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桃花扇(中華經典名劇)
- (清)孔尚任
- 4715字
- 2020-12-11 18:32:53
桃花扇傳奇卷一(上本)
試一出[1] 先聲[2](康熙甲子八月)[3]
(副末氈巾、道袍、白須上[4])
【蝶戀花】[5]古董先生誰似我?非玉非銅,滿面包漿裹[6]。剩魄殘魂無伴伙,時人指笑何須躲?舊恨填胸一筆抹,遇酒逢歌,隨處留皆可。子孝臣忠萬事妥,休思更吃人參果。
日麗唐、虞世[7],花開甲子年[8],山中無寇盜,地上總神仙。老夫原是南京太常寺一個贊禮[9],爵位不尊,姓名可隱。最喜無禍無災,活了九十七歲,閱歷多少興亡,又到上元甲子。堯、舜臨軒[10],禹、皋在位[11],處處四民安樂,年年五谷豐登。今乃康熙二十三年,見了祥瑞一十二種。(內問介[12])請問那幾種祥瑞?(屈指介)河出圖,洛出書,景星明,慶云現,甘露降,膏雨零,鳳凰集,麒麟游,蓂莢發,芝草生,海無波,黃河清[13]。件件俱全,豈不可賀!老夫欣逢盛世,到處遨游。昨在太平園中,看一本新出傳奇,名為《桃花扇》,就是明朝末年南京近事。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實事實人,有憑有據。老夫不但耳聞,皆曾眼見。更可喜把老夫衰態,也拉上了排場,做了一個副末腳色,惹的俺哭一回,笑一回,怒一回,罵一回。那滿座賓客,怎曉得我老夫就是戲中之人!(內)請問這本好戲,是何人著作?(答)列位不知,從來填詞名家,不著姓氏。但看他有褒有貶,作《春秋》必賴祖傳[14];可詠可歌,正雅、頌豈無庭訓[15]?(內)這等說來,一定是云亭山人了[16]。(答)你道是那個來?(內)今日冠裳雅會[17],就要演這本傳奇。你老既系舊人,又且聽過新曲,何不把傳奇始末,預先鋪敘一番,大家洗耳?(答)有張道士的【滿庭芳】詞[18],歌來請教罷。
【滿庭芳】[19]公子侯生[20],秣陵僑寓[21],恰偕南國佳人[22]。讒言暗害,鸞鳳一宵分。又值天翻地覆,據江淮藩鎮紛紜。立昏主,征歌選舞,黨禍起奸臣。良緣難再續,樓頭激烈,獄底沉淪。卻賴蘇翁柳老[23],解救殷勤。半夜君逃相走,望煙波誰吊忠魂?桃花扇,齋壇揉碎,我與指迷津。
(內)妙,妙!只是曲調鏗鏘,一時不能領會,還求總說數句。
(答)待我說來。
奸馬阮中外伏長劍,
巧柳蘇往來牽密線。
侯公子斷除花月緣,
張道士歸結興亡案[24]。
道猶未了,那公子早已登場,列位請看。
注釋:
[1]試一出:指傳奇開場前的序幕。出,指劇中人物出場演戲一段。明清傳奇不僅分出數,而且標出每出的出目,可以使讀者和觀眾清楚了解一出戲里的內容。一般序幕直接標為第一出,本劇標為“試一出”,后文“閏二十出”、“加二十一出”、“續四十出”,均為本劇在出目形式上的創格。
[2]先聲:介紹劇情概要,傳達作者的創作思想,相當于“副末開場”。
[3]康熙甲子八月:原無,據清康熙刊本補。每出出目里,增加事件發生的具體時間,是本劇在出目形式上的創格。甲子,清康熙二十三年,公元1684年。
[4]副末:明清傳奇腳色術語,主要扮演劇中年紀較大的男子。明清傳奇體制規定,戲場開演,副末首先上場,介紹劇情大意,扮演劇中人或劇外人,均可。本劇由副末扮演老贊禮,屬于劇中人。氈巾、道袍、白須:劇中人物的服飾和化妝提示。
[5]蝶戀花:昆曲曲牌名,是人物唱腔的依據。昆曲聲腔采用曲牌,京劇、評劇等劇種采用板腔。昆曲曲牌里的曲詞,按照一定的句數和字數規律組成。一出戲里,不同的曲牌按照一定的規律聯綴成一套曲子,稱為“套曲”。如第二出《傳歌》的曲詞由【秋夜月】【前腔】【梧桐樹】【前腔】【瑣窗寒】【尾聲】六支曲牌組成一套曲。
[6]包漿:收藏業術語,指金玉等古玩經過人手的溫潤、摩挲后煥發出光澤。
[7]唐、虞世:唐,指唐堯。虞,指虞舜。唐堯和虞舜在位時,任人唯賢,山河錦繡,國泰民安,被后世稱頌、景仰。
[8]甲子年:傳統歷法,采用十天干、十二地支相配來紀年、紀月、紀日。天干、地支依次相配,六十年為一周期。天干的第一位是甲,地支的第一位是子,兩兩相配即為甲子。本劇的甲子年指清康熙二十三年,公元1684年。
