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次交鋒
- 我的妄想癥男友(《她和他的戀愛劇本》原著)
- 葉子
- 17873字
- 2019-07-11 17:40:20
“一國之君,身系萬民福祉,豈可說退位就退位?這樣的話,愛妃以后不要再說了。”
1
也是奇怪,當她決定不再害怕的時候,也就真的不害怕了。緊跟著,腦子也靈光起來。
Dave其實從昨天一見到她,就在想方設法趕她走,偏偏她不買他的賬,晚餐時又羞辱了他。他懷恨在心,完全有可能半夜裝神弄鬼戲弄她,既報了仇,又方便第二天繼續趕她走。
門外的風聲可以人工播放,白影也可以由人假扮,當時她驚恐至極,全部注意力都在那白影上,如果有人趁機溜進她房間放一只繡花鞋,她也絕不會察覺。
所謂鬧鬼,不過是人為的裝神弄鬼!
想明白這一點,她腳步頓時更加輕快起來。裝神弄鬼嗎?世間諸鬼不過是人心,我羅開懷最擅長的就是讀心,我倒要看看,這個朱家到底還藏著哪些鬼。
為證明心中猜測,她故意走了大門,推了推,門果然并沒鎖。黑亮的小白臥在墻邊,一見到她,“呼”地跳起來。她深深吸氣,強力控制自己站在原地。這種狗雖然長得兇,但腦子很聰明,只要“認識”的人應該就不會再攻擊。
小白果然沒有攻擊她,但似乎也記著昨天的戲弄之仇,沖她齜牙低吼。她拿出藏在身后的紙袋,里面是她在回來的路上特地拐去一家快餐店買的炸雞。
“小白乖,這回姐姐不騙你,這可是貨真價實的雞腿哦。”
她說著把雞腿扔在地上,小白立刻原諒了她,搖著尾巴歡快地吃起來。她摸了摸小白的頭,心情愉悅地向院內走去。好的開始預示著順利,我羅開懷今次有備而來,才沒有那么好戲弄。
轉過石橋恰好遇見Dave在掃院子,Dave抬頭猛地一驚,掃帚差點掉落。
“羅醫生,你怎么又回來了?”
羅開懷笑笑:“因為我又不想走了呀。”
“可這房子鬧鬼的,你也不怕了嗎?”
“當然怕,可是我又一想,這世間所有的鬼,無非都是人編出來嚇人的,所以我就想回來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裝神弄鬼。”
Dave沒料到她會這么直接,怔了一怔,抻著脖子問:“你這么說,難道是在暗示昨晚的鬼是我裝的?”
“難道不是嗎?哦,你當然不會承認,不過你敢不敢發個誓,如果你說了假話,就一輩子都改不掉娘娘腔?”
又被戳到痛處,Dave氣得臉都憋紅了,“你,你,你”了半天,卻偏偏沒辦法發這個誓。
羅開懷一邊覺得自己真是太壞了,一邊哼著小曲朝院子里走去。
卻在轉彎處猛地停了下來。風吹桂花樹,紅黃月季在樹下招搖,他站在花叢邊,一身龍袍被風微微吹動。真是養眼!不由得暗想老天真是不公,給了他此等天人之姿,卻又偏偏奪走他常人的心智。一下又想到他喜怒無常,下一瞬又是一身冷汗。
“皇、皇上。”她小心翼翼地叫道。
他卻不言語,只默默看著她,眼神叫她有些捉摸不透,好像有吃驚,又不全是,似乎還有喜悅……驚喜?真的嗎?怎么會?
學心理學的第一天,老師就告訴他們如果想學好這門學科,一定要學會觀察人的眼睛。這些年她謹遵師教,一有機會就盯著人的眼睛看,自問這項技能還是可以的,可是此刻對著他的眼神,她卻突然感到很沒信心。
“愛妃今日為何如此奇裝異服呢?”他終于開口,淡淡地問。
她怔了一怔,旋即放下心來——他并不知道她是逃走了又回來的。
“呃,臣妾想嘗試一下胡人的衣裳,皇上覺得好看嗎?”她一邊說笑著,一邊原地轉了個圈。
他一語未發,仍目光不變地看著她,這讓她忽然就感覺自己好傻,不由得懊惱地扯了扯衣角。
“啟稟皇上,啟稟皇上!”Dave一溜小跑趕過來,“羅妃方才不顧皇命,擅闖宮門,被奴才當場抓獲!”
羅開懷狠狠地瞪他一眼,卻見他目不斜視,口中振振有詞:“奴才以為,羅妃此舉屬違抗宮規,依例該削去名分,逐出宮去。”
呵,你怎么不說把我拖出去斬了?
朱宣文倒并未接他的話,只淡淡地問:“愛妃,戴公公所言可屬實?”
“啟稟皇上,戴公公所言沒有半句實話,臣妾冤枉。”
Dave憤憤地瞪她。朱宣文仍未生氣,薄薄雙唇落在她的余光里,似是帶了一點笑意:“哦?冤在何處啊?”
“臣妾并不是想逃出宮去,只是想到宮門口逗弄小白。”
“大膽羅妃!”Dave說,“小白是番邦進獻給皇上的御犬,豈可任你擅自戲弄?”
她瞥了一眼Dave那囂張的樣子,思忖片刻,頓時計上心頭。
“皇上明察,臣妾并不是去逗弄小白,而是見小白聰明機靈,想訓練它做個游戲,待練好了表演給皇上看。”
“哦?那現在練好了嗎?”
“練好了,只不過若想表演,還需要戴公公出一分力。”
Dave立刻警覺地看向她。她莞爾,轉身走了幾步,從月季花叢中連枝帶葉摘下幾朵花,三兩下做成一個花環。
“這游戲的玩法很簡單,便是臣妾將這個花環遠遠地扔出去,戴公公和小白同時跑去撿,撿著的獎勵一片火腿,撿不著的算輸,要汪汪叫兩聲。”
Dave氣極:“這哪里是游戲?分明是在戲弄奴才。皇上,奴才一個堂堂大內總管,怎能和一條狗比賽?”
羅開懷馬上笑說:“戴公公,御犬也好,大內總管也好,都是為皇上效力,能有機會博皇上一笑,難道不是你的榮幸嗎?”
Dave說不過她,求助似的看向朱宣文,羅開懷也期待地看向他。這人喜怒無常,腦子又與常人不同,這個游戲蠻有意思,想來她起碼有一半的勝算。
果然,朱宣文似乎玩心上來了,哈哈一笑說:“戴公公,朕看你平日跑起步來身姿矯健,想來與小白比賽也未必會輸,不如就借今日比試一次?”
