鑒》此條的注中節錄了葉氏之說:“葉夢得《石林燕語》云:后梁置在京馬步軍都指揮使,后唐遂置侍衛親軍都指揮使。”《資治通鑒》卷二七八“明宗長興三年十二月戊午”胡三省注,第9080頁。也就是同意葉氏的看法。案:康氏在天成三年(928)已遷“侍衛親軍馬步都指揮使,領河陽三城節度使”《新五代史》卷二七《康義誠傳》,第296頁。,后外放山南東道節度使,長興三年應是他第二次出任該職。在康氏之前,石敬瑭也曾于天成二年(927)出任過侍衛親軍馬步都指揮使、兼六軍諸衛副使《舊五代史》卷三八《明宗紀四》,第529頁。。這說明:至遲在天成二年,“侍衛親軍”這一名詞已然出現,后唐首任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也是石敬瑭而非康義誠。

點明了這一點,筆者認為:后唐明宗長興三年(932)十二月此一舉措在兵制史上真正的重要意義,可能并不僅僅在于康氏出任的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更重要的,應該是與此同時,或稍晚一些,后唐于康氏所任的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之下,又同時有馬軍都指揮使、侍衛步軍都指揮使兩等職位的任命。根據《舊五代史》記載:后唐閔帝應順元年(934)正月,后唐以“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河陽節度使康義誠加檢校太尉、兼侍中,判六軍諸衛事”,隨即“以侍衛馬軍都指揮使、寧國軍節度使安彥威為河中節度使;以侍衛步軍都指揮使、忠正軍節度使張從賓為涇州節度使,并加檢校太傅”《舊五代史》卷四五《閔帝紀》,第615頁。。《資治通鑒》則述其原委曰:


朱弘昭、馮赟忌侍衛馬軍都指揮使安彥威、侍衛步軍都指揮使、忠正節度使張從賓,甲申,出彥威為護國節度使,以捧圣馬軍都指揮使朱洪實代之;出從賓為彰義節度使,以嚴衛步軍都指揮使皇甫遇代之。《資治通鑒》卷二七八“潞王清泰元年正月甲申”,第9099頁。


這是筆者特別重視的一條史料,在筆者看來,安彥威、張從賓二將既然于此時被解除侍衛親軍的軍職,外放地方節度使,毫無疑義地說明他們任侍衛親軍司軍職當在此之前,筆者傾向于認為此二將很可能是在長興三年十二月與康義誠并命,也有略晚一些的可能,然至遲也就是長興四年(933)年初而已。

當然,侍衛馬軍和侍衛步軍之稱,侍衛馬軍都指揮使與步軍都指揮使兩職,也很可能早在后唐天成三年前后即已出現于史冊,但正如張其凡教授在《五代禁軍初探》中所考證的:天成年間“侍衛”馬、步軍之稱,往往與“隨駕”馬、步軍混用。很可能相當一部分的“侍衛”馬步軍,本為后人對“隨駕”馬步軍的追改,這種可能性不能輕易地排除。更為關鍵的是:“完整設置侍衛親軍都指揮使、侍衛馬軍都指揮使、侍衛步軍都指揮使,當在長興三年年底。”《五代禁軍初探》,第23頁。

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侍衛馬軍都指揮使和步軍都指揮使三職在后唐明宗朝末葉的同時并置,意味著侍衛親軍司的統帥機構,已經基本成型,自成較完整的系統,而不再是僅僅有一員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唱獨角戲,其意義和影響不容小覷。

五代是一個勃興猝亡的亂世,將帥和軍隊是歷史舞臺的當然主角,相比而言,官僚機構所留下的歷史記載就要相對少許多。從新舊《五代史》、《五代會要》、《資治通鑒》等史書當中,后唐侍衛親軍及其將帥自然頻頻出現,但“侍衛親軍司”或“侍衛司”等官司專稱,卻蹤跡難覓。盡管如此,筆者還是認為侍衛親軍司與侍衛親軍,兩者大致是同步出現的,前者至多也就是略晚于后者。

為了更好地說明這一問題,不妨參照一下金代的情況:金海陵王完顏亮貞元元年(1153)遷都燕京,組建侍衛親軍,“以太祖、遼王宗幹、秦王宗翰之軍為合扎猛安,謂之侍衛親軍”,與此同時“立侍衛親軍司以統之”《金史》卷四四《兵志·禁軍之制》,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001頁。參看王曾瑜先生《遼金軍制·金朝軍制》,河北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71頁。。五代和金朝的歷史情況,當然有著許多的不同,不好簡單地相類比,但五代的侍衛親軍司,也應是與侍衛親軍的成軍相輔相成,大致同步在后唐明宗晚期形成的,只是目前還難以有確鑿的史料證明。

正如王曾瑜先生所指出的:后唐時期,


侍衛親軍也只是皇帝親軍的一支,此外尚有嚴衛左、右步軍,捧圣左、右馬軍等。后康義誠升遷判六軍諸衛事,才算是皇帝親軍主帥。判六軍諸衛事一職,仍是沿襲唐朝舊制。后晉開國時,以楊光遠為侍衛馬步軍都指揮使,劉知遠為侍衛馬步軍都虞候,不再用六軍諸衛的舊制,侍衛親軍遂成晉帝親軍的總稱。《宋朝軍制初探》增訂本,第6—7頁。


后唐明宗時的侍衛親軍還只是皇帝諸多親軍中的一支,侍衛親軍司主帥禁軍中的地位也要在判六軍諸衛事、六軍諸衛副使之下。石敬瑭本為后唐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兼六軍諸衛副使,但他不甘居于先后任判六軍諸衛事的皇子李從珂(后唐末帝)、李從厚、李從榮之下,“素不欲為禁軍之副”《舊五代史》卷七五《高祖紀》,第981頁。,因而主動地請求外放河東節度使,就是一個顯例。

不過,至后唐明宗末葉、閔帝的時候,情況已有所變化,前文筆者已經提到:后唐閔帝在即位伊始的應順元年(934)正月,以康義誠為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兼判六軍諸衛事,同時解除了侍衛馬軍都指揮使安彥威和步軍都指揮使張從賓的禁軍軍職,代之以朱洪實與皇甫遇:


以捧圣左右廂都指揮使、欽州刺史朱洪實為寧國軍節度使,加檢校太保,充侍衛馬軍都指揮使;以嚴衛左右廂都指揮使、嚴州刺史皇甫遇為忠正軍節度使、檢校太保,充侍衛步軍都指揮使。《舊五代史》卷四五《閔帝紀》,第615—616頁。


