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鹽鐵論(中華經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譯)
- 陳桐生譯注
- 4302字
- 2021-03-03 17:24:20
憂邊第十二
【題解】
本篇辯論的主題又回歸到邊境費用問題之上。大夫強調鹽鐵官營、酒類專賣、均輸平準都是為了補助邊境費用,他批評文學關于廢除鹽鐵官營的建議,認為文學不體恤邊塞將士,不是邊防將士的慈父賢兄。他說征召文學、賢良議政,本來是希望從中獲取有益的建議,誰知文學、賢良的主張不上天就入地,根本不切實際。大夫還從孝義立論,認為鹽鐵官營等政策都是漢武帝舊政,嗣主不應該改變君父政策。文學堅持修文德以來遠的立場,認為只要對匈奴“加之以德,施之以惠,北夷必內向,款塞自至,然后以為胡制于外臣,即匈奴沒齒不食其所用矣”。顯然,這只是文學的一種美好理想。
大夫曰:“文學言:‘天下不平,庶國不寧,明王之憂也。’故王者之于天下,猶一室之中也,有一人不得其所,則謂之不樂(1)。故民流溺而弗救(2),非惠君也(3)。國家有難而不憂,非忠臣也。夫守節死難者,人臣之職也;衣食饑寒者,慈父之道也。今子弟遠勞于外(4),人主為之夙夜不寧,群臣盡力畢議(5),冊滋國用(6)。故少府丞令請建酒榷(7),以贍邊(8),給戰士(9),拯民于難也。為人父兄者,豈可以已乎(10)!內省衣食以恤在外者,猶未足,今又欲罷諸用(11),減奉邊之費,未可為慈父賢兄也。”
【注釋】
(1)謂:通“為”。
(2)流溺:受到水淹,比喻處于水深火熱之中。一說,流,古代通“沉”。“流”下原有“沉”字,據王先謙說校刪。
(3)惠君:仁惠之君。
(4)今子弟遠勞于外:“勞于”原作“于勞”,據孫詒讓、黃侃、郭沫若說校改。子弟,指邊塞將士。
(5)畢議:都來討論。畢,盡。
(6)冊:通“策”,策劃。滋:增加。國用:國家財政收入。
(7)少府丞令:少府是漢代九卿之一,掌山海池澤收入和皇室手工業制造,少府丞令是少府的屬官。建酒榷:建立酒類專賣。
(8)贍邊:補足邊境費用。
(9)給戰士:供給戰斗將士。
(10)已:止,此處指不聞不問。
(11)罷諸用:指廢除鹽鐵官營、酒類專賣、均輸平準。
【譯文】
大夫說:“文學說過:‘天下不太平,各諸侯國不安寧,這是英明君王的憂慮。’因此君王之于天下民眾,如同住在一室之中的家人,如果室內有一個人不得其所,君王便為此悶悶不樂。因此,民眾處于水深火熱之中而不去拯救,就不能算仁惠之君。國家有難而不感到憂慮,就不是忠臣。堅守氣節,為國死難,是人臣的職責。給饑寒的兒女提供衣食,這是做一個慈父的道理。如今戰士們在邊塞征戰勞苦,皇上為此日夜不能安寧,群臣盡力議論,策劃增加國家財政收入。因此少府屬官請求建立酒類專賣,以便補足邊境費用,供給前方戰斗將士,從災難中拯救民眾。作為他人的父兄,豈可以不聞不問!在家里節省衣食以救濟在外的戰士,尚且不夠,如今你們又想廢除鹽鐵官營、酒類專賣、均輸平準,減少供給邊境費用,你們不能算是慈父賢兄。”
文學曰:“周之季末(1),天子微弱,諸侯力政(2),故國君不安,謀臣奔馳。何者?敵國眾而社稷危也。今九州同域(3),天下一統,陛下優游巖廊(4),覽群臣極言至論(5),內詠《雅》、《頌》,外鳴和鑾(6),純德粲然(7),并于唐、虞(8),功烈流于子孫(9)。夫蠻、貊之人,不食之地(10),何足以煩慮,而有戰國之憂哉?若陛下不棄,加之以德,施之以惠,北夷必內向(11),款塞自至(12),然后以為胡制于外臣(13),即匈奴沒齒不食其所用矣(14)。”
【注釋】
(1)季末:季世,末世。
(2)力政:力征,武力征討。政,通“征”。
(3)九州:《尚書·禹貢》載禹治水成功之后,將中國劃分為九州——冀州、兗州、青州、徐州、揚州、荊州、豫州、梁州、雍州。同域:同在中國疆域之內。