Dave難以置信地張大嘴,羅開懷朝他做一個“叫你惹我”的表情。
2
圓桌就設在小樓前一片開闊的青磚地上,桌上擺了茶壺茶盤、果品點心,當然,還有一大盤切好的火腿。羅開懷和朱宣文并肩坐在圓桌前,清風送爽,花香宜人,小白興奮地吐著舌頭,Dave苦著臉半蹲在地上。
隨著一聲清麗的“開始”,羅開懷將花環扔出去,小白一個虎跳飛身躍出,三兩步就搶到了花環,旋即一個漂亮的轉身,獻寶似的快步跑回來。可憐Dave才剛跑幾步,小白已經前腳搭住桌邊,把花環放在桌上了。
“小白好棒!”羅開懷笑著拿出一片火腿丟給它,小白精準地一躍接住,歡天喜地地搖尾巴。
“戴公公,你輸了喲,”羅開懷笑說,“要學狗叫,之前可是說過的。”
Dave求助地看向朱宣文,朱宣文笑著給他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他只好苦著一張臉,沖小白“汪汪”地叫了兩聲,引來小白一陣“汪汪汪汪汪”的回應。
朱宣文哈哈大笑,羅開懷順勢開始了第二局。這一局她故意把花扔向Dave那邊以示照顧,結果當然還是被小白搶了先。
“小白,干得漂亮!”朱宣文親自拿起一片火腿扔給它。
羅開懷笑盈盈地給朱宣文斟茶:“皇上,臣妾這個游戲,您可還滿意?”
“很滿意,愛妃有心了。”朱宣文說著接過茶杯,笑吟吟地輕抿一口。
她又拿起一塊點心遞上去:“皇上,這點心甜而不膩,做茶點最合適了,是臣妾特地吩咐御膳房為您準備的呢。”
他欲伸手來接,她卻繞過他的手指,直接喂到他嘴里去。晨光不強不弱地照在他臉上,映出一副心滿意足的表情。余光瞥見Dave哀怨的小眼神,羅開懷忽然覺得自己若生在古代,絕對是魅惑昏君、陷害忠良的不二人選。
又玩了幾局,小白越來越興奮,Dave卻已滿頭大汗。第九局結束,羅開懷漸漸氣也消了,想著再賞小白一片火腿,就向朱宣文請求結束游戲,誰知小白這一回興奮過了頭,叼著花環幾步躍回,不等她扔出火腿,直接一個縱躍跳上圓桌,親昵地朝她撲了過去。
小白畢竟是一條大型犬,不曉得自己的體重加上速度,撲將過去會是個什么結果,羅開懷一驚,下意識地站起身向后躲,卻忘了身后是個實木凳子,退一步正好被凳子絆住腿,尖叫一聲,整個人仰面倒下去。
也就是一剎那的事,朱宣文立即從身后飛身躍出。利落的身手,漂亮的躍步,若是扶住了,絕對能擺出個絕佳的造型。
可惜沒扶住。小白撲得太猛,他那一扶唯一的作用,就是把他自己也摔了進去。
有朱宣文做肉墊,羅開懷雖然嚇了一大跳,疼倒是不怎么疼的。她急忙站起來:“你……皇上,您不要緊吧?”
他一下沒坐起來,表情滯了滯,旋即一手支頭,沖她帥氣地一笑:“不打緊。”
Dave慌里慌張地跑過來,沒好氣地說:“要不要緊的不會看嗎?還站在那兒干什么?還不快過來幫忙?”
她急忙應著,就要伸手來扶,誰知朱宣文輕輕地揮一揮手,一臉淡然又從容地說:“朕沒事,愛妃不必大驚小怪。”
說罷就要起來,一用力,又沒起來,笑了笑,再一用力,還是沒起來。
“戴公公,”他從牙縫里說,“扶朕一把。”
羅開懷看看那堅硬的地面,不由得真的擔心起來:“皇上,您真沒事嗎?”
他拽著Dave的手總算站了起來,仍舊是一臉淡然:“朕真的沒事,只是這日光漸強,愛妃身體嬌弱不勝日曬,戶外游戲今日就到此吧。”說罷轉身欲走,只是才走兩步又停下,伸手喚道:“戴公公。”
Dave眼明手快地奔過去,扶著他慢慢朝宅子里走去。
羅開懷目送他們進門,不由得擔憂地低頭看了看小白:“小白,你說他真的沒事嗎?”
小白早已沉浸在撒落一地的火腿中了,不時發出幸福的哼哼聲。她蹲下身,撫摩它威風凜凜的黑毛,片刻,視線又飄向他背影消失的大門。
“小白,這名字也是他給你取的嗎?”
“哼哼,哼哼。”
3
Dave把朱宣文安放到臥室里的軟椅上:“少爺,您還是去醫院看看吧,千萬別傷了筋骨。”
“不必,已經好多了。”朱宣文伸展了一下脊背,咝地又咧了下嘴。
Dave看著他疼的樣子,擔憂又憤憤地說:“哪兒疼您就直說,我又不是羅醫生,您用不著裝給我看。”
朱宣文知道他心中不平,笑了笑,安慰說:“剛才委屈你了。”
“我受點委屈倒沒什么,我就是擔心您中了她的美人計!”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有分寸嗎?我怎么覺得您一見到她,魂都丟了半個?就說剛才您救她的樣子,如果摔倒的是我,您會那么緊張嗎?還有啊,明明是要趕她走,您怎么又不趕了呢?剛才只要您順著我的話說,就可以輕松趕走她的,您卻偏不。我看,您就是中了她的美人計!”
Dave越說越憤憤不平,話落,胸脯都跟著起伏起來。他很少這么發牢騷,朱宣文想解釋一下,張了張嘴,卻若有所思地停住了。良久,他從椅子上站起身,走到窗邊低頭向樓下望去。青磚地上,她正在打掃散落一地的水果和茶點,紅色衣裙在桂花樹下十分顯眼。
“你有沒有問她,既然逃走了,又為什么回來?”
Dave翻了個白眼:“問啦,她說想明白了是我在裝神弄鬼。”
“她說得沒錯啊。”
“少爺!”
朱宣文收起玩笑,認真說:“既然她是那邊派來的,趕走了她,一樣會有別人過來,所以倒不如留下她,看看她還有什么把戲。”
這話倒是有幾分道理,Dave撇了撇嘴,不反駁也不認同。
朱宣文放任他的不滿,默默看向窗外。她已經打掃好了院子,正俯身撫摩小白,像是感覺到了他的目光,她忽然抬頭向樓上望去,他一驚,急忙離開窗邊。
Dave口袋里突然傳來振動聲,朱宣文面色一凜看過去,Dave拿出手機,也是表情凝重。從頭到尾幾乎都是對方在說,Dave“嗯、嗯”地應答幾句,便掛了電話。
“醫大實驗室的檢測結果出來了,”Dave轉述道,“她給您服用的,是一種國外治療精神病的新型藥物,藥效是普通鎮靜劑的好幾倍,只能在患者發瘋的時候用,而且副作用極大,不能連續使用兩次以上。如果連續使用一周,會造成患者深度昏迷,甚至腦死亡。”
朱宣文點了點頭,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了杯涼茶,一口氣喝下去。
“這種藥在國外也還沒開始推廣,”Dave繼續說,“因為許多人對它的安全性存疑,她給您用這種藥,絕對不是無心之失。”
朱宣文又點點頭,在桌邊坐下:“知道了。”
“知道了?”Dave夸張地說,“他們這樣處心積慮地害您,您就這三個字,知——道——了?”
