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見到的燈,是洋油燈。只有大人才可以點上它,我們小孩要點,則爬上桌子,跪著,用洋火點燈。嚓嚓嚓,把火柴叫醒。醒來,火柴便死了。
吃過晚飯,我和妹妹在一張小圓桌上寫生字。我父親用菜刀給我削筆尖。他借著光,菜刀抵著筆頭削。鄰居孝林和我妹妹同年,也來我家寫作業。我們做作業了,母親便坐在身邊,擺一個笸籮,納鞋底,或縫補衣服。洋油燈擺在桌子中間,四個人用,暗暗的光照在母親臉上,有一層打碗花般的光斑。
洋油是在村供銷社打的。也有沒錢打洋油的時候,便去鄰居家借一點兒,度幾天錢荒。我家是沒借過的,因為我祖母常年供佛燈。她進了睡房,祖父便把香桌上的佛燈吹了。祖父說,哪有那么多燈油給她點,燒菜都舍不得多滴兩滴油。
初一十五,她上香。這兩天,她的佛燈,祖父是不敢吹的。祖母每次見佛燈吹了,她會嘆一句:“我都老了,沒什么要佛保佑的,求佛保佑你們,能吃能做,不頭疼腦熱便是福氣了?!?
在那個時候,其實村里已經通電了,但用電燈,也只是在過年過節或有大喜事的時候。
洋油燈,是最普遍的一種燈了,粗糙,低廉,方便。
晚上,我們出門,去鄰村看電影或看戲,沒有手電,便點松燈去。
燈也照著人的亡靈。
人死了,要守夜。房間里,點起長蠟燭。到了下半夜,人疲倦得眼皮抬不起來,說話的力氣也沒有,房間里只有蠟燭撲哧撲哧的燃燒聲四散。
人最后的離開,是被燈送走的。送到一個永遠沒有燈的地方。
在我眼里,燈光,是世界上最奇妙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