筆者以為:從朱洪實、皇甫遇兩將的升遷可以看出,侍衛馬、步軍都指揮使與捧圣、嚴衛兩軍的指揮官之間,已然形成了遞補晉升的上下級關系,這說明此時捧圣、嚴衛這兩大禁軍主力部隊已經隸屬于侍衛親軍。捧圣、嚴衛,是當時禁軍最為強大的部隊,根據《五代會要》的記載:捧圣、嚴衛,當時各整編為左右兩廂四個軍,各下轄四十指揮《五代會要》卷一二《京城諸軍》,第156頁。,總兵力在四萬人上下。可以說,有了捧圣和嚴衛,侍衛親軍才能兵強馬壯,方在事實上完全取代了五代從唐朝沿襲而來的六軍諸衛的地位,侍衛親軍司亦當已成長為禁軍的統帥機構。至于康氏所掛的“判六軍諸衛事”,視作歷史慣性的馀波即可。

捧圣和嚴衛,后晉、后漢時更名護圣、奉國,后周、宋初時名龍捷、虎捷,宋太宗時更名龍衛和神衛。龍衛和神衛,就是宋初侍衛親軍司轄下的兩大主力部隊,龍衛隸馬軍司,神衛隸步軍司。它們與殿前司的捧日、天武一起,共同名列著名的“上四軍”。

石敬瑭于天福元年(936)建立后晉之后,干脆徹底地廢除了唐六軍、諸衛之制,把大多數禁軍統一整編到侍衛親軍中去,“五代初出現的侍衛親軍,至后晉時已擴充為中央軍”《宋朝軍制初探》增訂本,第8頁。,侍衛親軍司也隨之成為了禁軍唯一的、最高的統帥機構。為了適應這一制度上的變化,后晉分別于高祖天福元年在侍衛親軍司增設了侍衛親軍馬步軍都虞候之職,天福五年(940)又增設了侍衛親軍馬步軍副都指揮使一職,加上沿襲自后唐舊制的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和侍衛馬軍都指揮使、侍衛步軍都指揮使三等職位,侍衛親軍司長貳的編制,迅速擴充到了五等,其機構得以更加的充實。地位的提升與機構的充實,這二者顯然是互為因果的。

絕非偶然的是,就筆者所知,“侍衛司”這一官司名詞在五代的首次明確出現,就是在后晉的天福五年,見于《五代會要》所記載的后晉天福五年七月二日敕:


應內外諸使諸司及諸州府,凡有諸色公道事,須具奏聞,今后不得白狀及札子,記事申覆,如事關機密,即準元降宣命,實封斜角,不題事目通下。其合申中書及中書勘會公事,所申狀,亦須是本司及逐處官員印署,不得將白狀及記事札子,兼令司局抄札子申。宜令御史臺及宣徽院、三司、侍衛司、諸道州府準此。《五代會要》卷二四《諸使雜錄》,第299頁。


在這道詔令當中,侍衛司已然是與御史臺、宣徽院、三司等重要的中央機構并列了。眾所周知,《五代會要》由后周、宋初宰相王溥編纂,成書于建隆二年(961),它所匯總的都是五代第一手的原始資料,其權威性毋庸置疑。

在天福五年之前,《全唐文》所錄后晉天福二年(937)八月二十五日所頒布《平張從賓赦制》中有云:“有沒于王事者,并與追贈,有子孫量才敘錄。或是諸軍小節級、長行已下,沒于王事者,具給本家三年糧賜,有男長成者,委侍司衛典諸軍內酌量安排。”[清] 董誥編:《全唐文》卷一一四《晉高祖·平張從賓赦制》,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62頁。案:“委侍司衛典諸軍內酌量安排”一句當中的“侍司衛典”四字,杜文玉教授認為當是“侍衛司典”《五代十國制度研究》,第412頁。之訛。筆者傾向于贊成此說,若此說成立,侍衛司出現的下限,就應當斷在后晉天福二年八月。

在后晉天福五年之后,侍衛司即頻繁見于史冊了。例如:天福六年(941)十一月,后晉詔令侍衛司:“襄州投來將士三百馀人到闕,宣付侍衛司安排,其首領賜衣帛有差。”[宋] 王欽若等編:《冊府元龜》卷一六六《帝王部·招懷四》,中華書局1960年版。再僅就《舊五代史》加以統計,主要事例就有:后晉少帝開運三年(946)十月“以侍衛馬軍都指揮使李彥韜權知侍衛司事”《舊五代史》卷八五《少帝紀五》,第1121—1122頁。;同年十二月,后晉滅亡,“有軍吏于馬前揖 [桑] 維翰赴侍衛司”《舊五代史》卷八九《桑維翰傳》,第1168頁。;后漢隱帝乾祐三年(950)十一月以“侍衛馬軍都指揮使李洪建判侍衛司事”《舊五代史》卷一〇三《隱帝下》,第1370頁。;后漢乾祐年間,“貢院嘗錄一學科于省門叫噪,申中書門下,宰相蘇逢吉令送侍衛司”《舊五代史》卷一〇七《史弘肇傳》,第1407頁。;后周開國,侍衛親軍都指揮使王殷“授天雄軍節度使,加同平章事,典軍如故。殷赴鎮,以侍衛司局從”《舊五代史》卷一二四《王殷傳》,第1626頁。。等等。

因此,在筆者看來,侍衛司出現于史冊的最早時間,不妨就斷在后晉天福五年(940)或天福二年(937),這也是侍衛司形成的至遲下限。當然,侍衛司的發展歷程,則主要經過了后唐明宗天成、長興以及閔帝天順等一個較長的時間段。天成二年、長興三年、天順元年,天福元年、天福二年、天福五年等,都是其中相當重要的節點。

(二)殿前軍與殿前司

殿前司形成于五代末葉的后周,遠較侍衛親軍司為晚。正如侍衛親軍司是侍衛親軍發展的當然結果,殿前司作為殿前軍的指揮機構,其發展是與殿前軍的興起緊密相聯的。殿前軍是五代禁軍的后起之秀,它以五代皇帝的貼身近衛“殿前諸班”為骨干,在周世宗顯德元年(954)高平之戰后得以正式成軍,并迅速凌駕于侍衛親軍之上,殿前司也隨之登上歷史舞臺。宋太祖趙匡胤就是由殿前司的長官殿前都點檢而發動“陳橋兵變”,最終為五代的歷史畫上了句號。對殿前軍的歷史,宋人葉夢得《石林燕語》即有如下的記載:


殿前軍起于周世宗,是時太祖為殿前司都虞候。初詔天下選募壯士送京師,命太祖擇其武藝精高者為殿前諸班,而置都點檢,位都指揮使上。太祖實由此受禪,見于《國史》。《石林燕語》卷六,第81頁。都虞候,誤作“都虞侯”。


殿前軍是由“殿前諸班”發展而來的,殿前諸班亦稱“殿前諸班直”,顧名思義,指的是五代時期皇帝的貼身近衛軍。后唐時的殿前諸班,就駐扎在洛陽宮城皇宮西北的應福門附近,應福門“五代以來曰甲馬門”,“蓋諸班宿直其內”《宋會要輯稿》方域一之一一,第7324頁。。其番號亦甚夥,如后唐莊宗李存勗就曾“選諸軍驍勇者為親軍,分置四指揮”,這就是著名的“從馬直”《資治通鑒》卷二七四“天成元年二月甲辰”,第8962頁。。另據張其凡教授《五代禁軍初探》的考證,從后梁、后唐以來,一直沿置到宋朝的,就有散員、散指揮使、內殿直諸部《五代禁軍初探》,第34—38頁。散指揮使簡稱“散指揮”。

五代的殿前諸班,一個最為突出的特點,是他們雖然皆為禁軍中的一支,但卻并不隸屬于侍衛親軍司的統轄,而是屬于皇帝個人的近衛,帶有濃厚的皇帝私人衛隊的性質,從后梁至后周,一直都是獨立成軍。其實何止五代,在帝制時代,皇帝的親兵衛隊獨立于軍隊之外,應該是一個基本的定律。以宋代為例,當京師禁軍完全隸屬于殿前司、侍衛司之后,宋太祖又以武德司(皇城司)所部作為皇宮之內皇帝的個人親兵衛隊,而皇城司與三衙是平行的關系,所部主要由宦官統領,三衙無權干預。

眾所周知,與皇權特殊的緊密關系,決定了歷朝歷代皇帝的貼身近衛總是不難享受到特別的優待,但就多數情況而言,它卻較少走上前臺,演變為真正的馳騁沙場的戰斗部隊,其更多的是發揮政治上的作用,主要是作為皇權耳目監視軍隊官兵,以及為軍隊培養與皇權關系親密得到皇帝信任的軍官。

既然如此,殿前諸班以及殿前軍在后周的異軍突起,成長為后周最精銳的戰斗部隊,就有許多值得探討之處。以往史家多將其歸之于侍衛親軍從后唐成軍之后,經過后晉、后漢數朝的歷代相承,陳陳相因,老弱混雜,其戰斗力已經大為衰敗。這當然是事實,肯定也是重要因素之一。不過,筆者認為:除此之外,后周皇權與侍衛親軍在政治上的緊張關系,應該是殿前軍得以獨立成軍的更為關鍵性的原因。

后周太祖郭威是靠兵變推翻后漢上臺的,史書中也多談到他得到侍衛親軍官兵的擁戴,所謂郭威“撫養士卒,與同苦樂;小有功輒賞之,微有傷常親視之;士無賢不肖,有所陳啟,皆溫辭色而受之;違忤不怒,小過不責。由是將卒咸歸心于威”《資治通鑒》卷二八八“高祖乾祐元年八月乙未”,第9397頁。。不過,郭威早年雖曾應募為兵,然卻以軍吏而晉升,未曾在侍衛親軍中擔任過高級軍職,誠所謂以“褒衣博帶”而居軍中《歷代兵制》卷七《五代》。,本來就與純粹的職業軍人有所不同;他又起家于后漢的樞密使、鄴都留守、天雄軍節度使,除了其鄴都留守行營麾下的侍衛親軍護圣左廂之外,他與侍衛親軍的關系一開始就比較微妙,彼此之間很難說有多么的親密。郭氏個人在鄴城召募的一批勇武之士,如趙匡胤、石守信等少壯派軍人,恐怕才是他心目當中真正的嫡系人馬。

廣順三年(953)年底,郭威在臨終前誅殺侍衛親軍司的資深主帥侍衛親軍都指揮使王殷,并隨即解除了侍衛馬軍都指揮使郭崇和步軍都指揮使曹英的軍職,外放地方藩鎮,既是雙方以往矛盾的徹底暴露,更進一步促使雙方的矛盾空前激化。以往史家所侈談的“周太祖乃雄猜之主”、“王鄴帥昧明哲之規”《舊五代史》卷一二四《王殷傳》,第1637頁。,歸之于君臣個性的沖突,恐怕倒在其次。

顯德元年的高平之戰當中,侍衛馬軍都指揮使樊愛能與步軍都指揮使何徽當先率部潰逃,試圖把周世宗出賣給北漢,就是此事極其合乎邏輯的馀波。反過來,周世宗在事后大開殺戒,以霹靂手段誅殺侍衛親軍將校七十馀人,侍衛司官兵上下雖畏其威,很難說會對后周政權如何忠心耿耿。最起碼,周世宗本人不會也不敢做如此估計,他在戰后另起爐灶、組建新軍勢所必然。

附帶說明的是,高平之戰后主持侍衛司的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李重進,雖戰功赫赫,卻始終不受周世宗的信用,是一個被邊緣化的人物,其軍政才能未能盡得其用。這其中,既有李重進以外戚的敏感身份而功高震主的因素,無疑也有侍衛親軍本受疑忌的緣故,二者其實是互相激發。再如后來實際主持侍衛司的侍衛親軍馬步軍副都指揮使韓通,《宋史》將其列入《周三臣傳》,視其為后周的忠臣,然王夫之在《宋論》當中并不認同,對韓氏個人來說,這當然可能為誅心之論,但若從后周皇權與侍衛親軍雙方的歷史關系來看,在后周“主少國疑”、改朝換代甚囂塵上的敏感時期,侍衛親軍司的相當多數官兵最起碼不會為后周拼死效命,是不難推知的。