“早就在意料之中的不是嗎?”朱宣文轉動著茶杯,“現在敵明我暗,于我們有利,與其坐在這兒憤慨,不如花些心思,研究一下他們接下來還有什么招數。”
Dave想了一會兒,也將視線瞥向窗子:“難道他們除了藥,還會有別的招數?”
4
六月的上午陽光漸盛,陪小白玩了一會兒,羅開懷不情愿地回到室內。外面已熱得灼人,一進小樓還是突然涼颼颼的,她打了個寒戰,明知鬧鬼是假的,還是沒來由地一陣害怕。
走到二樓房間門口,她強忍著不去看對面的紅門,可越是不看,那詭異的紅色就越是無孔不入。她開門一閃身進了房間,心怦怦直跳。
Dave說那是古董陳列室,古董有靈性這種說法流傳甚廣,雖說Dave今天早晨是在故意嚇她,也難保不會真有其事……這想法一經啟動,就像自帶魔力似的在她腦中膨脹開來,詭異的紅色充斥腦海,再看看自己的房間,明知鬧鬼是假的,也越發覺得駭人,那只繡花鞋仍躺在地上,她一下又打了個寒戰。
糾結許久,她突然反身開門,面對面地直視那扇木門。
恐懼源于未知,如果想徹底擺脫這種恐懼,她知道自己必須像曾經一遍遍告訴患者們的那樣,走過去,打開這扇門。
她慢慢走過去,門鎖是老式的,她不會撬,唯一的辦法是找到鑰匙,而鑰匙……這小樓有這么多房間,鑰匙應該都收在一處……會不會在Dave那里?
走廊里靜悄悄的,她側耳聽了一會兒,悄悄向一樓拐角處那個房間走去。
Dave不在,她剛剛看到他的房門開著,此刻果然沒鎖,她悄悄潛進去,輕手輕腳把桌子柜子翻了個遍,卻連把鑰匙的影子也沒找到,正思忖是不是猜錯了,忽聽外面響起腳步聲。她一驚,急忙關好抽屜返身出門,卻聽見腳步正是朝房間里來的,她情急四顧,想躲卻已來不及。
Dave推門進來:“羅醫生?你在這里做什么?”
“啊,我……我在找你啊。”她嬉笑著說,“是這樣的,我剛剛出門的時候,把鑰匙忘在了房間里,不知你這里有沒有備用的?”
Dave哼了一聲,把她從上看到下,又從下看到上,轉身打開一個她剛剛翻過的抽屜,從里面的暗格里取出一串鑰匙,摘下一枚。
哦,原來還有一個暗格。
“用完記得還我。”
Dave說話的態度雖然冷冰冰的,但取鑰匙的動作并不掖著藏著,這說明他仍在為早晨的事記仇,而對她借鑰匙的目的并未起疑。
羅開懷嫣然一笑:“一定。”
再次潛入并不是難事。午餐時她借口不舒服,看著朱宣文吃了藥便早早離開了餐廳,之后輕車熟路地來到Dave的房間,順利找到整串鑰匙,又輕手輕腳地上了樓。
按照大小試了試,很快便找到正確的那一枚。隨著“咔嗒”一聲,她只覺得自己的心猛然收了一收,一種奇異的感覺蕩過心底,仿佛這扇門里真的有什么未知的東西在等著她。她拿著鎖的手微微抖了抖,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門。
暗淡的光線,灰塵的味道,仿佛一個塵封已久的時空被打開了一道縫隙。
里面立著好幾排古董架,架上多是些瓷器、玉器、瓶瓶罐罐,她走進去,悄然關上門,一回身,正看見身旁矮架上放著一只繡花鞋,正好和她房間里那一只配成一雙。她陡然吸了口涼氣,不過眼見它擺在這里,那層神秘的恐懼感反倒慢慢消失了。直面恐懼,果然是消除恐懼的最佳辦法。
她沿著古董架慢慢走,看著那一件件五彩的、天青的、月白的、碧綠的古物,仿佛能感受到它們穿越過漫長的時空,各自帶著不同的故事,終于此時此地來到她面前。
忽然有種莫名的感動,她停在一個白底繪花鳥的五彩茶壺前。壺身蒙了薄薄一層灰塵,她猶豫片刻,抬起衣袖輕輕擦拭,花紋立刻鮮艷起來,仿佛沉睡的景物驟然蘇醒,花更紅,鳥更靈,纖細筆鋒繪出傳神羽毛,仿佛那鳥下一刻便要銜著花飛起來似的。她忍不住輕輕撫摩壺身,幾乎可以感受到幾百年前它曾在主人面前釋放裊裊茶香。
誰曾用你斟茶?茶又斟給誰喝?古物有靈性,這話的確是對的。
她繼續沿著古董架走,不知不覺已走到最后一排。這一排的古董不多,最后一件被一個漆器茶盤擋住了,她想走過去看,卻又想起自己逗留已久,晚走一會兒就多一分被發現的危險,糾結片刻,終于忍住好奇轉身離開,可是剛走一步,又驟然停了下來。
仿佛有種巨大的力量在身后召喚,那力量無聲無息,卻又無可抗拒,她幾乎是不自覺地轉回身,看向那被擋住的一隅,呼吸也跟著變得深長,她佇立片刻,再不猶豫,徑直朝那一隅走去。
走到漆器茶盤前面,她停了一停,深深地吸氣,接著再邁出一步。
一枚白玉發簪靜靜架在小木托上,簪子質地如脂,簪頭雕著一朵玲瓏的桃花,花芯處是天然一點朱紅。雖是室內暗淡,簪身仍泛著瑩瑩光亮,花芯處那一點鮮艷的紅潤,仿佛一滴新鮮的血。
剎那,她只覺周身血液都凝固了,她緊緊盯著那枚玉簪,直到眼睛發痛,又緊緊地閉上眼,深深幾個呼吸,再慢慢睜開。
它還在那里!它真的在那里!
她驚得發不出聲音。夢里反反復復出現過的玉簪,此時此刻,竟就在她的眼前!
縱使夢里許多情景記不清楚,可這枚玉簪她是無論如何都記得的,多少次從夢里醒來,睜眼仍能看見簪尖刺向自己。
難道那真的不只是一個虛無的夢?難道自己真的保留了前世記憶?這支簪子,就是自己前世用過的東西?
不用別人出言否定,自己都覺得這想法太不可思議。或許終究是自己記錯了吧,清醒時的記憶都會有偏差,何況是夢里的?還有,古代玉簪樣式不多,做來做去就那幾樣,覺得似曾相識也不足為奇吧。
心中千回百轉,手卻仿佛被一種奇異的力量吸引著,慢慢朝古董架伸去。玉質觸手冰涼細膩,她只覺周身發顫,心底涌上莫名的悲傷。
你曾屬于一個怎樣的主人?你是否,曾經歷過一個悲傷的故事?
她鬼使神差地綰起了頭發,她從沒用過玉質的簪子,可這一次卻綰得極順手,似乎這動作她從前已做過許多許多次。
旁邊的漆器茶盤光亮可鑒,她想了想,移步到茶盤前,以盤為鏡細細端詳自己的影子。
鏡中那個人真的是自己嗎?為什么如此熟悉,卻又透著陌生?