[9]贊禮:官名,中國古代禮儀職官,明清時期在太常寺設立此職,在宗廟祭祀時負責引導皇帝行禮。此劇中的老贊禮,乃孔尚任之伯氏,曾任職南京,目擊南明時事,孔尚任聆聽其論,故有此作。
[10]臨軒:指帝王不在正殿而在殿前的平臺上接見臣僚的禮儀。
[11]禹:指夏禹,堯、舜時代洪水泛濫,夏禹奉命治水,疏川導滯,引水入渠,治水成功。皋:指皋陶,堯、舜時代的士師,即司法官,他執法嚴明,鐵面無私。
[12]內:后臺,可指不出場的角色在后臺幫腔,也可指其他演員在后臺幫腔或者制造舞臺效果等。介:戲曲表演術語,多見于南戲、傳奇文本,指角色表演動作、表情和舞臺效果等的舞臺提示。與元雜劇的“科”同義。
[13]“河出圖”十二句:指十二種吉祥天象、物象的出現,意味著太平盛世的到來。河出圖,傳說伏羲時,有龍馬背負一圖出于黃河,伏羲據此畫八卦。洛出書,傳說夏禹治水時,有神龜出于洛水,背上裂紋很像文字,夏禹據此寫《九疇》。景星、慶云、甘露、膏雨、鳳凰、麒麟、芝草,都是傳說中的吉星、祥云、甘霖、瑞鳥、瑞獸、瑞草,它們只有圣人執政、天下太平時才會出現。海不起波,黃河水清,為明君蒞臨天下的征兆。蓂(míng)莢,傳說中的一種瑞草,亦名“歷莢”。堯為天子,以仁義治天下,有神草生于庭前夾階,一天生一莢,至月半生十五莢。自十六日始,一天落一莢,月底落盡。如遇小的月份,剩余一莢。堯帝視其為日歷。
[14]作《春秋》必賴祖傳:《春秋》,東周時期魯國的一部史書,采用了編年記事的方式,相傳為孔子所作。孔尚任是孔子的第六十四代孫,他采用實錄體的方式來褒貶《桃花扇》的南明歷史,神追《春秋》,有祖上遺風。暖紅室本眉批曰:“說出著作淵源,一部傳奇,直作《春秋》、毛詩讀矣。”
[15]正雅、頌豈無庭訓:指填詞作曲,也受先輩真傳。雅、頌,《詩經》的篇章,此謂戲曲。雅,指正聲雅樂。頌,指祭祀樂曲。庭訓,古代父親對兒子的教誨,據《論語·季氏》,孔子曾在庭院里教育兒子孔鯉學《詩》、學《禮》。
[16]云亭山人:孔尚任的自號。
[17]冠裳:原指士紳參加雅集時所穿的全套禮服,借指士大夫、官宦。
[18]張道士:指劇中人張薇。張薇,字瑤星,上元(今江蘇南京)人。明諸生,承蔭錦衣衛鎮撫,入清后不仕,隱居南京鐘山白云庵。著有《玉氣劍光集》。
[19]【滿庭芳】:暖紅室本眉批曰:“鋪敘綱領,簡而詳,質而韻。”
[20]侯生:指侯方域,字朝宗,商丘(今屬河南)人。能詩,有才華,文法唐宋,明末與方以智、陳貞慧、冒辟疆齊名,稱“明末四公子”。暖紅室本眉批曰:“朝宗少為俳體,壯而悔之,專方兩漢大家之文,有《壯悔堂文集》行世。”《桃花扇》里的一些人物和事件皆依史事創作,但藝術真實與歷史真實不同,劇中的人物和事件源于歷史,又與歷史有所不同。所以,劇中的侯方域與歷史上的侯方域也有所不同。
[21]秣陵:即金陵,今南京。戰國時,楚威王以其地隱有王氣,埋金鎮之,稱曰金陵,秦代改稱秣陵。
[22]南國佳人:指李香君。曹植《雜詩·其四》曰:“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朝游江北岸,夕宿瀟湘沚。”
[23]蘇翁:指蘇昆生。柳老:指柳敬亭。
[24]“奸馬阮中外伏長劍”四句:是下場詩,明清傳奇結構的一種形式,人物角色下場時,吟誦七言詩或五言詩一首,由在場人物分念,或同念,抒發感情。奸馬阮中外伏長劍,指馬士英、阮大鋮內外勾結,暗設陰謀。馬,指馬士英,貴陽(今屬貴州)人,明萬歷四十七年(1619)進士。明亡,擁立福王于南京,任東閣大學士,進太保,專國政。清兵破南京,出走被殺。阮大鋮,安徽懷寧人。明萬歷四十四年(1616)進士,曾任吏部給事中,因附魏忠賢,在崇禎朝被廢。南明王朝時,附馬士英同領朝政,官至尚書。清兵破金華,阮氏乞降。又與馬士英等密疏唐王出關,事泄投崖死。中外,指朝中和朝外。伏長劍,指暗中設計陰謀。
點評:
本出出評:“首一折《先聲》,與末一折《余韻》相配,從古傳奇有如此開場否?然可一不可再也。古今妙語,皆被俗口說壞,古今奇文,皆被庸筆學壞,慎勿輕示俗子也。”
