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代三衙管軍制度研究(全二冊)
- 范學輝
- 4359字
- 2020-03-13 15:01:47
一、“本西都遺意”:遠溯漢、唐
宋代的三衙管軍制度,宋人多將其追溯至漢、唐。兩宋之際抗金名臣李綱曾撰《殿帥》制,其開篇破題即曰:“漢置期門、羽林之軍,以夾輔宮省。唐開折沖、果毅之府,以鎮衛京師。”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則有言:“環衛官者,唐有之,領宿衛兵,若今之三衙。”
趙彥衛《云麓漫鈔》亦曰:“殿前司,蓋唐之十六衛;侍衛親軍,唐之六軍也。”
宋人因此多以“環衛”來指代三衙管軍。宋高宗紹興八年(1138)七月,時任右諫議大夫的李誼則將其追至曹魏、西晉和唐代“領宿衛兵”之中衛和左右衛將軍,他說:
按魏置中衛將軍,晉武分為左、右衛,宋、齊謂之二衛,各領營兵,每暮一人宿直。又唐右衛大將李大亮自兼三職,宿衛兩宮,每番直,嘗假寐,太宗勞曰:“公在,我得酣寢。”則三衙宿直,尚矣。
漢代京師長安南、北兩軍并立的“西京遺制”,最為宋人所津津樂道。宋高宗時,樞密都承旨章誼也曾上奏:
漢有南北兩屯,唐有南北兩衛,皆天子自將之兵。祖宗所置殿班親軍,處禁門之內,皆極天下之選。
宋寧宗慶元五年(1199),時任主管馬軍行司公事的郭倪主持編纂《侍衛馬軍司題名記》,其所撰《序言》開篇即曰:“漢京師有南、北軍,衛尉掌宮門屯衛兵,中壘校尉掌北軍營壘之事。后又增置八校及羽林、期門之屬,徼巡藩護,兵威隱然,為后世立軍不易之制。”緊接著,郭氏特別強調說:“國家并列三衙,雖曰沿襲五代,然實本西都遺意。”更有相當數量的宋人與宋人著述徑曰:“三衙,即漢人之南軍也。”
將三衙更進一步遠溯至周代的看法,宋代也相當地普遍,名臣范仲淹就曾經提到過:殿前司、馬軍司和步軍司“總轄諸軍,其體最大”,“此《夏官·司馬》之政也”。宋高宗紹興二年(1132)八月,給事中兼侍讀胡安國在上疏中更明確地說:
自古盛主,雖用文德,必有親兵,專掌宿衛。成王即政,周公指虎賁,與常伯同戒于王,欲其知恤。虎賁者,猶今侍衛親軍也。康王初立,太保俾齊侯呂伋,以虎賁百人,迎于南門。呂伋者,太公望子,自諸侯入典親兵,猶今殿前、馬、步軍都帥也。勛德世臣,總司禁旅;虎賁銳士,宿衛王公。其為國家慮深遠矣。本朝監觀前代,命三衙分掌親軍,雖崇寧間,舊規猶在。
同年九月,又有臣僚進呈“論周公作《立政》,言虎賁綴衣之士”,“謂今日宜添置禁衛”。王應麟在《玉海》中亦曾言及:宋代三衙“如周畿兵,如漢中壘”
。
宋神宗更曾將宋代三衙四廂之制直推至軒轅黃帝之八陣法,他于熙寧八年(1075)二月命三衙演練李靖營陣法時,就訓令李憲等人道:
黃帝始置八陣法,敗蚩尤于涿鹿。諸葛亮造八陣圖,于魚復平沙之上壘石為八行,晉桓溫見之曰:“常山蛇勢。”文武皆莫能識之。此即九軍陣法也。后至隋,韓擒虎深明其法,以授其甥李靖。靖以時遭久亂,將臣通曉其法者頗多,故造六花陣,以變九軍之法,使世人不能曉之。大抵八陣即九軍,九軍者方陣也;六花陣即七軍,七軍者圓陣也。蓋陣以圓為體,方陣者內圓而外方,圓陣即內外俱圓矣。故以圓物驗之,則方以八包一,圓以六包一,此九軍、六花陣大體也。
六軍者,左右虞候各一軍,為二虞候軍,左右廂各二軍,為四廂軍,與中軍共為七軍。八陣者,加前后二軍,共為九軍。本朝祖宗以來,置殿前、馬、步軍三帥,即中軍、前、后軍帥之別名,而馬、步軍都虞候是為二虞候軍,天武、捧日,龍、神衛四廂,是為四廂軍也。中軍帥總制九軍,即殿前都虞候專總中軍一軍之事務,是其名實與古九軍及六花陣相符而不少差也。
