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夢醒
- 鎖長安
- 竺樂
- 2854字
- 2019-08-04 20:15:00
厲止戈做了個夢,知道是夢,卻走不出去,也不想走出去。
忘了醒了之后有什么事,潛意識不想面對。
她夢見了小時候,那時候她才剛剛出生,就被扔給奶娘照顧,會說的第一句話是“梅梅。”
奶娘名叫紅梅,三歲時眼睜睜看著紅梅被活生生打死,只因她太親近紅梅,那時候娘猙獰的神情成了她好幾年的噩夢。
“你是厲家的人,除了自己誰都不能信,他們都是來害你的!你也配有信任?”
她那時聽不懂,一味地哭,被娘甩了幾個巴掌,“閉嘴!再讓我看見你哭就打死你!厲家的人流血不流淚。”
紅梅死后她驚嚇過度大病了一場,病還未好就被送去了軍營。
她沒有去過學堂,沒有學過四書五經,只學過兵法。
從口齒不清,步履蹣跚,到能熟練地舞槍弄棒,比三個她還長些的槍在她手里乖順無比,中間吃了多少苦已經忘記了,只記得那些淬了毒的話。
“你有沒有羞恥心!小小年紀就這樣放浪,誰教你的?你是個女兒家,裝得再像你也不是男人,誰讓你和他們走那么近的?”
“你要比男人強!把自己當成個男人,男人能做的你為什么不能做?你是厲家唯一的子嗣,厲家只能靠你支撐,娘知道你苦,娘也苦。”
知道她是女兒身的只有娘,翠荷和余財,從來沒有人教過她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樣的,她學的是男人的樣子,被娘看到以后狠打了一頓。
從那時她就知道,她和旁人是不一樣的。軍中的人豪爽直接,她小小年紀就懂了些不該懂的。
他們說男人要保護女人,男人在外養家,女人相夫教子,沒有男人依靠的女人很難。家里只有娘和她,所以娘才希望她成為家里的支撐嗎?
男人能做的事她都可以做到,會做得更好,男人做不到的她依然可以。
她想和娘證明,即使她不是男兒,一樣可以撐起厲家。
和她一般大的孩子都穿得漂漂亮亮的,衣裳華美精致,繡著花鳥魚紋,料子軟得不可思議。
她們帶著閃閃發亮的頭飾,手腕和腳腕也有,走起路來晃啊晃,好看得很。她們嬌氣,端莊,可以有很多種笑,被很多人寵。
那日她鼓足了勇氣在娘面前打敗了兩個老練的將士,認認真真跪下。
“孩兒身為女兒,一樣可以保家衛國。孩兒向娘證明,女子可比男兒強,孩兒想恢復女兒身,除此之外一切都不會變,孩兒依舊可以頂天立地。”
只是閑暇時可以穿上女裝,戴上好看的簪子,恣意地笑一笑,當一會兒自己,而不是永遠被束縛在厲家唯一的子嗣這個枷鎖里。
回答她的是娘惡毒的謾罵,伴著一下一下都入了皮肉的鞭打,頭腦嗡嗡地響,那時有多混亂呢?
她被罰在祠堂跪了整整五日,如果不是余財放心不下私自來看她,世上就不會有厲止戈這個人了。
從那以后她再未提過此事,卻會不服氣地悄悄學女工,學書畫,學曲藝。
那是她小心翼翼的,屬于一個人的歡喜,也是幼時唯一的歡喜。
她會趁夜深人靜的時候取出簫,在黑暗里無聲地亂吹一氣,又或者是悄悄拿出紙筆,借著月光亂涂。
學習偽裝和偵察的時候她每個字都沒有落下,當了些小物件換了件粗糙的紅衣,她喜歡這個張揚的顏色。
有時會撿到幾只被拋棄的雛鳥,被夾子夾住的兔子,會小心翼翼在袖子里藏一天,養在床底的箱子里。
厲止戈靜靜地看著滿屋紛飛的紙屑,上頭是歪歪扭扭的畫作,畫著她拼命藏起來的懵懂童真,那個小小的她眼里僅剩的光彩又暗了一分。
她仿佛在看別人的故事,看到那支破碎的簫,看到被撕成碎片的紅衣,還有被剪斷了所有線的刺繡,剝了皮的兔子和雛鳥……
年幼的她漸漸沒了稚氣和悲憫,第一次殺人的時候手都沒有抖過,她就如所有人期望的那樣,終在八歲那年踏上早就被定好的路。
離京的時候除了一件紅衣什么都沒有帶,她想等戰爭結束了,在外頭游歷幾年,紅衣快馬,縱酒逍遙。
她想去江南看看,杏花春雨中討一壺花酒,在江南的樂坊舞坊快活幾日,也想無所事事在邊境游蕩,一壺酒一匹馬一把劍,天地為家。
如果路上遇見心儀的男子,她可以大大方方告訴他,她殺過數不清的人,性子也差,除了殺人一無是處。
他要是不介意,天大地大,人生百年,她陪著。
忘了是第幾次重傷,自己撒了把藥,胡亂地纏了布條,臨走出營帳時轉身翻出那件紅衣,付之一炬。
厲止戈緩緩睜開了眼,多少年沒有夢見過這些了,那時是什么感受也忘干凈了,因何會想起,她清楚。
她動了動酸軟的身體,腿仿佛不是她的了,無力地穿好衣裳,就她這樣的身體,也虧他看得上。
她輕輕支起窗戶,金銀聽見聲響時只看到一片衣角消失在墻外,連忙推開房門看了看,床上整整齊齊,就是沒有人。
金銀抽了抽嘴角,這樣的武功,爺還說不是厲將軍……他也不相信,可是……他什么都不知道!
