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晚明小品選注
- 朱劍心
- 1690字
- 2021-04-15 13:02:58
論文下
袁宗道
爇香者,沉則沉煙,檀則檀氣,(1)何也?其性異也。奏樂者,鐘不藉鼓響,鼓不假鐘音,何也?其器殊也。文章亦然:有一派學問,則釀出一種意見;有一種意見,則創出一般言語;無意見則虛浮,虛浮則雷同(2)矣。故大喜者必絕倒,(3)大哀者必號痛,大怒者必叫吼動地,發上指冠。(4)惟戲場中人,心中本無可喜事,而欲強笑;亦無可哀事,而欲強哭;其勢不得不假模擬耳。
今之文士,浮浮泛泛,原不曾的然做一項學問;叩其胸中,亦茫然不曾具一絲意見。徒見古人有立言不朽(5)之說,又見前輩有能詩能文之名,亦欲搦管伸紙,入此行市,連篇累牘,圖人稱揚。夫以茫昧之胸,而妄意鴻巨之裁,自非行乞左馬之側,募緣殘溺,盜竊遺矢,(6)安能寫滿卷帙乎?試將諸公一編,抹去古語陳句,幾不免于曳白(7)矣。其可愧如此,而又號于人曰:引古詞,傳今事,謂之屬文。然則二《典》三《謨》,(8)非天下至文乎?而其所引,果何代之詞乎?
余少時喜讀滄溟、鳳洲(9)二先生集。二集佳處,固不可掩;其持論大謬,迷誤后學,有不容不辨者。滄溟贈王序,謂:“視古修詞,寧失諸理。”(10)夫孔子所云辭達者,正達此理耳;無理,則所達為何物乎?無論《典》《謨》《語》《孟》,即諸子百氏,誰非談理者:道家則明清凈之理,法家則明賞罰之理,陰陽家則述鬼神之理,墨家則揭儉慈之理,農家則敘耕桑之理,兵家則列奇正變化之理;漢唐宋諸名家,如董、賈、韓、柳、歐、蘇、曾、王諸公(11)及國朝陽明、荊川(12)皆理充于腹而文隨之。彼何所見,乃強賴古人失理耶?鳳洲《藝苑卮言》,不可具駁,其贈李序曰:“《六經》固理藪已盡,不復措語矣。”(13)滄溟強賴古人無理,而鳳洲則不許今人有理,何說乎!此一時遁辭,(14)聊以解一二識者模擬之嘲,(15)而不知流毒后學,使人狂醉,至于今不可解喻也。然其病源,則不在模擬,而在無識。若使胸中的有所見,苞塞于中,將墨不暇研,筆不暇揮,兔起鶻落,(16)猶恐或逸;況有閑力暇晷,引用古人詞句乎?故學者誠能從學生理,從理生文,雖驅之使模,不可得矣。
(1)沉煙,謂沉香,取各種香木,先斷其根,以其材浸水多年,皮干朽腐,而木心與枝節不壞,質堅色黑,在水而沉者,皆謂之沉香。爇之香氣甚烈,為香料中著名之品。檀氣,謂檀香,常綠灌木,產廣東、云南等處。其木堅重清香,以為香料藥材。
(2)雷同,謂雷之發聲,物無不同時應者。《禮》:“毋剿說,毋雷同。”
(3)絕倒謂大笑也。《歸田錄》:“往往哄堂絕倒,自謂一時盛事。”
(4)發上指冠,盛怒之狀。《史記·藺相如傳》:“卻立倚柱,怒發上沖冠。”
(5)立言不朽,《左傳》:“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
(6)募,募集。緣,因緣。募緣,假借依托也。殘溺、遺矢,便屎也。溺,音鳥,去聲。《史記》:“溲溺其中。”矢,屎本字。《左傳》:“殺而埋之馬矢之中。”
(7)曳白,唐天寶二載,判入等者六十四人,以張奭為第一。帝御花萼樓覆實,奭持紙筆終日,筆不下,人謂之曳白。
(8)二《典》,《堯典》《舜典》。三《謨》,實只二《謨》,《大禹謨》《皋陶謨》。并《尚書》篇名。
(9)滄溟,李攀龍字,歷城人,嘉靖進士,文多佶屈聱牙。鳳洲,王世貞字,太倉人,官至刑部尚書。詩文與攀龍齊名。并謝榛、宗臣、梁有譽、徐中行、吳國倫,號“后七子”。
(10)謂側重藻飾,寧使道理欠缺,所謂“言之無物,以辭害意”。
(11)董仲舒、賈誼,漢。韓愈、柳宗元,唐。歐陽修、蘇洵、蘇軾、蘇轍、曾鞏、王安石,宋。
(12)陽明,王守仁,字伯安,馀姚人。弘治進士。正德時,巡撫南贛,平宸濠之亂。卒贈新建侯,謚文成。嘗筑室陽明洞中,世稱陽明先生。其學以良知良能為主,集宋明理學之大成。
荊川,唐順之,字應德,武進人。嘉靖進士。學問淵博,留心經濟,自天文、地理、樂律、兵法,以至勾股、壬奇之術,無不精研。官至右僉都御史、巡撫淮陽。天啟中,追謚文襄。學者稱荊川先生。
(13)謂《六經》集理已盡,今人不必再有所述。
(14)遁辭,理屈辭窮,別出一說以避駁詰,謂之遁辭。《孟子》:“遁辭知其所窮。”
(15)解嘲,自為解釋,以免嘲笑也。《漢書·揚雄傳》:“雄方草《太玄》……或嘲雄以玄尚白,而雄解之,號曰解嘲。”
(16)兔起鶻落,謂兔方起而鶻已落,言其捷也。郝經詩:“兔起復鶻落,云行溪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