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她忍不住去觸碰那個人影,指尖伸出去,只觸到冷硬的茶盤。
“別碰!”身側突然響起冷冷的聲音。
她嚇得幾乎摔倒,猛然回頭,撞上他凌厲的視線。
“誰讓你進來的?”
剎那間意識醒轉。“啊,我……我……”亂碰東西被抓個正著,真是欲辯無詞,她環視左右,飛快地想說辭,“我不是要亂碰東西,我只是看這里灰塵太多,所以進來打掃一下。”
話一說完她簡直想找個洞鉆進去。偷鑰匙進來的,還說看這里灰塵多?
朱宣文卻并未戳穿她的謊言,或者說,他根本就沒在意她在說什么。他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直直盯著她頭上那枚簪子。
“誰讓你碰它的?”
“啊?”她太緊張了,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急忙摘下簪子遞給他。“對不起,我不是隨便戴上它的,只是,只是覺得這枚點朱桃花簪……它太美了,我一時忍不住,所以就……”她咬了咬唇,又遞得近一些,“總之對不起。”
太丟人了。
他卻并未接,他的視線陡然從簪子轉移到她臉上,目光如炬,幾乎要把她看得無地自容。
“你說它叫什么?”
“啊?”
“簪子的名字,你叫它什么?”
“點朱……桃花簪?”
他面色巨震。她驚訝地觀察他的表情,不明白這隨口一編的名字,何以讓他有如此反應?
“你怎么知道簪子的名字?”
“啊?”
“我說,”他胸膛明顯地起伏,似乎在強忍她的遲鈍,“你為什么知道簪子的名字?”
“我……編的呀。”她幾乎要為自己的答案感到抱歉了。
他也果然沒有相信她的意思,眉心壓低,用一種她從未見過的眼神深深看著她。她被看得心慌,本能地低下頭去。她是心理醫生,本是從不懼怕病人的眼神的,他卻是個例外。
他握住她的手,她一驚,卻見他只是從她手中取走了簪子。
“抬起頭來。”
她乖乖照做,一抬眼,正撞上他的眼睛,剎那間心如小鹿亂撞。
操守,她暗暗提醒自己,羅開懷,注意你的職業操守。
好在他也并未再與她對視,只是微微傾身向她,一只手臂貼著面頰探到她耳后,撩起她的長發。
這動作太意外,她幾乎不知該如何反應。不過第二秒,她忽然意識到沒有反應也是一種反應,是自己的潛意識接納了他的動作。她被自己這個結論震驚到了。
他另一只手拿著簪子也探了過去,將一頭青絲在指間纏繞,慢慢插好了一個發髻。
心跳慢慢地又亂了。他竟然會盤發髻?哦,重點是,他為什么給我盤發髻?她覺得他應該會說些什么,便靜靜地等著。他卻什么都沒說,只是看著她,看了很久。
一陣嘩啦啦的金屬撞擊聲打破安靜,Dave尖細的聲音緊隨其后:“哎喲,這不就是丟失的那串鑰匙嗎!怎么在這兒?咦?羅妃娘娘,您也在?”Dave說著把鑰匙晃得更響,身姿輕盈地走過來。“您不是說身子不舒服,要回房休息嗎?”
羅開懷暗暗咬唇,反正已經被撞破,索性實話實說:“對不起,戴公公,是我偷了你的鑰匙,偷偷進來的。”
Dave驚訝地張大嘴:“哎喲,羅妃娘娘,您忘了這里是什么地方了嗎?就算您是皇妃,也不能在宮中亂闖。”
“是,我知道錯了。”
“違犯宮規,可不是知錯就行,”Dave不依不饒,“你快說清楚,你偷偷跑到這里是想做什么?”
羅開懷一時語滯,不過緊接著就反應過來了,她今天能順利偷到鑰匙,并不是她有多幸運,根本就是Dave有意為之,目的正是制造現在這一幕。
想明白這一點,她語氣反倒硬起來:“我沒想做什么,就是好奇,所以進來看看。”
“好奇?你,你,”Dave被她的態度氣到,一著急又說不出話來,“皇上,她,她她她……”
朱宣文看著她,眼神幽深難測。她心中一凜,低下頭去,可不知怎的,她就是隱隱覺得他不會幫著Dave責問她。
“念羅妃是初犯,又已知錯,這次就不追究了吧。”
Dave驚訝地張大了嘴,愣怔半晌,終究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羅開懷施禮:“謝皇上。”
氣氛一時很特別。Dave臉上悲憤交加,頻頻向她投來怨恨的眼神;朱宣文眸深似海,她低著頭也能感到他一刻不離的目光。羅開懷頓覺自己還是不要再在這古董室待下去的好,便又補施一禮:“臣妾告退。”
古董架間空間狹小,她話已出口,才發覺自己若要出去,就必須要朱宣文側身讓路才行。朱宣文倒也不遲鈍,默然側了側身。她屏息收腹,面對著他,很小心、很小心地穿過縫隙,剛走幾步,卻又忽然意識到一個特別嚴重的問題——簪子還戴在頭上。
羅開懷,你這個豬腦袋。
她只好又轉回身:“呃,皇上,那個……”
他面無表情,又再次側了側身。她便又咬著唇,很小心、很小心地貼著他的身體穿回去,把發簪放回木托上,再接著轉回身,很小心、很小心地貼著他的身體穿出來。
簡直不能更尷尬。
經過Dave的時候,她覺得如果他的目光有形,自己一定會被他刺成刺猬。直到出了門都還沒喘勻氣,身后默然無聲,她頭也不敢回,徑直走到樓梯拐角處,忽聽身后遠遠傳來隱約的聲音,像是……關門聲?
5
“少爺,我越來越看不懂您的行事風格了,”Dave雙手叉腰抱怨說,“您先是讓她偷到鑰匙,又一路跟著她到這兒,總算抓到她偷拿古董了吧,又什么都不做,那您到底是圖什么呢?”
朱宣文不答,只是抬手將架上那枚玉簪取下。簪身溫潤,若有馨香,仿佛仍留有她的氣息。
“你說,她為什么到這兒來?”朱宣文凝視著簪子,像是在問,又像自言自語。
Dave愣怔片刻,環顧四周,目光最后落到朱宣文的手中,一下恍然大悟:“哦,一定是為了偷古董!”
朱宣文輕輕搖頭。“是因為它。”他晃了晃簪子。
“哦,”Dave再次恍然大悟,“是為了偷簪子?”
Dave的智商朱宣文了解,他無奈地笑了笑,良久嘆道:“我找到她了。”
Dave又反應一會兒,這才恍然大悟:“不是吧少爺,您說羅醫生就是您一直找的那個‘她’?哎喲,她和那幅畫中的人只是長得像,之前您說過的呀。”
“你還記得這枚簪子嗎?”
