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云林(1)畫論
吳從先(2)
畫，一藝耳。然品既不同，情亦殊致，則系之其人矣。
云林之時，以畫名家者，富春則黃公望，(3)林平則王叔明，(4)武塘則吳仲圭；(5)而云林最后出，從公望游，遂寄興山水間，然不為蠻巒疊嶂、嵚崎詭怪之狀。盈尺林亭，瘦風疏雨，朗樹兩三條，修竹十數(shù)竿，茅屋獨處，曠石兩層，意興畢于此矣。然云煙爛漫之致，瀟爽不群之態(tài)，意色不遠，平淡不奇，遂定名于三家之上。
雖然，云林竟以畫累之矣。人固有以畫重者，而畫亦有以人重者。畫以托意，意以傳神。山水之趣，不為筆墨而飛，筆墨之間，偶緣山水而合。以此思畫，畫可為也。
云林當勝國(6)之季，棲隱吳門，不求聞達。(7)樓藏異琛，(8)架藏異書。胡人登其樓，驚拜而退；揭斯(9)探其架，長嘆而歸。襲等龍宮，帙散孔壁。古今之至人，文人之領袖也，而徒以畫名也！
士誠倔起，麋鹿吳宮，(10)云林浩然發(fā)桴海之嘆。(11)而士誠幕羅，多方不屈，窮辱頻加。脫百萬于敝屣，(12)撚虎須于牙吻。而青山無恙，白骨不淄，斯又昂藏烈丈夫也。
云林自有逸于千百世之上，風于千百世之下者在。而徒以畫也，則垂(13)巧當以官廢，右軍(14)風流當以官掩，而壽亭(15)忠義當與此刀并蠹矣。惟不局于畫，則竹之矢，書之法，關之刀，不磨于天壤，而卒無意于天壤也。造化自有以雄之者，而豈為此拘拘也？不以畫求云林，而云林自在也。以畫求云林，而云林亦在也。以畫求云林者，目中無人，宇宙無人，天地直一幀耳。此云林之心，超出于三家者。是云林之不以畫累者也。
(1)倪云林，名瓚，詳下陳繼儒《倪云林集序》。
(2)編注：吳從先，字寧野，號小窗，新安人。好為俳諧雜說及游戲詩賦。著有《小窗自紀》《小窗別紀》《小窗清紀》《小窗艷紀》，合稱“小窗四紀”。
(3)黃公望，元常熟人。本姓陸，嗣于永嘉黃氏。字子久，號一峰，又號大癡道人。隱于富春。善畫山水，與王蒙、吳鎮(zhèn)、倪瓚為元末四大家。
(4)王蒙，元吳興人。字叔明，號黃鶴山樵，趙子昂之外孫也。蒙得外氏法，善畫山水。明洪武時，以事下獄死。
(5)吳鎮(zhèn)，元嘉興人。字仲圭，號梅花道人。善畫山水花竹。為人孤潔，投以佳紙筆，則欣然就允，若臨以權勢，則不應也。
(6)勝國，所滅之國也。《周禮·士師》：“若祭勝國之社稷，則為之尸。”此指元朝。
(7)諸葛亮《出師表》：“茍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
(8)琛，珍寶也。
(9)揭斯，亦指胡人。
(10)張士誠起兵泰州，后據(jù)有吳中。《史記》：“臣聞子胥諫吳王曰：臣今見麋鹿游姑蘇之臺也。”謂宮室丘墟也。
(11)桴海，《論語》：“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12)敝屣，《孟子》：“猶棄敝屣也。”
(13)垂，黃帝時巧人名。又，唐虞共工名。
(14)右軍，謂晉王羲之。
(15)壽亭，謂關羽，羽曾拜壽亭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