厲止戈剛出東賢王府就察覺到不對勁,轉了方向落在東賢王府后門的街道上,陸簡一看到她就站不住了。
厲止戈連忙扶住他,“放心,沒事。”
趙丞眼里猩紅的殺氣霎時退了,“將軍。”
“起來吧,怎么這么涼?”
“回將軍,陸先生在這整整等了您三日,屬下勸不動。”
“我沒事。”
“止戈……”
厲止戈狠狠心打暈了陸簡,給他掩了掩披風,抱他上了馬車,“走吧。”
她知道背后有人在看著,也知道是誰,沒有回頭。
宋雍之一下朝就急匆匆趕了回來,入目就是她抱著陸簡的身影,眸里的急切霎時凝成冰寒。
厲止戈把陸簡送回房間,才問道:“這幾日你們都做什么了?”
“屬下……什么都沒有做。”
“那日屬下得知將軍在東賢王府,就前去要人,被攔在府外,東賢王府的人說屬下敢私闖,就等同于造反。”
“我等死了就死了,給屬下們背鍋的是將軍,所以屬下在東賢王府等了三日,不敢妄動。”
“第二日東賢王上朝時當朝揭發淮王,說淮王和大麗勾結,意圖謀害將軍和五公主。”
“東賢王說五公主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故她宮里有什么動靜他都清楚,他得知五公主隨淮王的人出宮,不放心就一路跟著。”
“東賢王確實對此事頗為了解,甚至比淮王自身還了解,即使五公主中毒的消息傳出來,也無人質疑什么。”
“倒是將軍……京城里傳遍了,說東賢王府這幾日多了數個妙齡女子,怕是給將軍解毒的……”
趙丞欲言又止,他不說厲止戈也知道傳的都是什么流言,倘若她是個男人,也不算謠言。
“皇上下令徹查,淮王閉門思過,查出來是工部尚書家的幺子,一時被人蠱惑。”
“大麗的奸人說將軍年紀不小了,一心為國征戰,厲家恐怕要絕后,京城群姝只有五公主配得上您,故……”
“此案昨日就了結了,誰都知道不是這么回事,但是將軍和五公主都沒有損失,反而可能給厲家留下子嗣……”
“朝堂之事屬下也是后來才知道的,昨日東賢王下朝后只身去了淮王府,一劍斬殺淮王,后又去了天牢,殺了工部尚書和其幺子。”
“東賢王從天牢出來就去了養心殿,今早出現在朝堂之上,穿的是太子的朝服,至于朝堂上是什么情況,屬下就不知了。”
“這兩日京城震動,人人自危,屬下也想不明白東賢王為何這樣做,估計誰都想不到。”
“要說為了皇位,皇位東賢王想要就是他的,何苦需要殺手足,這樣做了反而會讓皇上不喜。”
厲止戈眼神微動,忽然前所未有的疲憊,她啞著嗓子,道:“出城吧。”
“將軍?”
“無礙。”
厲止戈拖著疲憊的身體一步一步去了祠堂,緩緩跪下,她跪的不是列祖列宗,她對得起他們。
她跪的是父親,那個她從未見過,卻在接管軍中的十四年里,從種種細節里得到了他的愛,深沉,又帶著點痞痞的惡趣味。
她知道該怎么選擇,如果父親在,會讓她選擇另一條路,但是他們是父女。
她很想很想見見父親,躲在他身后裝成他念想中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