“當然記得,那年您花大價錢在拍賣會上買的,非說夢里見過,當時我們都覺得您瘋了呢。”
沒錯,何止他們,當時連他都懷疑自己瘋了,夢里的東西,怎么會出現在眼前?可它明明就在那里。
“當時在拍賣會上,它只是被叫作明代玉簪,可是成交后,賣主私底下告訴我,它還有一個很美的名字,你猜,它叫什么?”他看向Dave問。
“您叫我……猜?”Dave眼里寫滿了“少爺,您在逗我嗎”,許久,見他竟真的在等答案,這才抓耳撓腮地猜起來:“白玉簪?雕花白玉簪?珍珠翡翠白玉簪?”
“它叫點朱桃花簪。”
“點朱桃花簪……”Dave品咂一會兒,笑著說,“真好聽呢。”
“是啊,多好聽的名字。”他低頭撫摩簪頭那朵桃花,指尖溫柔如目光,“這些年我從沒對任何人講過這個名字,這就像我和‘她’之間的秘密。可是剛剛,她一見到它,就叫出了它的名字。”
Dave也有點驚訝:“您是說,羅醫生也知道它的名字?”
朱宣文搖頭:“她并不知道,只是一見到它,就能叫出它的名字。”
“這怎么可能呢?”
“是啊,怎么可能?一幅畫是巧合,不會兩件事都是巧合,我要找的那個人,一定就是她。”他凝視著玉簪,慢慢把它握進手里。
我找到了你,我終究找到了你。
Dave白皙的臉上現出強烈的擔憂。反復做同一個夢固然稀罕,可硬說世上還有另一個人和自己做著一樣的夢,就太過匪夷所思了。這些年少爺雖然一直折騰,可也就只是買買古董,老董事長由著他,也只是當他有這么個愛好,可如今竟真的冒出這么個人來……
“少爺,您現在可是裝瘋,目的也并不是找‘她’,您千萬要清醒,可別入戲太久,真瘋了。”
“你放心,我一直都很清醒。”
“如果清醒,您就該知道她是什么人。”Dave說著探手進袖,拿出那個小藥粒,“這個,才是她來咱們這兒的真正目的。我Dave念書少,懂的道理不多,可我知道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二老爺要是能連長得一樣的人都找出來,難保他沒搜羅過你那個簪子的秘密。”
朱宣文默默接過藥粒,凝視片刻,又將目光投向幽暗的門口。門口早已不見她的身影,只有幽深的走廊通向前方。
6
羅開懷從手中樹枝上揪了一片葉子,扔進人工湖里。過一會兒,又揪一片,又揪一片……
好奇心是滿足了,她也不再懼怕那個房間,可是,新的問題卻比恐懼更加讓她心神不寧。他為什么會有那個簪子?他為什么讓我戴上那個簪子?他又為什么對我隨口編的名字有那么大的反應?還有,他不是喜怒無常嗎,我擅闖藏古董的房間,他怎么沒有責怪我?
他似乎,和普通的妄想癥患者不大一樣呢。
一下揪到枝條,她往手中一看,嘆了嘆,把光禿禿的枝條也扔進水里,水波驚動了一條肥胖的錦鯉,魚快速游走了。
秦風不肯安排她和委托人見面,她至今也不了解他生病前的生活,靠她自己走進他的內心,不知要等到什么時候,總不能一直耗在這里。要不,就用那個辦法,想個法子勸他退位?唉,不過總覺得有點不靠譜。
“愛妃有心事?”
羅開懷猛然回身,驚見朱宣文和Dave不知什么時候也來到了橋上,心跳當即漏掉一拍,急忙欠身行禮:“臣妾參見皇上。”
她行完禮暗想,自己什么時候開始,真像個怯生生的小妃子了?
“愛妃平身,”朱宣文笑道,“良辰美景,愛妃為何獨自嗟嘆?”
她不敢抬頭:“臣妾不是嗟嘆,而是在懊惱,不該為一時好奇擅闖宮中禁地,破壞了宮中規矩。”
“朕既已不追究,愛妃大可不必掛懷,今日風輕云淡,愛妃陪朕游園可好?”
游園?又是游園。羅開懷一下想起古裝電視劇里,每當有宮斗劇情出現必伴有游園項目,仿佛游園就是宮斗戲的標配。只不過此處只有她一個“妃子”,宮斗是一定斗不起來了。
她輕聲應了句“是”,默默退到朱宣文身后。
忽然感到身側一陣寒涼,羅開懷斜眼看去,正是Dave狹長的眼睛投來冷冷一瞥。心中陡生不祥的預感——上次的戲弄之仇還沒報,這個娘娘腔想必不會善罷甘休。看來自己剛才那個結論,下得有點為時過早啊。
果然下一秒就見Dave笑吟吟地開口:“皇上,既然羅妃娘娘為過錯耿耿于懷,奴才以為,倒不如給娘娘個機會將功贖罪,免得娘娘于心不安。”
朱宣文下橋的腳步緩了一緩,說:“戴公公且說說看。”
“今日正逢宮中灑掃,這魚池里的水正好該清一清,園子也該掃一掃,還有宮中幾十個房間也該清潔一番,哦,對了,小白也該洗個澡,犬舍里的一應用具都要徹底清洗一遍。”說著看向羅開懷,“羅妃娘娘把這些都做一遍,不知心中愧疚能否緩解一二呢?”
都做一遍?說得輕松,等都做完,晚飯都沒得吃了。不過這就是他的報復手段?羅開懷斜瞄著Dave,暗想這個娘娘腔不但心眼小,腦子也笨。朱宣文以前用他做助手,想來也聰明不到哪里去,倘若有一天他病好回到TR集團……真是為TR的未來捏一把汗呢。一轉念,又覺得自己實在是想太多了。
Dave見她久未回答,以為她怕了,得意地催道:“羅妃娘娘,您在擔心事情太多,怕做不完嗎?”
“哦,那倒不是,”她收回心神,笑著說,“戴公公一片好心,我十分感激,怎么會嫌事情多?我只是想,這些都是奴才該做的事,我身為皇妃,怎么可以隨意屈尊呢?依我看,倒是戴公公你去做比較合適。”
Dave又被她氣得瞪眼睛,想了一想,又搬出朱宣文來撐腰:“既是將功贖罪,自然不能與平常一樣,不知皇上以為如何?”
朱宣文停下腳步,回身看看Dave,又看看羅開懷,蹙了蹙眉像是左右為難。
“將功贖罪的確與平日不同,”他沉思片刻說,“可主仆界限仍要分明,朕也以為羅妃所言甚是。”
Dave原本的一臉篤定現在僵在臉上,慢慢變成被主人拋棄的痛苦。“皇上?!”