開場一出,《桃花扇》就彰顯出與以往不同的創造:孔尚任創造性地采用了倒敘的方式—將開場時間提到一切事件早已結束的康熙年間,并且借助見證整個事件的老贊禮之口,用一首【滿庭芳】和四句提點,統括了《桃花扇》全本的情節,這在以往的傳奇創作中是不曾見的。
該出在內容上也是作者精心醞釀而成的,可謂在波瀾起伏的歷史事件中,選取最無聲之處起手。曼殊在《小說叢話》一書中,對此出有著極高的評價,稱:“一部極凄慘、極哀艷、極忙亂之書,而以極太平起,以極閑靜、極空曠結,真有華嚴鏡影之觀。非有道之士,不能作此結構。”
首先,該出戲以老贊禮作為開場副末,將其作為旁觀者,置身于一切人物關系之外;其次,該出將時間定在了“康熙二十三年”,總結了十二種祥瑞征兆,將當下情境區別于故事情境之外;最后,通過贊禮與內中人的對話,旁及作者“云亭山人”等內容,幾乎將觀眾推向傳奇作品之外—然而正是在人物關系、故事情境與傳奇作品之外的這一出《先聲》中,隨著【滿庭芳】的吟誦,《桃花扇》的本末故事娓娓展開了。
此外,作者對于“副末開場”結構性功能的實現也值得一提。《先聲》一出作為“副末開場”,既與傳統的傳奇體制相承接,又在前人的基礎上有所構建。明末清初傳奇作品中,“副末開場”往往用于表征故事、預熱場面、鋪墊劇情,而孔尚任則真正將“副末開場”與全劇的演進整合在一起,實現了其功能與內容的統一。作為開場的老贊禮雖然不是全劇中的主要人物,卻是整個故事的見證者,幾乎成了觀眾觀照故事的導引,實現了“副末開場”在功能上的先導。與諸多急于將讀者、觀眾引入故事的“副末開場”不同,《先聲》一出通過對時間情境、作者云亭山人以及演出情境的揭示,似乎試圖將讀者、觀眾與故事以及藝術假定性相分離,凸顯“副末開場”在內容上獨立于情節之外的地位。孔尚任在先導功能與獨立地位這兩點上的創構,充分實現了“副末開場”在內容意義與結構意義上的統一。
由此可知,《先聲》的創作,固然是南戲以降傳奇劇本所流傳下來的體制之結果,也反映出孔尚任在《桃花扇》傳奇上所傾注的創作野心:作了《孤吟》《余韻》兩出,以與《先聲》一出相呼應,使全劇體現出極高的系統性與邏輯性,這是前所未有的。一如王國維在《文學小言》中所說:“至敘事的文學(謂敘事詩、詩史、戲曲等,非謂散文也),則我國尚在幼稚之時代。元人雜劇,辭則美矣,然不知描寫人格為何事。至國朝之《桃花扇》,則有人格矣,然他戲曲則殊不稱是。”
老贊禮是該出唯一出現的人物,孔尚任在《桃花扇·凡例》中對其人物功能做了定義,稱:“老贊禮,無名氏也,細參離合之場。”可見,老贊禮既是整個事件的在場者,又是整個事件的總結者。有許多論家以為老贊禮是孔尚任本人的寫照,這樣的論述固然有過分索隱的嫌疑,然而他“入乎其中、超乎其外”的地位,的確與故事的敘述者無異,其被視作孔尚任之側影亦非空穴來風。
這一出的詞句凝練有味,頗值圈點。
開場【蝶戀花】一曲,從老贊禮自況寫起,以古董喻人,生動地描繪了老贊禮的龍鐘老態。又以“剩魄殘魂無伴伙,時人指笑何須躲”兩句,彰顯出其豁達的性格—雖然已是舊時遺老,卻無懼時人指摘。接著抒寫歷史變遷,借寫人觸及背后動蕩的歷史波劫。對此,云亭山人有極高的評價,他在批注中說:“【蝶戀花】沖場一曲,可感可興,有旨有趣,非風雅領袖,誰其能之?”
其后一段說白,先以定場詩起頭,隨后自報家門,兼說太平盛世之十二種祥瑞征兆,繼而引出《桃花扇》傳奇及其作者云亭山人。所說內容紛繁復雜,但又井井有條。尤其關于《桃花扇》、云亭山人、演出傳奇的言說,幾乎取消了臺下人與臺上人、書中人與書外人的界限,但又不混淆真實、假定間的區別。這么復雜的內容,作者僅用不足五百字便敘述清楚,足見文字之精練。
【滿庭芳】詞是該出的重點,以侯方域、李香君的經歷,鋪敘出整個傳奇的情節脈絡,與之前道白所說的“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相呼應。文句具有高度的概括力,幾乎每一句話都包含著豐富的情節線索。文辭樸素有力,朗朗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