當然,宋神宗之言,僅僅是就戰陣和軍陣演變的角度而言的。
任何制度,皆淵源有自,必然曾經歷過一個較長歷史時間段的醞釀以及發展演變的過程,宋代的三衙管軍制度當然也不會例外。從這個角度上說,宋人上述種種追溯,都各有其道理。僅以唐代南北兩衙、漢代南北軍制度而言,若從扈從帝王、衛戍京師“衛士”的角度來看,宋代三衙與其之間也確有一定的類似和若干歷史傳承之處。盡管如此,畢竟時易世移,宋制與漢、唐制度之間的區別,更是十分的明顯:
其一,正如蘇軾所言:宋代三衙“重兵聚于京師,以古揆今,則似內重”,而漢、唐皆“外重而內輕”。漢代“兵皆散于郡國,有事則以虎符檄召而用之,事已皆罷歸家”
, “兵甲在外”,南北兩軍、期門、羽林等“以備天子扈從番衛”而已
。漢高祖劉邦從京師親赴邯鄲討伐陳豨,“以羽檄征天下兵,未有至者,今計唯獨邯鄲中兵耳”
,遂幾有孤家寡人之憂;漢景帝時周亞夫平七國之亂,必須從京師“乘六乘傳”至洛陽“會兵”,即點集地方郡國兵馬,此前其麾下寥寥,為避吳人伏兵截殺,竟至繞道出武關趨洛陽。安然抵達洛陽之后,周亞夫曾感嘆曰:“七國反,吾乘傳至此,不自意全。”
漢武帝時中大夫莊助欲伐閩越,漢武帝曰:“吾初即位,不欲出虎符發兵郡國。”遂遣莊助“以節發兵會稽”
。東漢末葉董卓以區區三千人的涼州軍進京,即完全控制住了東漢朝政。以上事例,皆為明證。
唐代的情況較漢代要復雜得多,然唐前期重兵散在諸道之軍府(折沖府),中唐以降則在地方之方鎮,“惟邊州置重兵,中原乃包其戈甲”,大致可以無疑。安史之亂時,京師長安雖置有南、北兩衙,實際上早已是無兵可用,只能是“驅市人以接戰”,臨時召募“市井子弟”來充數。安史之亂后,唐廷盡其所能地重點擴充和整編了以神策軍為核心的北衙禁軍,然正如唐長孺先生所指出的:
北衙禁軍在唐代前期雖逐漸增多,至天寶末四軍合計不過三四萬人。武則天垂拱元年羽林軍所領名為羽林郎,只6000人。天寶末定額15000人。唐初以來北門軍來源隨時有變化,總的傾向是出于召募,應募的至少不小一部分是長安避役市民,根本沒有真正的戰斗力,除特殊情況以外,北門禁軍基本上不出征。
安史亂后,原有北門四軍實際上已不復存在,肅宗時別置神武軍,和重新組成的羽林、龍武號稱六軍,隨后又設置一些六軍以外的禁軍。新置諸軍也有如過去一樣曾在宮廷政變中起作用,如擁立代宗的寶應射生,一般都沒有作為真正的戰斗力量使用。
唐德宗蒙塵,扈駕者才“四百馀騎”。可見,北衙禁軍的兵力依然相當有限,戰斗力更差。即使是唐廷唯一的軍事支柱神策軍,雖然一度號稱有十五萬馀眾,然絕大多數不過是長安西、北鎮防邊兵的遙隸而已,“這些鎮防兵名為禁軍,實際上是長鎮邊防軍,并非像初期那樣來自長安神策總部”。而且,神策軍的戰斗力同樣極差,根本無法與方鎮軍抗衡,也就改變不了“內輕外重”的基本格局。對此,《資治通鑒》有著極為形象的描繪:
神策軍士皆長安富家子,賂宦官竄名軍籍,厚得稟賜,但華衣怒馬,憑勢使氣,未嘗更戰陣,聞當出征,父子聚泣,多以金帛雇病坊貧人代行,往往不能操兵。
南宋學者陳傅良所撰《歷代兵制》亦述神策軍之始末云:
廣德以后,吐蕃屢入寇,天子不能自立,而陜州神策之軍,遂為禁軍之首。然而朝恩貪肆無極,自鳳翔、京兆、扶風等郡,皆屬其節度,卒之軍政不立。逮建中之末,耗散略盡,白志貞遂補之以市人,一旦涇原叛卒一呼,而天子無從衛之兵,非李晟持軍赴難,則唐事去矣。自后雖更易不常,其權大率歸之閹寺。順宗即位,王叔文雖欲收神策兵權,而事卒不克。至昭宗以藩臣跋扈,而有宗室典禁兵之謀,可謂良策矣,特嗣、覃諸王雖迭居閫外之寄,皆不足以支難,致駕陷于朱溫,可不戒夫。