“戴公公,事務繁多,還不快去?”羅開懷從旁催促,“小心做得晚了會沒有晚餐吃哦。”
7
的確是做到吃晚餐也做不完。當Dave擦完最后一個房間,又清理好犬舍,給小白洗完澡,拖著疲憊的身子來到餐廳準備傳膳時,簡直要被眼前的景象驚掉下巴。
幾個色澤鮮艷的菜肴已經擺上餐桌,羅開懷一身米色連衣裙,朱宣文則是同色襯衫配西褲,一條銀色領帶打得周正筆挺,兩人并肩坐在餐桌前談笑正酣,像極了一對情深意篤的情侶。
有那么一瞬間,Dave幾乎想要遁地消失,免得自己成為這絕佳畫面里不和諧的一筆。
羅開懷看見他進來,笑著招手:“戴公公辛苦了,快換身衣服一起來吧。”說著指了指朱宣文身邊的椅子。
Dave驚愕得忘了反應,只站在原地瞪大眼睛看著他們。
“這是羅妃的主意,”朱宣文和悅地解釋說,“她說帝王生活日復一日,偶爾穿穿番邦的衣裳,體驗一下尋常百姓的生活也是種樂趣,朕覺得有趣,就試了一試。戴公公,你看朕這身打扮如何呀?”說著還抬了抬雙臂,展示那件剪裁精良的襯衫。
好看當然是好看的,可是……Dave向羅開懷投去復雜的目光。
羅開懷此刻心情不錯,便回給他一個燦爛的笑容。今天下午Dave去打掃院子時,她想到之前每次用餐總是由Dave大張旗鼓地傳膳,這對朱宣文的病情很不利,便趁著Dave不在提了這個建議,原本也沒奢望一次就能成功,可沒想到他竟痛快地答應了,倒讓她有些意外。
在廚房做晚餐的時候,她莫名其妙地有些分神,切著藕片,一回身,正看見他倚門立在門口,一手插在西裝褲兜里,一手靈活地擺弄著領帶,視線卻是看向她的,見她回頭,視線跳了一跳,又揚起唇角,沖她要命地笑了一笑。
她當即心跳就漏掉一拍。廚房是這所大宅里最有當代氣息的地方,他又是這樣一身打扮,如果不是知道他腦子有毛病,她幾乎要以為他是故意在那里擺好造型,等著她回頭,專門帥給她看的。莫名其妙就有種他已經痊愈了的感覺。
“你……你怎么在這兒?”
“你不是說體驗尋常百姓的生活嗎?”他淡笑著說,“我挑水來你下廚,不也是尋常夫妻的樂趣?”
原來是這樣,她提醒自己這樣也很不錯了,笑了笑,故意不叫他皇上:“可也沒見你挑水啊。”
他當即挽了挽袖子:“娘子需要我挑嗎?”
他也沒以“朕”自稱,這很好。羅開懷笑了笑,指一指面前的藕:“挑水就不必了,這個會切嗎?”
本是故意刁難他一下,誰知他就真的接過刀,認真地一片片切起來,仔細查看,刀工竟也有模有樣。很好,發病前的生活技能被喚醒,這是個好現象。一整晚他們都配合默契,不知內情者大概多半會以為他是個正常人,當然,能有這一整晚的神速進步,也多虧了Dave不在旁邊干擾,所以對Dave,羅開懷此刻懷有一絲微妙的感激。
“戴公公,快去換衣服呀,晚了湯要涼了。”她笑著說。
Dave卻動也不動:“番邦的衣裳,奴才穿不慣,還請皇上、娘娘恕罪。”
羅開懷一怔,朱宣文笑說:“一頓飯的時間而已,戴公公就委屈一下。”
Dave卻仍是立在原地。朱宣文見他神色有異,仔細看了看,問:“戴公公,你的眼睛怎么了?”
Dave抬手抹了抹眼角:“回皇上,沒什么,就是給小白洗澡時濺著了眼睛。”說是這么說,卻分明是帶了哭腔。羅開懷也仔細看他的眼睛,這才發現他眼圈果然紅紅的,暗想做一下午打掃而已,況且又是他咎由自取,至于委屈成這樣?
朱宣文問:“你是不是有了什么難處?若是有,大可說出來。”
Dave一聽,眼圈頓時更紅了:“謝皇上關心,奴才沒什么難處,只是生出些感慨罷了。奴才多年跟在皇上身邊,自問一直忠心耿耿,沒想到近日一連多事,在皇上心里,竟還比不過一個新得寵的妃子。”說到這兒干脆抽搭起來。
羅開懷不由得心中一沉。以情動人,這一招樸實無華,卻又極有殺傷力,Dave連眼淚都擠出來了,想必來者不善。
朱宣文果然中了招,柔聲安撫說:“戴公公誤會了,不過是件衣服而已,你若穿不慣,不換就是。”
Dave這才委委屈屈地走過來,在朱宣文身邊坐下,又拿眼翻了翻羅開懷:“皇上,請恕奴才直言,這番邦的衣裳穿一次尚可,皇上是一國之君,平日穿著還是要以得體為重。”
“戴公公所言極是,朕明日不穿這一身就是了。”轉而問羅開懷,“愛妃以為如何?”
羅開懷腮幫子都咬疼了。辛辛苦苦一下午的努力,被這娘娘腔三兩句就抹除了。她勉強應了句“是”,狠狠瞪了Dave一眼,Dave帶著還沒消的紅眼圈,又挑釁似的瞪回去。
二人你來我往,一頓飯吃完,羅開懷幾乎不記得自己吃了些什么,只覺得眼睛疼。
8
第二天,果然君無戲言,朱宣文再也不肯穿“番邦的衣裳”,不過羅開懷也不氣餒,寸步不離地守在他身邊,防止Dave再搞破壞。
她現在幾乎已經可以肯定,在這個朱家,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有人不希望朱宣文的病好起來,而那個人很可能就是Dave真正為之服務的人。豪門恩怨說復雜也復雜,說簡單也簡單,她一個心理醫生倒是不想管那么多,只求盡好本分,問心無愧而已。
不過一想到自己水平有限,就算盡了本分,也未必能治好他的病,再一想自己的“奇葩”療法,頓覺“問心無愧”這四個字說來簡單,有時候又實在是這世上極難辦到的事情之一。
“皇上,您這詩題得真好,”她站在朱宣文身邊,一邊琢磨著自己的“奇葩”療法,一邊笑盈盈地說,“堪比當年的李后主呢。”
朱宣文正在寫最后一句,聞言手一頓,沒說什么。
“畫畫得也好,有宋徽宗的風采。”
那李后主與宋徽宗,都是著名的亡國之君:一個斷送了南唐江山,被北宋掠去幽禁;另一個斷送了北宋江山,被金人掠去受盡羞辱折磨。
再怎么好脾氣,也受不了這兩箭連發。朱宣文終于蹙了蹙眉,淡淡說:“兩個都是亡國之君,你將朕與他們相比,是說這大明江山也將斷送在朕的手中嗎?”
“啊?他們都是亡國之君?”羅開懷忙驚慌地說,“臣妾不知,請皇上恕罪。”說罷又想了想,嘆道:“怎么隨口一說,就碰上兩個亡國之君呢?這亡國,也太容易了吧?”瞄了瞄朱宣文的神色,又憂傷地說:“可憐那李后主與宋徽宗都是才華過人的大才子,為什么偏偏命那么不好,做了皇帝呢?想來這皇帝也真是天下第一可憐的差事,稍有差池就要亡國亡命的。”
朱宣文瞥了她一眼,她嚇得急忙收回目光,暗惱這句有點用力過猛了,琢磨著下一句該往回收一收,否則欲速則不達。
不過他卻像是被說中了心事,抬目望向窗外花園。書房的窗子正對假山,此時窗扇全開,窗外陽光正好,假山、草地、小橋、涼亭,美則美矣,只是矯飾有余天然不足,顯得十分造作。
“你說得對,自古至今,多少人為這帝位不擇手段,一朝到手,才知不過給自己爭了個舉世無雙的牢籠,若論自在快活,這九五至尊哪里比得上一個普通的田舍翁?”