正因為如此,后周王朝一開始,郭威就特別倚重殿前諸班,試圖通過殿前諸班來控制和制衡侍衛親軍,其心腹親信也多任職于殿前諸班,除眾所周知的李重進、張永德之外,一些二三流的角色亦然,如陸萬友,“隱帝即位,出為天雄軍馬步軍都指揮使。周祖之起兵也,萬友預謀。及即位,擢為散指揮都指揮使、領獎州刺史”[宋] 錢若水修,范學輝校注:《宋太宗皇帝實錄校注》卷三五“雍熙三年二月丙寅”,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437頁。,劉遇,“周高祖在鄴,遇為親信吏,周有天下,遷控鶴都軍頭”《宋太宗皇帝實錄校注》卷三二“雍熙二年三月乙卯”,第284頁。等等。郭威強化殿前諸班的具體措施,主要有:

一是增加殿前諸班的番號。如后周開國伊始,趙匡胤為“東西班行首”《宋史》卷一《太祖紀一》,第2頁。行首,當即都頭。;廣順三年,馬全義又為殿前指揮使《資治通鑒》卷二九一“太祖廣順三年正月丙申”,第9489頁。,足證殿前諸班當中的“殿前指揮使”和“東西班”,在后周太祖朝已然存在,應該是郭威新增的。案:《五代會要》有云:顯德二年(955)十二月“改東西小校為東西班承旨”《五代會要》卷一二《京城諸軍》,第157頁。。則郭威時東西班本名“東西小校”,周世宗時更名“東西班承旨”。

二是加強殿前諸班的兵力。像殿前諸班當中的“小底”,就得到了特別的重視,擁有了軍的編制,其兵力當在五千人上下。筆者認為:考慮到李重進、張永德二人都曾出任過小底都指揮使和第一軍都指揮使,“小底”當是郭威強化殿前諸班最為優先的對象。廣順三年前后,郭威又將“小底”更名為“鐵騎”,其目的無疑是淡化其宮廷近衛色彩,突出其正規戰斗部隊的地位。高平之戰當中,在侍衛親軍大部潰散的時候,周世宗能夠依靠殿前諸班加以反擊,最終扭轉戰局,無疑是與郭威對殿前諸班多年的苦心經營分不開的。

三是提升殿前諸班主帥的軍中地位。他于廣順二年(952)新置殿前都指揮使和殿前都虞候兩職,以統領殿前諸班,分別以其外甥李重進和女婿張永德兩位最受他信任的后周皇親國戚居其任。顯德元年正月,郭威臨終之際,又以殿前都指揮使李重進領武信節度使,侍衛馬軍都指揮使樊愛能領武定節度使,侍衛步軍都指揮使何徽領昭武節度使。李重進的軍中地位已經凌駕于侍衛親軍司樊、何二將之上。因為李重進要年長于周世宗柴榮,郭威又特地召李重進入宮,“屬以后事,仍命拜榮,以定君臣之分”《資治通鑒》卷二九一“顯德元年正月壬辰”,第9501頁。。其時“殿前諸班”及其主帥李重進在郭威心目當中的地位,以及在當時政治上的極端重要性,由此可見一斑。元代學者胡三省遂據此判定:


殿前都指揮使總殿前諸班,馬軍都指揮使總侍衛司馬軍,步軍都指揮使總侍衛司步軍,宋朝三衙之職昉于此。《資治通鑒》卷二九一“顯德元年正月壬辰”胡三省注,第9501頁。


不過,此時的“殿前諸班”盡管得到了突飛猛進的發展,然其性質仍然屬于皇帝的私人親兵衛隊,其總兵力仍難以與侍衛親軍相提并論。況且,“殿前諸班”在指揮機構的建置上,唯有殿前都指揮使、都虞候兩等職位,還極少并置,自然尚未能達到足以與侍衛親軍司大致并駕齊驅的地步。

殿前諸班發展成為殿前軍,最具有關鍵性意義的節點,出現于顯德元年三月的高平之戰。在這場決定后周命運的決定性戰役當中,侍衛親軍司大部潰逃賣降,一度置后周于頃刻覆滅的絕境;張永德、趙匡胤等則率殿前諸班官兵挺身而出,追隨、護衛周世宗拼死反擊,終于挽狂瀾于既倒,奪取了歷史性的勝利。

侍衛親軍與殿前諸班如此鮮明的對比,促使周世宗痛下決心,在果斷誅殺樊愛能、何徽等驕兵悍將,重組侍衛司、整頓侍衛親軍的同時,在侍衛親軍之外,以“殿前諸班”為骨干,正式編練和組建殿前軍。殿前都指揮使張永德出任主帥,在高平之戰中一飛沖天的殿前都虞候趙匡胤則受命總其事。顯德元年十月:


上謂侍臣曰:“侍衛兵士,累朝已來,老少相半,強懦不分,蓋徇人情,不能選練。今春高平與劉崇及蕃軍相遇,臨敵有指使不前者,茍非朕親當堅陣,幾至喪敗。況百戶農夫,未能贍一軍士,且兵在精,不在眾。宜令一一點選,精銳者升在上軍,怯懦者任從安便。庶期可用,又不虛費。

先是,上按于高平,觀其退縮,慨然有懲革之意。又以驍勇之士,多為外諸侯所占,如是召募天下豪杰,不以草澤為阻,進于闕下,躬親試閱,選武藝超絕,及有身首者,分署為殿前諸班,因有散員、散指揮使、內殿前直、散都頭、鐵騎、控鶴之號。《五代會要》卷一二《京城諸軍》,第157頁。

帝自高平之役,睹諸軍未甚嚴整,遂有退卻。至是命今上一概簡閱,選武藝超絕者,署為殿前諸班,因是有散員、散指揮使、內殿直、散都頭、鐵騎、控鶴之號。《舊五代史》卷一一四《世宗紀一》,第1522頁。


“今上”是宋太祖朝修《舊五代史》史官之言,指趙匡胤。其具體的措施,主要有以下兩條:

其一,以空前的力度來強化殿前諸班。首先是整齊番號,把散員、散指揮使、內殿直、散都頭等原本各自獨立成軍的皇帝近衛軍,正式統編為“殿前諸班”,歸殿前都虞候直接指揮。以上四個番號,都是《五代會要》和《舊五代史》當中專門提到的,顯然是殿前諸班的主力所在。不過,后周殿前諸班并非僅有這么四個番號,起碼還應有前文筆者已經提到的殿前指揮使、東西班,還肯定有控鶴弓箭直、散祗候《資治通鑒》卷二九一“顯德元年三月庚子”:周世宗賞高平之功,“以馬仁瑀為控鶴弓箭直指揮使”,第9508頁。散祗候等,《宋史》卷一八七《兵志一》: “周制,招置諸州豪杰立。”第4584頁。等等,至少在八個以上。宋太祖朝的殿前司諸班直,主要有十個番號,即殿前指揮使、內殿直、散員、散指揮、散都頭、內直(金槍班)、東西班、內員僚直、簇御馬直、骨朵子直等《宋史》卷一八七《兵志一》,第4585、4588頁。。筆者認為:這其中的絕大多數,都應該是自后周沿置而來的。

緊接著是擴充優秀兵員。為了迅速而有效地加強殿前諸班,周世宗進一步提升了殿前諸班的軍中地位,以高官厚祿來吸引驍勇之士,殿前諸班指揮官的官階通常可達到刺史,與軍都指揮使平級甚至略高;士兵的待遇,也要遠高于禁軍其他各部。他還具體下令:從下級軍官和軍官子弟當中選拔“材勇”,編入殿前諸班的內殿直《宋史》卷一八七《兵志一》:內殿直“左右班四。周制,簡軍校暨武臣子弟有材勇者立”,第4584頁。;又從各州藩鎮地方軍中當中征召“驍勇之士”,“以驍勇之士多為藩鎮所蓄,詔募天下壯士,咸遣詣闕,命太祖皇帝選其尤者為殿前諸班”《資治通鑒》卷二九二“顯德元年十月己酉”,第9519頁。。在此之前,周世宗還曾特別下詔書從民間召募,即使是落草為寇、殺人放火的盜匪,只要身強力壯、武藝超群能夠入選殿前諸班,同樣可以免罪:


帝以趫捷勇猛之士,多出于群盜中,故令所在招納,有應命者,即貸其罪,以禁衛處之,至有朝行殺奪,暮升軍籍,讎人遇之,不敢仰視。《舊五代史》卷一一四《世宗紀一》,第1511頁。


這些應詔入京的地方精兵與猛士,再由殿前都虞候趙匡胤進行嚴格地拔,“選武藝超絕,及有身首者,分署為殿前諸班”,將其中的佼佼者,編入殿前諸班的散指揮、散都頭、散祗候當中去。如此多管齊下,殿前諸班遂鳩集了一大批最為精銳的“虎狼之士”。

二是將殿前諸班當中的鐵騎和控鶴,升級為禁軍的“上軍”,與侍衛親軍司的龍捷和虎捷兩大主力部隊地位相當,官兵待遇從優,更享有優先從禁軍其他各部選拔精銳的權力。在高平之戰前,鐵騎、控鶴都分別只有一個軍的編制,戰后則比照龍捷、虎捷,其編制猛擴到左、右廂四個軍,四十個指揮《宋史》卷一《太祖紀一》記載:宋太祖父親趙弘殷“周廣順末,改鐵騎第一軍都指揮使”,高平之戰后“轉右廂都指揮,領岳州防御使”。第1頁。又,《宋史》卷二五〇《石守信傳》:石氏于高平之戰凱旋“遷鐵騎左右都校”,第8809頁。可見鐵騎在高平之戰后已從一個軍,擴編到左右二個廂、四個軍的編制,按五代宋初一廂十指揮的制度,當轄有四十指揮。。因為趙匡胤時任殿前都虞候,以往史書在記述周世宗整軍之時,多突出殿前諸班的分量,對鐵騎、控鶴則著墨不多。筆者認為:殿前諸班固然精銳,軍中地位固然突出,卻只是殿前軍的軍中先鋒,如宋代諸班直每班的兵力不過在百人上下,后周時肯定要多一些,但兵力必定相當有限是肯定的。鐵騎、控鶴作為兵力雄厚的大軍,才是殿前軍真正的主力所在。殿前諸班加上鐵騎、控鶴“步騎諸指揮”,兩翼齊飛,殿前軍方才正式得以成軍。

需要說明的是,鐵騎前身為“小底”,本屬殿前諸班當無異議;控鶴的情況,則比較復雜。張其凡教授認為:控鶴“后梁時也有之,屬天興軍。后唐時相沿不改,明宗時還一度成為與捧圣、嚴衛鼎足而立的大軍之號。后晉時,控鶴仍存,且有屯戍者。后漢時,控鶴亦存,但其軍規模已小,少見于史籍了。后周太祖時期,控鶴一名仍舊沿用”《五代禁軍初探》,第35頁。。杜文玉教授也指出:“控鶴:五代歷朝均有設置,原本是宿衛宮廷的親軍,由于控鶴軍戰斗力頗強,故經常參加野戰,在五代歷朝都是一支能打仗的軍隊。但是自后漢以后,控鶴軍極少見于記載,當是其軍力已經衰弱之故。”《五代十國制度研究》,第421頁。日本學者菊池英夫則曰:“后周世宗建立之殿前親軍,很大程度上乃雜用了當日之親從官,如內廷之控鶴官,即成為日后親軍中之控鶴軍。”[日] 菊池英夫:《后周世宗的禁軍改革與宋初三衙的成立》,載《東洋史學》卷二三,1960年,第41—57頁。轉引自杜文玉《五代十國制度研究》,第421頁。

上述各家之說各有側重,其實亦可相互補充。考慮到《五代會要》、《舊五代史》畢竟皆將鐵騎、控鶴與散員等并列,而且劉遇“周高祖在鄴,遇為親信吏。周有天下,遷控鶴都軍頭。顯德中,改控鶴副指揮使。國初,遷御龍直指揮使”《宋太宗皇帝實錄校注》卷三二“雍熙二年三月乙卯”,第284頁。,馬仁瑀本為“內殿直”小校于高平之戰后為“控鶴弓箭直指揮使”,宋初殿前司軍校史珪亦為“馬步軍副都軍頭兼控鶴弓弩大劍都指揮使”《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四“乾德元年八月壬午”注,第101—102頁。,筆者傾向于認為后周太祖時的控鶴,本屬殿前諸班,周世宗顯德元年十月整軍,控鶴方與鐵騎一起從“殿前諸班”之中獨立出來,與殿前諸班共同組建為殿前軍。