(4)優游:悠閑自在。巖廊:高廊,指朝廷宮殿。
(5)覽群臣極言至論:原作“覽群極言至內論雅、頌”,據張敦仁說校改。極言至論,奏章上的懇切言論。
(6)和鑾:鸞鳥形狀的鈴鐺。和鑾是天子安樂的象征。
(7)純德粲然:純美的德行光輝燦爛。
(8)并于唐、虞:意謂功德可與唐堯、虞舜相提并論。
(9)功烈:功業。
(10)不食之地:猶言不毛之地,形容荒涼。
(11)北夷:指匈奴。內向:向中國歸服。
(12)款塞:敲開邊塞之門。
(13)制:控制。外臣:塞外之臣。
(14)沒齒:到老。食:反悔。用:為,行為。
【譯文】
文學說:“周朝末世,天子力量微弱,諸侯互相以武力征討,因此各國君主為之不安,謀臣紛紛奔走游說。為什么呢?敵國眾多而社稷危險。如今九州同在一個中國,天下一統,陛下在宮殿內悠閑自在,瀏覽群臣奏章上的懇切言論,在宮內吟詠《雅》、《頌》,在宮外乘坐鈴鐺和鳴的馬車,純美的德行光輝燦爛,與唐堯、虞舜相提并論,功業流傳到后代子孫。那些蠻荒異族,不毛之地,有什么值得煩惱焦慮,而有戰國時期的憂患呢?如果陛下不嫌棄,賜予恩德,施加仁惠,那么匈奴一定會內向中國,敲開塞門,自己來朝歸附。然后把匈奴當做塞外之臣加以控制,這樣匈奴就到老也不會后悔他們歸順的行為了。”
大夫曰:“圣主思中國之未寧,北邊之未安,使故廷尉評等問人間所疾苦(1)。拯恤貧賤(2),周贍不足(3)。群臣所宣明王之德(4),安宇內者(5),未得其紀(6),故問諸生。諸生議不干天則入淵(7),乃欲以閭里之治(8),而況國家之大事(9),亦不幾矣(10)!發于畎畝(11),出于窮巷,不知冰水之寒(12),若醉而新寤,殊不足與言也。”
【注釋】
(1)使故:原作“故使”,據王利器說校改。故,此前任此官,現不在任者。廷尉:西漢時期掌管司法的官吏。《漢書·昭帝紀》:“始元六年閏月,遣故廷尉王平等五人,持節行郡國,舉賢良,問民所疾苦冤失職者。”平,通“評”。
(2)拯恤:救助。
(3)周瞻:接濟。
(4)群:原作“君”,據張敦仁說校改。宣:宣布,傳播。
(5)安宇內:安定天下。
(6)紀:要領。
(7)不干天則入淵:不上天就入地,比喻不切實際。干,接觸。
(8)閭里之治:治理鄉村的辦法。
(9)而:以。況:比況。
(10)幾:近。
(11)畎(quǎn)畝:田間,田地,指農村。
(12)不知冰水之寒:此句似有脫文。
【譯文】
大夫說:“圣明君主思考中國尚未安寧,北部邊境未能安定,委派前任廷尉王平等人慰問民間疾苦。幫助貧賤民眾,接濟衣食不足的人。群臣所宣揚英明君王的圣德,安撫天下,尚未得到要領,因此詢問諸位儒生。諸位儒生的建議不上天就入地,想用治理鄉村的辦法,來比況國家大事,這也太不近情理了!來自農村,出于窮巷,如同夏蟬不知冬天冰水的寒冷,好像喝醉了酒剛剛醒過來一樣,根本不值得與你們討論。”
文學曰:“夫欲安民富國之道,在于反本,本立而道生(1)。順天之理,因地之利,即不勞而功成。夫不修其源而事其流(2),無本以統之,雖竭精神,盡思慮,無益于治。欲安之適足以危之,欲救之適足以敗之。夫治亂之端,在于本末而已,不至勞其心而道可得也。孔子曰:‘不通于論者難于言治(3),道不同者,不相與謀(4)。’今公卿意有所倚(5),故文學之言,不可用也。”
【注釋】
(1)本立而道生:《論語·學而》:“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結合上文,文學所說的“本”,應該是修治文德。
(2)源、流:意同本、末。
(3)不通于論:不明道理。
(4)道不同者,不相與謀:《論語·衛靈公》:“道不同,不相與謀。”
(5)倚:借作“踦”,偏。
【譯文】