有戲!
“皇上圣明!既然如此,不如您退位如何?從此紅塵逍遙,不比整日困在這精致牢籠中自在多了?”
他回身看向她,目光一如既往地撲朔迷離。她懊惱地暗叫糟糕,怎么忘了往回收?這下好了,用力更猛了。
卻見他唇邊一抿,微笑說:“紅塵逍遙,朕又何嘗不想?只可惜身為帝王,那般快活早已不敢奢望了。”
“不算奢望,不算奢望,只要您肯退位,馬上就會有人繼位的。”
“不可,那種坑害他人之事,實非帝王所為。”
“……”
她被他堵得詞窮,忽聽窗外假山另一邊傳來“撲通”一聲,緊接著便是人在水中掙扎的聲音,還有Dave驚慌的號叫:“救命啊!”
兩人飛快對視一眼,再顧不得什么退不退位,迅速向門外奔去。假山另一邊是人工湖,水雖不深,可若遇上倒霉的,也能要人命。
兩人沖至湖邊時,Dave已經渾身濕漉漉地往岸上爬,小白也聞聲跑了過來,叼著Dave的衣服往岸上拽,Dave氣喘吁吁地爬上岸,一爬上來就向他們請安。
虛驚一場,朱宣文笑問:“戴公公,你好端端的,怎么會掉進湖里去?”
“奴才愚笨,剛剛在池邊喂魚,不料把勺子揚進了假山縫里,那縫隙又窄又深,奴才試了好幾次都取不出來,最后一用力,就把自己掉進湖里去了。”Dave濕得渾身滴水,說話的工夫,腳下又積了一小攤水。
羅開懷不解地問:“是什么樣的縫隙?有那么難取嗎?”
Dave聞聲看向她,笑呵呵地說:“羅妃娘娘見笑了,也不是多不尋常的縫隙,喏,就是那一個,”說著指過去,“奴才手臂太粗,碰不到,您玉臂纖細,不知可否幫奴才取回勺子?”
縫隙離岸邊很近,若是手臂纖細之人,倒的確很容易取的。事倒是舉手之勞的事,可Dave那完美的笑容反倒讓她疑竇暗生。有了前幾回合,她對這娘娘腔早已三百六十度戒備,可是若斷然拒絕吧,又實在顯得自己太小氣。她猶豫片刻,終于覺得光天化日,又是那么普通的一個縫隙,應該沒什么問題。
勺子掉得不深,站在岸邊就能看到,她走過去,一邊腹誹那笨蛋是怎么把自己掉進水里的,一邊伸手向縫中探去。
很快就拿到了勺子,只是怎么感覺好像觸到了毛乎乎的東西?又不像是毛,像是許許多多的什么,觸在手上麻酥酥的。莫名其妙有點發毛,她小心地探身向縫隙中看去。
就這一眼,登時嚇出三魂七魄。原來那毛乎乎的東西竟是一洞蜈蚣!此刻密密麻麻的蜈蚣正包裹著她的手,有的甚至沾到了衣袖上!
她嚇得瘋了似的尖叫,猛地抽出手來,連步后退,又退得太急,被腳下一塊翹起的青磚絆住,整個人仰身向后倒。朱宣文快步沖過去,無奈直線距離太遠,他還未近身,她已結結實實摔在了地上。
青磚磕得腰折了似的疼,不過她也顧不得了,只尖叫著揮動衣袖。
“別怕,別怕,”朱宣文像安撫精神病人似的把她箍住,“這些只是干蜈蚣,是藥材而已。”
聽聞是中藥材,她稍稍冷靜了些,大著膽子看向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小東西,見的確是制成了干的,可還是讓人渾身酥麻。
“怎么會有蜈蚣?”她腦子嚇呆了,這么問的意思就只是,假山縫隙里怎么會有中藥材?
可朱宣文聽了,自然會有另外的含意。
“戴公公!”他冷冷喝道,“給朕解釋一下,這些蜈蚣是怎么回事?”
其實呢,Dave只是覺得以前斗法戰績不佳,今天想搞個惡作劇扳回來一局而已,誰知羅開懷這么不經嚇,更沒想到她會摔這么重。
“回、回皇上,奴才就是想和羅妃娘娘開個玩笑。”
“放肆!”朱宣文投去凌厲的一瞥,嚇得Dave一哆嗦,“以后不許再開這樣的玩笑!”
Dave看出朱宣文動了真怒,許久才應道:“是。”
羅開懷也是第一次見他動怒,不由得隱隱害怕,連Dave的氣都不生了,掙扎著想要站起來。誰知關鍵時刻腰不爭氣,第一次沒起來,第二次起來了又跌回去,一下想起那天朱宣文也摔得站不起來的樣子,暗想這青磚地實在是不一般哪!心里暗嘆著,一邊還要齜牙咧嘴地掙扎,生怕起晚了自己也被罵一頓。
他倒是沒罵她,卻也失去了耐心,直接將她橫抱而起,大步朝小樓而去。許是氣還沒消,他雙臂肌肉緊繃,手指幾乎陷進她腿里去,她想叫他輕一點,抬眸看見他的臉色,想想還是忍住了。
上樓梯的時候,他的手終于不再勒得那么緊,她卻有點為自己的體重感到抱歉。
他把她抱進二樓臥室,又拿了個靠枕塞在她背后,腰疼終于緩解了些,手卻開始火辣辣地疼起來,剛剛從石頭縫里抽得太急,把手背蹭破了。
他搬來一個小凳坐在她床邊,又從藥匣里拿出一個小瓷瓶,瓶身是青花色,瓶口一個小木塞,讓她想起古裝片里無色無味的毒藥,滴在酒里,一滴斃命……
不由得周身一寒,問道:“皇上,這是什么藥?”
他正在拿棉球蘸藥水,看也不看她,只淡淡吐出兩個字:“毒藥。”
她偷偷吐了吐舌頭,知趣地不再作聲。
他拿過她受傷的那只手,夾著棉球的夾子在患處懸了一懸:“會有一點疼。”
他的手指很好看,觸感又溫潤,配上那一低頭的溫柔,竟讓她一瞬間心動神搖,腦中自發冒出的一句是,那又有什么關系?
還沒等她為這念頭感到害羞,一陣劇痛就把她從春夢里揪出來。她“咝”了一聲,微微抽手。他看了看她,沒說什么,只是動作又輕了輕。
“戴公公這個人,沒什么壞心眼,”他一邊擦,一邊淡淡開口,“就是頭腦比較簡單,有時開起玩笑來沒深沒淺,你不要太在意。”
他哪里是開玩笑?分明是心機深重的報復!她撇了撇嘴:“皇上對戴公公,好像特別信任?”