經過周世宗此次選拔和編練,“殿前諸班”的兵力大為充實,僅散員、散指揮、散都頭、散祗候等就擴充到了十二個班,總計約在二三十個班上下,殿前諸班的總兵力很可能不下萬人。鐵騎、控鶴的兵力,更當在四萬人上下。以“殿前諸班”為骨干、以鐵騎、控鶴為主力的殿前軍,總兵力就當在五萬人上下,已然與侍衛親軍相差不太遠,兵員素質及戰斗力水準,遠在侍衛親軍之上,更兼士氣高昂,迅速成長為一支“士卒精強,近代無比,征伐四方,所向皆捷”的勁旅《資治通鑒》卷二九二“顯德元年十月己酉”,第9519頁。

周世宗南征北戰,主要依靠的就是殿前軍,具體負責編練殿前諸班和殿前軍事務的趙匡胤,也由此打下了他在后周禁軍中的不拔根基,奠定了他開創宋朝帝業的基礎。從某種意義上說,五代動亂得以最終終結,殿前軍的成軍可謂居功至偉。

與殿前軍政治地位的提升及其軍力的迅猛發展相輔相成,其指揮機構當然不斷升格,發展成為正式地與侍衛親軍司分庭抗禮的殿前司。《五代會要》等史書有“殿前,始于周世宗顯德元年”《古今事文類聚》新集卷三五《殿司部·殿前都點檢》,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同書《遺集》卷一〇《殿司部遺·總三衙》再載此條,并明言出自于《五代會要》。又見《群書考索》后集卷一二《三衙類》,章氏亦云其依據為《五代會要》。的記載,殿前,即殿前司的略稱。《職源》即征引其說,更為明確地言道:“殿前司,始于周世宗顯德元年。”《古今淵流至論》續集卷一《衛兵上》引《職源》。《五代會要》為宋太祖朝宰相王溥所編纂,其權威性自不必言。《職源》,五十卷,南宋王益之所撰,“大理司直金華王益之行甫撰。亦簡牘應用之書,而專以今日見行官制為主。蓋中興以后,于舊制多所并省故也”[宋] 陳振孫著,徐小蠻、顧美華點校:《直齋書錄解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80頁。,該書廣泛為宋、元多種類書所征引,也被視作較具權威性的一部典制專書。

如此說來,殿前司當與殿前軍的成軍同步,形成于顯德元年,具體地說當在顯德元年的十月前后。這是符合制度演變的一般規律的。筆者進一步認為:組建殿前司,很有可能本身就是周世宗顯德元年整軍的一個重要舉措。

顯德三年(956)十二月,周世宗在殿前都指揮使之上新設“殿前都點檢”一職,由殿前都指揮使張永德升任《舊五代史》卷一一六《世宗紀三》,第1551頁。。殿前都點檢位在侍衛親軍馬步軍都虞候之上,僅次于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殿前都虞候趙匡胤則晉升為殿前都指揮使,殿前都虞候由慕容延釗接任。正如杜文玉教授指出的:


之所以要設置此職,是因為殿前都指揮使初置時,與侍衛親軍的馬、步軍都指揮使地位相當,為了進一步提高殿前司的地位,于是便設置了此職,使其能與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分庭抗禮。《五代十國制度研究》,第419頁。


此一舉措,大大提升了殿前司的軍中地位。后周殿前都點檢的公署,即殿前司的帥衙,就設在開封城皇宮大內的左掖門附近,位于皇宮之內,可見其特殊的重要性。

殿前都點檢,《冊府元龜》或作“殿前都檢校”,其《將帥部·總序》有云:“五代以后,典掌禁軍,則有侍衛親軍都指揮使及殿前都檢校。殿前都指揮使而下,皆以藩臣領之。唐之軍衛,名存而實廢矣。”《冊府元龜》卷三四〇《將帥部·總序》,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殿前都檢校”,中華書局1960年版《冊府元龜》作“殿前都簡較”,顯為明本避明諱。案:《冊府元龜》之《帝王部·繼統三》有云:“漢隱帝,高祖第二子,天福十二年高祖踐祚,以帝為左衛將軍、檢校司徒,尋為大內都檢校、太保。”《冊府元龜》卷一一《帝王部·繼統三》。查《舊五代史》之漢隱帝本紀,“尋為大內都檢校”作“遷大內都點檢、檢校太保”《舊五代史》卷一〇一《隱帝紀上》,第1343頁。,可知“都檢校”即“都點檢”之異稱。《事實類苑》則作“殿前都檢點”,其“辛文悅”條曰:“辛文悅,嘗以五經教授,太祖幼時,從之肄業。周顯德中,太祖為殿前都檢點,久不獲見,一日夢邀車駕請見,既下拜,乃太祖也。太祖亦夢其來謁,因令左右尋之,文悅果自至,后累至員外郎。”[宋] 江少虞:《事實類苑》卷四八《休祥夢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冊府元龜》乃宋人王欽若等主持編纂,《事實類苑》則為宋人江少虞所編撰,宋高宗紹興十五年(1145)成書,皆為宋代所編之書,其史料的原始性和權威性,還是相當高的。遍查五代、兩宋諱例,“點”、“校”二字皆無避者,兩書稱“殿前都點檢”為“殿前都檢校”、“殿前都檢點”,應該都不是出自于避諱。

值得注意的是,清代“殿前都檢點”之說十分盛行,特別是《康熙字典》即大書曰:“檢點,官名,《宋史·太祖紀》為都檢點。”[清] 康熙:《御定康熙字典》卷一四《辰集中·木部·檢》,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然今傳本《宋史·太祖紀》實記為“殿前都點檢”,《康熙字典》“《宋史·太祖紀》為都檢點”云云,顯然是錯誤的。至于《宋會要輯稿》、《續資治通鑒長編》等宋代文獻,更是無一例外地皆作“殿前都點檢”。

盡管《康熙字典》“都檢點”之說不確,但《康熙字典》畢竟號稱為康熙帝欽定,其影響力之大可想而知。例如:太平天國早期的軍中正職官共有十二級,包括兩司馬、卒長、旅帥、師帥、軍帥、監軍、總制、將軍、指揮、檢點、丞相、軍師,名將陳玉成即曾為“三十檢點”。其名“檢點”,而非“點檢”,當亦是受清代此說的影響。

