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間詞話(中華經典藏書·升級版)
- 彭玉平譯注
- 2106字
- 2020-12-11 18:45:13
三
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1]、“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2],有我之境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3]、“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4],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樹立耳。
【注釋】
[1] “淚眼”二句:出自南唐詞人馮延巳《鵲踏枝》:“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2] “可堪”二句:出自北宋詞人秦觀《踏莎行》:“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3] “采菊”二句:出自東晉詩人陶潛《飲酒》第五首:“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4] “寒波”二句:出自元代詩人元好問《潁亭留別》:“故人重分攜,臨流駐歸駕。乾坤展清眺,萬景若相借。北風三日雪,太素秉元化。九山郁崢嶸,了不受陵跨。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懷歸人自急,物態本閑暇。壺觴負吟嘯,塵土足悲咤。回首亭中人,平林淡如畫。”
【譯文】
境界可以分為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兩類。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這一類句子所呈現出來的就是有我之境;而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一類句子,就屬于無我之境了。有我之境的特點在于從“我”也就是個體的角度去觀察外物,因此被觀察的外物也就帶上了觀察者個體的色彩;而無我之境的特點在于將作為個體的“我”融合在群體之中,因為失去了作為“我”的特殊性,所以也形同一物,這時候觀察與被觀察的雙方,仿佛二物相對一般,所以也就分不清哪個是“我”哪個是物了。古人寫詞,大部分寫的是有我之境,但也未必不能寫出具備無我之境的作品,關鍵是需要那些具備天賦卓異的詞人進行大膽的創新和創造了。
【評析】
此則在手稿中原居第三十三則,與論境界說之第三十一則與論造境寫境之第三十二則,本連貫而下,從手稿中擇錄并發表于《國粹學報》時,這三則也被整體置于詞話前部,王國維試圖全面建構境界說的想法,至此而得到充分落實。
在王國維境界分類中,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是十分重要的一組,側重于由觀物方式的不同而帶來的境界差異。所謂有我之境,強調觀物過程中的詩人主體意識,并將這種主體意識投射、浸染到被觀察的事物中去,使原本客觀的事物帶上明顯的主觀色彩,從而使詩人與被觀之物之間形成一種強勢與弱勢的關系;所謂無我之境,即側重尋求詩人與被觀察事物之間的本然契合,在弱化詩人的主體意識的同時,強化物性的自然呈現,從而使詩人與物性之間形成一種均勢。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都是從物我關系而言的,并非是“有我”與“無我”的絕對有無之分,因為無論何種觀物方式,“我”始終是存在的,無“我”便無法展開真正的觀物活動了。但觀物過程中,“我性”與“物性”之間的強弱關系確實存在著不同,王國維分類而言,是有著深厚的創作基礎的。
無我之境中的主體意識仍是存在的,只是這種主體意識帶著一定的普泛性,所以不對具體外物發生支配性的作用而已。因為個體意識的退隱,此時之“我”幾乎等同于一“物”,故“我”觀“物”,“物”亦觀“我”,彼此是一種互觀的狀態。王國維舉了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和元好問的“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詩句來作為無我之境的典范,即意在說明悠然采菊的陶淵明與南山之間是互相映襯、彼此點綴的關系;而在澹澹寒波與悠悠白鳥的背后,同樣立著的是一個與此情景宛然一體的觀物者。在這樣的一種境界中,具體的物我之間沒有矛盾,不形成對立,強弱關系淡漠了,物性卻得到了最大程度的體現。
有我之境中的主體意識十分突出,王國維雖然沒有對主體意識的具體內涵作出說明,但從他所舉的馮延巳的“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和秦觀的“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詞句來看,明顯是側重于悲情的表達了。馮延巳詞句中人與花的矛盾,秦觀詞句中人與孤館、春寒、杜鵑、斜陽等的矛盾,都尖銳地存在著。所以詞中的意象無不滲透著詞人的情緒,或者說詞人的情緒完全灑照在這些組合意象之中。詞人的情緒覆蓋了物之質性,而且這種情緒的產生有著明確的具體情境,是很難易人易地重復產生的,故不一定帶有普泛性。
王國維不僅區分有我與無我之境的不同,同時也隱含著兩境的高下之分。有我之境乃多數人可為,而無我之境則有待于“豪杰之士”的“自樹立”。有我之境表現的乃一時個別之人生,無我之境表現的則是普世萬古之人生。蓋觀物方式的不同根源于詩人胸襟、眼界的不同,如何在弱化“我性”的前提之下,將“物性”最大程度、更為本質地發掘出來,從而更深刻地表現普適之情性,這是王國維懸格甚高的一個創作理想。從話語和內涵上來考察,王國維對于兩種觀物方式的區分應該是受到了宋代邵雍的影響,而無我之境更是明顯帶有莊子“喪我”、“忘我”的思想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