當代學者也都準確地指出:唐之神策軍“虛籍多,實兵少,隸名禁軍的多市井無賴、豪強、奸滑之徒,一般均不堪一戰”, “宦官用以挾制宮廷則有馀,用于作戰則不堪一擊”
。
唐代學者杜佑在《通典》中有云:漢氏“重兵悉在京師,四邊但設亭障”。然宋人陳傅良《歷代兵制》卷二已力言其非,陳氏并具體考證:兩漢京師兵馬,至多不足萬人。此一數字,實不如邊地一郡。馬端臨《文獻通考》也加以駁斥說:“是殆不然”,兩漢“京師之兵,不滿二萬人……豈得云重兵悉在京師哉?故此以萬旅言之”
。
案:杜氏之說不能成立自不待言,然其意則在經世致用,試圖影響唐廷改變其時“內輕外重”的危局。又,宋神宗熙寧七年(1074)九月,韓絳等有云:“漢、唐重兵皆在京師,其邊戍裁足守備而已。四方有警,則兵從之出,故邊無橫費,而強本弱末其勢亦順。開元以后,有事四夷,權臣皆節制一方,重兵悉在西北,天寶之亂,由京師空虛,賊臣得以肆志也。”韓氏所云“天寶之亂,由京師空虛”,當為不爭之事實,然“漢、唐重兵皆在京師”云云,其實無據。
比較而言,秦觀以詞宗名世,然他對漢、唐、宋三代京師屯兵情況的對比分析,雖不免書生論兵的通病,卻頗有過人之處,他說:
漢、唐以地為險,本朝以兵為險故也。漢高祖曰:“吾以羽檄召天下兵,莫有至者。”武帝曰:“吾初即位,不欲出虎符,發兵郡國。”蓋漢踵秦事,郡國皆有材官,有變則以符檄發之。京師惟有南、北兩軍,有期門、羽林、孤兒,以備扈從。唐分天下為十道,置兵六百三十四府,其在關中者,惟二百六十有一府。府兵廢,始置神策為禁軍,亦不過數萬人。以此見漢、唐之兵,皆在外也,故非都四塞之國,則不足以制海內之命,此所謂以地為險者也。
本朝懲五季之弊,舉天下之兵,宿于京師,名掛于籍者,號百馀萬。而衣食之給,一毫已上,皆仰縣官,又非若府兵之制,一寓之于農也。非都四通五達之郊,則不足以養天下之兵,此所謂以兵為險者也。
要之,漢、唐重兵皆在地方,“兵甲在外”、“兵甲散在郡國”,京師不屯大軍。宋代那種“舉天下之兵,宿于京師”,“都下兵數十萬人”, “今天下甲卒數十萬眾,戰馬數十萬匹,萃在京師,本固兵強,邦國之利也”
, “宿重兵于京師,以消四方不軌之氣”、“天下之兵,其數莫如京師之多”
, “親衛諸軍,虎旅百萬,蓋天下武鋒之萃也。既建三帥,以護周廬之師”
,三衙動輒十萬馀眾,甚至更多兵力虎踞京師的情況,漢、唐基本上是不存在的。
“都畜衛兵,莫如國朝之盛”, “自古禁旅之盛,無如本朝者”
,宋人的這些判斷,與歷史事實大致符合。這還僅僅是就數量而言的,若再考慮到質量因素,差距應該更加明顯。明人馮琦有云:“自唐、宋以來,京師皆屯宿重兵,畿內外當天下之半。”
此語大致不錯,但所謂“自唐、宋以來”,嚴格意義上講,應該是自宋代以來。
需要補充說明的是,漢、唐雖然同為“內輕外重”,但漢代的體制是塊塊式的,地方兵馬統屬于地方行政系統,郡守、縣令加上后來的州刺史、州牧等地方行政長官,即是各地方當然的軍事統帥。唐代的前期體制是條條式的,軍府基本獨立于地方,遙隸于中央的兵部。中后期的方鎮則是以軍領政,方鎮節度使兼領地方大權,地方行政系統反隸屬其下。漢末起兵者多為州牧、刺史和太守等地方大員,唐中期以后割據者為方鎮節度使,原因也就在此。
其二,漢、唐京師的軍力,特別是漢代的南北軍,主要是依靠地方兵的番上,通常是每一年度一輪換。從嚴格意義上講,當仍屬于地方郡國或軍府之兵,很難說是真正意義上的“畿兵”、中央軍。
其三,漢代與唐前期實行的都是義務征兵制度,兵農合一是其鮮明特征,而宋代則是以募兵制為主,三衙各部更是全來自于募兵,基本上屬于職業兵和終身兵,與漢、唐(唐前期)有著本質的差異,實不可同日而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