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舊五代史》即有云:“澶州節度使兼殿前都檢點駙馬都尉張永德落軍職。”《九朝編年綱目備要》(即《皇朝編年綱目備要》)卷一亦云:“自是殿前都檢點不復除授。”《太平治跡統類》卷二十九:“建隆二年閏二月,殿前都檢點慕容延釗罷為山南西道節度使,侍衛親軍都指揮使韓令坤罷為成德節度使,自是殿前都檢點遂不復除授。”[宋] 彭百川:《太平治跡統類》卷二九《官制沿革上·太祖》,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書史會要》卷六、《十國春秋》卷八十一等亦然。

筆者懷疑:上述多種《四庫全書》文獻,包括《事實類苑》在內,其中的“殿前都檢點”,或即是受《康熙字典》口徑的影響,甚至就是被清人所改的。今中華書局點校本《舊五代史》周世宗本紀與《皇朝編年綱目備要》皆已將其徑改為“殿前都點檢”,且都未出校勘記。

至于《冊府元龜》“殿前都檢校”之說,就筆者所知似為孤證,其究竟如何,尚需進一步加以詳考。

在殿前都點檢之后,顯德五年(958),殿前司又新現“殿前副都指揮使”一職;顯德六年(959),后周再增設了“殿前副都點檢”一職。殿前司管軍職位的編制,遂亦擴充到了五等,與侍衛親軍司職位的數量大致相等,地位亦大致相當。后周禁軍殿前、侍衛兩司并立爭雄的局面,就此完全形成。

軍中歷來最重資歷。由于侍衛親軍在五代禁軍中的老牌地位,加上其兵力總數仍當在殿前司之上,后周侍衛司諸長官在禁軍中的排名,始終要在后起的殿前司諸帥之上。侍衛司同級將領的軍中地位,通常也要略高于殿前司。以后周顯德六年(959)七月周恭帝即位時為例,按照《資治通鑒》的記載:當時禁軍高級將領的排名順序,依次是: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李重進、侍衛親軍馬步軍副都指揮使韓通、殿前都點檢趙匡胤《資治通鑒》卷二九四“顯德六年七月壬戌”,第9603頁。。殿前都點檢趙匡胤的軍中地位,就在李重進和韓通兩人之下。王曾瑜先生《宋朝軍制初探》(增訂本)則根據《舊五代史》卷一二〇《周恭帝紀》指出:


周恭帝即位時的升官資序,仍是侍衛都指揮使李重進和副都指揮使韓通在上,而殿前都點檢趙匡胤、副都點檢慕容延釗和都指揮使石守信在下。《宋朝軍制初探》增訂本,第7頁。


當然,趙匡胤其時排名在李重進、韓通之下,也可能與趙匡胤實乃后周禁軍的后起之秀,又未得帶“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宰相銜,資歷、官階本就遠不及已帶宰相銜的李、韓二人有關。

筆者已經多次強調:后周從郭威開國伊始,親殿前諸班遠侍衛親軍,通過發展以殿前諸班為骨干的殿前軍以平衡、抑制侍衛親軍,就是一個基本的國策。經過周世宗的整軍,殿前司所統之殿前軍系統,不僅繼續在政治上最受皇權的倚重,戰斗力亦隨之突飛猛進,成長為后周禁軍中戰斗力最強的王牌主力。周世宗凡有親征,皆以殿前司下轄各部負責扈駕,顯然這既有軍事上的考慮,更兼有政治上的親疏判斷。殿前司的兩任長官張永德、趙匡胤,一個是后周位高權重的皇帝國戚,又與周世宗公誼、私交皆篤;一個是周世宗的“幕府舊僚”,從柴榮的親兵衛隊統領起家,周世宗素來寵信趙匡胤,視之“如子”[宋] 蘇轍撰,俞宗憲點校:《龍川別志》,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71頁。。不論是在軍事上,還是在政治上,張永德都是周世宗最親信的重要助手,發揮著相當的決策作用。趙匡胤則是禁軍中公認的最為耀眼、最得“圣眷”的少壯派將星,早已為朝野上下所矚目。后周殿前司的風頭之健可想而知,愈來愈凌駕于侍衛親軍司之上。

反過來,侍衛親軍與皇權的密切程度本不及殿前軍,又背著高平之戰潰逃叛賣的歷史包袱,軍力的發展勢頭明顯不如殿前軍。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李重進等侍衛親軍司諸帥,也一直受到殿前司諸帥的排斥,在政治上處于邊緣化的尷尬位置。張永德等人更多次向周世宗進讒言,試圖置李重進于政治上的死地。

正因為如此,在后周殿前司和侍衛親軍司兩大禁軍山頭之間的明爭暗斗當中,在兩司眾將激烈的派系斗爭和人事傾軋當中,殿前司多年穩居上風,漸呈一家獨大之勢。周世宗在晚年應該已經發現了此一問題的嚴重性。顯德六年六月,周世宗于臨終之際,通過“莫須有”式的“點檢做天子”的木牌事件,以極大的政治勇氣,斷然罷黜了殿前都點檢張永德的軍職《舊五代史》卷一一九《世宗紀六》,第1583頁。。侍衛親軍馬步軍副都指揮使韓通則加使相銜,并入受遺命,“軍政多決于韓通”[宋] 司馬光撰,鄧廣銘、張希清點校:《涑水記聞》卷一,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4頁。,政治地位在繼任殿前都點檢的趙匡胤之上。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李重進雖也外放淮南節度使,然仍領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銜,待遇也要優于張永德。

如此一連串的重大人事變動,表明周世宗試圖在一定程度上改變親殿前軍遠侍衛親軍的國策,以重新恢復殿前、侍衛兩軍的政治平衡,然無疑為時已晚,反而予殿前司系統將帥以“兔死狗烹”人人自危的刺激和口實,成為促使殿前軍兵變推翻后周王朝最為直接的催化劑和導火索。

殿前司主帥殿前都點檢趙匡胤的最終得國,侍衛親軍司主帥韓通根本無力與之對抗,無疑就是殿前軍與侍衛親軍雙方實力對比的最好體現,是殿前軍實力超越侍衛親軍水到渠成的結果,具有很強的必然性。趙匡胤個人的周密籌劃與高明安排固然重要,卻是第二位的因素。另外,在陳橋兵變當中,趙匡胤無論如何標榜和努力來實現“市不易肆”、“不戮一人而得天下”,侍衛親軍馬步軍副都指揮使韓通都難逃被誅殺的命運,遠在揚州的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李重進及其勢力也隨之被徹底鏟除,原因也就在此參看鄧廣銘先生《趙匡胤的得國及其與張永德李重進的關系》,《東方雜志》第41卷第21期,1945年,收入《鄧廣銘全集》第九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