文學說:“希望安民富國的途徑,在于返回根本,根本確立了,路徑就形成了。順應天理,遵循地利,就不必勞苦而大功告成。如果不追尋源頭而抓末流,缺乏根本來統領,即使竭盡精神,耗盡思慮,對于治國也是無益。希望安定卻恰恰帶來危險,希望拯救卻恰恰帶來失敗。國家治亂的關鍵,在于分清根本與末枝而已,不必勞心就可以得到治國之道。孔子說:‘不明道理的人很難與他討論治國,信奉不同治國道理的人,不能在一起互相商量國家大事。’如今公卿思想有所偏向,因而文學的主張,不被公卿采納。”
大夫曰:“吾聞為人臣者盡忠以順職,為人子者致孝以承業。君有非,則臣覆蓋之(1)。父有非,則子匿逃之(2)。故君薨(3),臣不變君之政,父沒,則子不改父之道也(4)。《春秋》譏毀泉臺(5),為其隳先祖之所為(6),而揚君父之惡也。今鹽鐵、均輸,所從來久矣,而欲罷之,得無害先帝之功,而妨圣主之德乎(7)?有司倚于忠孝之路,是道殊而不同于文學之謀也。”
【注釋】
(1)覆蓋:掩蓋。
(2)匿逃:隱匿。
(3)薨(hōnɡ):諸侯去世叫薨。《禮記·曲禮下》:“天子死曰崩,諸侯死曰薨。”
(4)父沒,則子不改父之道也:《論語·學而》:“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
(5)泉臺:春秋時期魯莊公所建的臺閣,后被魯文公拆毀。《春秋公羊傳·文公十六年》認為魯文公折毀泉臺,是顯揚先祖過惡,故予以譏刺。
(6)隳(huī):毀壞。
(7)圣主:指漢昭帝劉弗陵。
【譯文】
大夫說:“我聽說作為人臣應該盡忠盡職,作為人子應該盡孝來繼承父業。君主有過失,臣下應該予以掩蓋。父親有過失,兒子應該予以隱匿。因此君主去世,臣下不改變君主的政策。父親去世,兒子不改變父親的主張。《春秋公羊傳·文公十六年》譏刺魯文公拆毀魯莊公建筑的泉臺,因為魯文公毀壞先祖所建泉臺,是在宣揚君父的過惡。如今鹽鐵官營和均輸,由來已久,你們卻想廢除,豈不是要妨害已故武帝的功業,而傷害當今圣明君主的仁德嗎?主管官員偏向于忠孝之路,這就是由于我們道路不同,所以與文學的主張不同。”
文學曰:“明者因時而變,知者隨世而制(1)。孔子曰:‘麻冕,禮也,今也純,儉,吾從眾。’(2)故圣人上賢不離古(3),順俗而不偏宜(4)。魯定公序昭穆(5),順祖禰(6),昭公廢卿士(7),以省事節用,不可謂變祖之所為,而改父之道也?二世充大阿房以崇緒(8),趙高增累秦法以廣威(9),而未可謂忠臣孝子也。”
【注釋】
(1)知:同“智”。隨世而制:隨當世情況而制定措施。
(2)麻冕,禮也,今也純,儉,吾從眾:見于《論語·子罕》。麻冕,用麻布織的禮帽。純,用絲料制的禮帽。
(3)上:同“尚”。
(4)偏宜:偏向迎合時宜。
(5)魯定公:春秋時期魯國國君。序:排列次序。昭穆:古代的宗廟制度。祭祀時,始祖廟居中,以下是父為昭,子為穆。昭居左,穆居右。公元前625年,魯文公舉行祭禮時,將魯僖公排在魯閔公上面。依照昭穆制度,魯僖公應列在魯閔公的右邊。魯文公把次序顛倒,是一種逆祀。到公元前502年,魯定公才把這個顛倒了的次序再顛倒過來。
(6)順祖禰(mí):理順祖廟的昭穆關系。祖,祖廟。彌,父廟。
(7)昭公廢卿士:公元前537年,魯昭公廢掉魯襄公設置的中軍卿士。昭公,春秋時期魯國君主。
(8)二世:秦二世胡亥。充大:擴建。阿房:阿房宮。崇緒:繼承秦始皇功業。
(9)增累:增設。廣威:提高權威。
【譯文】
文學說:“聰明的人根據時勢而變化,智慧的人隨當世情況而制定措施。《論語·子罕》載孔子曰:‘禮帽用麻料來織,這是合于禮規的,今天大家都用絲料,這樣省儉些,我同意大家做法。’因此圣人崇尚賢德不離開古禮,順應時俗而不偏向迎合時宜。魯定公重新排列祖廟的昭穆次序,理順祖廟位置;魯昭公廢掉魯襄公設置的中軍卿士,以便減少事務,節省費用,這不能說是改變了祖先的行為,背離了父輩的成規。秦二世胡亥擴建阿房宮以繼承秦始皇功業,趙高增設秦朝法令以提高自己權威,他們都不能算忠臣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