“他跟在朕身邊多年,從無大過,是個可以信任的人。”
“可是自古宮變竊國,不也多是從收買皇帝的身邊人開始的嗎?”
棉球一頓,他抬頭望向她:“你似乎有話想對朕說?”
這一問讓她有點無措。她原本倒也沒想對他說什么,況且他這個狀態,說了他也聽不懂,不過他既然問起了……
“臣妾是想說,這皇帝呢,雖然不是什么好差事,可是卻總有傻瓜想要做,所以皇上您也要擦亮眼睛,留神身邊人才是。”
他望向她的眼睛瞇了瞇,眼神變幻莫測:“說得沒錯,那依你之見,若是有人想奪朕的位,該怎樣從朕的身邊人下手呢?”
“這個嘛……”
我又沒篡過位,我怎么會知道?她飛快地搜腸刮肚,把從電視上、史書中、學校里學來的謀權篡位之法胡亂說了一遍,他聽完,果然一點害怕的樣子也沒有,只是悠悠地又問:“還有嗎?”
啊?
“下毒呢?”他隨口一說似的。
“下毒?對哦!”她一拍腦袋,一副“我怎么沒想到”的樣子,“這也是個好辦法,可以買通皇帝身邊的太監宮女,然后神不知鬼不覺……”她說著忽然一停,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他面色如常,等著她繼續說。
“不過呢,這種辦法一般只適合兩種情況:一是老皇帝快不行了,又沒有立太子;二是皇帝很年輕,而且沒有子嗣,您就屬于這一種……咦?皇上,您為什么這樣看著我?”
他又現出那種謎一樣的眼神,凝視她一會兒,又微微低了頭,繼續擦他的藥。
她抻了抻脖子,仔細觀察他的表情。他卻沒什么表情,只是兩側嘴角微微向內抿著,那是一種隱含的微笑,代表心情不錯。
可剛剛的話題,從哪個角度考慮,都沒道理叫他心情不錯吧?她嘆了嘆,這精神病人的腦回路果然和常人不一樣。
“這幾天不要碰水,也不要亂動,否則傷口再破,很容易留疤。”
“嗯。”
“戴公公那邊,朕會命他下不為例,你不必擔心。”
“嗯。”
藥擦完了,他忽然沒有話說,抬眸看了她一眼,對上她的目光,旋即又低下頭去,開始整理藥瓶和棉球。可就是那一抬眸的對接,竟讓她捕捉到一點……驚慌?
可他怎么會驚慌?她正在懷疑自己的判斷力,緊接著就見他收夾子時碰倒了瓷瓶,扶瓷瓶時又帶掉了棉球,他急忙俯身去拾棉球,再抬身時撞上她疑惑的目光,眼里分明有種掩飾不住的狼狽。
陽光明媚而調皮地把房間照得通亮,他一雙長手飛快而忙亂地整理著那區區幾樣東西,她看著,忽然就覺得心情好極了。
“朕出去了,你,好好休息。”他言罷起身,拿著藥匣轉身出去。
“皇上!”
他腳步一頓,回身看向她。
她自己也是一怔。她本沒想要叫他的,可是見他要走,不由自主地就想叫住他,就好像身體里還有另外一個自己,想要把他留下來。
“有事?”
呃,叫都叫了,沒事也要編點事出來。
“臣妾今天早晨并不是故意要把您比作亡國之君的,皇上英明賢能,怎么會是亡國之君呢?”
他點頭:“朕明白,你也不必在意。”
“可是皇帝這個職業,的確是很危險的,從古至今,多少人在覬覦,又有多少皇帝死于非命?就算僥幸沒遭暗算,一輩子也不好過。做個明君吧,要承受常人不能想象的壓力;做個昏君吧,不是亡國就是留下千古罵名。依臣妾看,這皇帝實在不是什么好差事。”
他轉正了身子,微微含笑地看著她:“所以呢?”
“所以,皇上為了臣妾,可否不要再困在這牢籠中了?我們出宮去,你不是皇帝,我也不是妃子,我們從此紅塵執手,做一對遁世佳偶如何?”
他唇邊的笑容一凝,眸光中涌起震撼之色。她自己也被自己嚇了一跳,倒不是為他的反應,而是為自己的反應,明明是臨時組織起來應付一下的,沒想到話一出口竟順得像打過腹稿一樣,哦不,是像以前聽人說過似的,有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還是他先恢復過來,淡淡道:“一國之君,身系萬民福祉,豈可說退位就退位?這樣的話,愛妃以后不要再說了。”說罷,轉身徑自出門去。
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她默默收回視線,發覺心中竟生出濃濃的悵然。
忽然又被自己嚇了一跳。羅開懷,你在想什么?
枕邊傳來嗡嗡的振動聲,是手機。來朱家這幾天,她怕這么現代化的東西會刺激他的病情,鈴聲都調成了靜音。她急忙從枕下摸出手機,是秦風,莫名其妙地竟有點心慌。
“所長。”
秦風萬年不變的呵呵笑聲傳來:“開懷啊,今天是第三天了,你那邊治療情況如何啊?”
“呃,很好,很好啊。”聲音顫巍巍的,自己都聽得出來不自信。
“沒關系,有什么情況就盡管說,這個病例很特殊,我把你派過去,也并不要求這么快就見效。”
老師就是老師,她還什么都沒說,老師就已經猜到了。
羅開懷有些不好意思:“對不起,所長,這些天我都還在拉近和病人之間的距離,治療方面,確實沒什么進展。”
秦風很包容地一笑:“很正常,慢慢來。藥按時給他吃了嗎?”
“吃了,每日三次,都是按時服用。”
“你看著他服下的?”
“是,都是我親眼看著的。”總算有件事做得還好,羅開懷很賣力地點頭。
秦風嗯了嗯:“他這幾天身體狀況怎么樣?”
“身體狀況?”
“我是說,這藥有沒有明顯的副作用?畢竟我之前也沒用過,只是聽說副作用小,不知道是否屬實,如果副作用大,我們可以再換回常用藥。”
羅開懷認真想了想,這幾天好像的確沒發現朱宣文有什么不良反應,便高興地說:“所長您放心,這藥確實沒什么副作用,病人這幾天身體狀況非常好。”
“真的?”
“千真萬確,”她忙不迭地點頭,“這說明這藥真的很不錯,以后再遇到類似的病人,我們都推薦這種藥吧。”
秦風應了兩聲,囑咐她不要中斷給病人用藥,還要及時向他通報病人的病情,便掛了電話。
羅開懷盯著電話出神許久,從醫以來第一次,對自己感到很失望。其實秦風對她也很失望,她是感覺到了的,雖然秦風電話里沒說什么,對她的態度也一直笑呵呵,但她是秦風的學生,還是可以從細微的差別中分辨出那笑聲背后的失望。
捧著電話思索良久,她眼睛一亮,手指在電話屏上劃了劃,懸在一個人的名字上方。猶豫片刻,按下去。
“桃子,請你幫我個忙……你放心,這里真的沒有犯罪,只是我現在有一個治療方案,需要你的幫助……放心吧,絕不要你知法犯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