宋朝開國之初,誠如南宋學者章如愚所云:“宋初,侍衛親軍置都指揮使,雖都虞候,亦在殿前都指揮使上。”《群書考索》后集卷四七《兵門·三衙》。侍衛親軍司的軍中地位,仍然大致在殿前司之上。如宋太宗淳化三年(992)九月,宋太宗“命皇城使王繼恩召馬步軍都虞候傅潛、殿前都指揮使戴興等宴飲”《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三“淳化三年九月己未”,第739頁。軍,誤作“兵”。,表明侍衛親軍馬步軍都虞候傅潛位在殿前都指揮使戴興之上。但這只不過是歷史慣性作用的馀波而已。宋太祖是從殿前司起家開創帝業的,殿前司所部官兵當然是他不折不扣的嫡系人馬,所以,宋代殿前司不論在政治上,還是軍事上,其事實上的重要性,皆要遠遠超過侍衛親軍司。大致到了宋真宗朝,隨著侍衛親軍馬步軍都虞候一職的最后廢除,殿前司同級將領的軍中地位,無論名實,都已然要高于侍衛親軍司。殿前、侍衛兩司的爭雄,至此可謂真正塵埃落定。

在侍衛親軍司當中,馬軍將領的地位,又要略高于同級的步軍將領。按照宋代的制度,三衙將領的升遷,通常就是沿著侍衛步軍、馬軍、殿前司的順序進行。到了北宋后期的宋徽宗朝和南宋時期,隨著三衙管軍名號日趨階官化,侍衛馬軍司的馬軍都指揮使和侍衛步軍司的步軍都指揮使,其官階都被確定為正五品,而殿前司的殿前都指揮使的官階卻被定為從二品,要遠遠高于侍衛馬、步軍都指揮使。即使是殿前副都指揮使,其官階也是正四品,同樣在侍衛馬、步軍都指揮使之上。

值得引起注意的是,遼朝從后晉手中取得以幽州為中心的“燕云十六州”地區之后,就推行著名的“以國制治契丹,以漢制待漢人”的南北面官制度《遼史》卷四五《百官志一》,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685頁。。在南面官系統的“南面軍官”當中,就有:

殿前都點檢司。設殿前都點檢、殿前副都點檢、同知點檢司事三等職位。遼穆宗應歷十六年(966),耶律夷刺葛任殿前都點檢;遼圣宗太平六年(1026),耶律野任殿前副都點檢;遼道宗清寧九年(1063),耶律撻不也任同知點檢司事。

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司。設侍衛親軍都指揮使、副都指揮使、都監等三等職位。遼圣宗統和二年(984),韓倬任侍衛親軍都指揮使。侍衛親軍司下轄侍衛親軍馬軍都指揮使司和侍衛親軍步軍都指揮使司《遼史》卷四八《百官志四》,第824—825頁。

對此,清代永镕領銜編纂的《歷代職官表》有案語考證說:


遼御帳諸官以貴戚為侍衛,武臣為宿衛,親軍為禁衛,百官番宿為宿直,各有司存,皆如今領侍衛之職。至南面官之殿前、侍衛兩司,與宋制正同,疑所領皆漢兵,故與御帳別為一職。[清] 永镕等:《歷代職官表》卷四三《領侍衛內大臣》,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與宋制正同”云云,當然大致不差,但從嚴格意義上講,遼、宋此制乃是同源,共同源自五代后唐、后晉、后周。從形式和名號等層面上看,遼朝保存五代制度的成分,起碼在形式上,較宋朝可能還要多一些。當然,遼朝軍事力量的真正重心,始終在其北面官系統,遼朝殿前司、侍衛親軍司“所領皆漢軍”,其地位和分量是難以與五代、宋朝的殿前、侍衛兩司相提并論的《遼金軍制·遼朝軍制稿》,第63—64頁。

(三)天子自將之“私兵”與“卒伍之都長”

在前引宋元眾家論三衙之制諸說當中,筆者最為重視歐陽修之說。在筆者看來,歐陽修作為杰出的史學家,不僅基本理清了殿前司和侍衛親軍司在五代的發展概況,更準確地將殿前軍和侍衛親軍定性為天子自將之“私兵”,將殿前司、侍衛親軍兩司管軍眾將定性為“乃其卒伍之都長耳”。

天子自將之“私兵”,“其卒伍之都長”。歐陽修所作的這兩個定性,雖然寥寥數語,卻真正把握到了五代宋初殿前司和侍衛親軍司制度變遷的關鍵和要害之所在,揭橥出了君主以兩司所部禁軍即天子自將之“私兵”逐步取代六軍十二衛之“國兵”,以兩司管軍眾將們逐步取代“判六軍諸衛事”等“朝廷大將”,將原本主兵的尚書兵部置于無用之地,與當時三司取代尚書戶部,翰林學士取代中書舍人大致類似,其實質都是皇權繞過三省六部原有的朝廷大臣,以天子“私人”來掌握軍隊的指揮權,從而使君主的個人權威得以空前的強化。

所謂“私兵”,指的是軍隊歸將領私人所有,不但其他將領難以統領,朝廷也難以順暢地號令。中唐五代的方鎮之兵,就是典型的“私兵”。對此,蘇轍有著準確的概括:


昔唐季五代之亂,其亂果何在也?海內之兵,各隸其將,大者數十萬人,而小者不下數萬,撫循鞠養,美衣豐食,同其甘苦而順其好惡,甚者養以為子,而授之以其姓。故當是時,軍旅之士,各知其將,而不識天子之惠。君有所令不從,而聽其將。而將之所為,雖有大奸不義,而無所違拒。《蘇轍集·欒城應詔集》卷七《進策五道·第四道》,第1300頁。


“卒伍之都長”,指的是方鎮節度使“私兵”之指揮者。五代的皇帝,多數是自節度使起家;五代的禁軍,也脫胎自方鎮軍。皇帝與禁軍之間的關系,皇帝與禁軍眾將之間的關系,仍然是一種較為典型的個人私有與效忠私人的關系,禁軍官兵往往只是效忠于皇帝乃至于具體的皇帝個人,對政權的忠誠度反而相當一般。宋代三衙禁軍直接承襲自五代,三衙禁軍乃“天子私兵”,“非人臣所得而有”,始終是其一個基本的深層的歷史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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