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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楊廣施計謀易位 獨孤逞妒殺宮妃

詩曰:

人謂骨肉親,我謂讒間神。嫌疑乍開釁,宵小爭狺狺。

戈矛生笑底,歡愛成怨嗔。能令忠孝者,銜憤不得伸。

巧言固如簧,萋菲成貝錦。此中偶蒙蔽,覿面猶重(門垔)。

心似光明燭,人言自不侵。家國同一理,君子其敬聽。

嘗言:“木有蠹,蟲生之。”心中一有愛憎,受者便十分傾軋。隋自獨孤皇后有不喜太子勇的念頭,被晉王窺見,故意相形,知他怪的是寵妾,他便故意只與蕭妃相愛,把平日一段好色的心腸暫時打疊;知他喜的是儉樸,他便故意飾為節儉模樣,把平日一般奢華的意氣暫時收拾,不覺把獨孤皇后愛太子的心都移在他身上。這些宦官官妾見皇后有些偏向,自然偷寒送暖,添嘴搠舌,尋規蹈矩的事體,不與他傳聞;一有不好,便為他張揚起來。晉王宮中有些劣處,都與他掩飾;略有好處,一分增作十分,與他傳播。況且又當不得晉王與蕭妃把皇后宮中親信異常款待,就是平常間,皇后宮人內豎往來,盡皆賞賜,誰不與他在皇后面前稱贊?

此時晉王已知事有七八分成就了。他又在平陳時結識了一個安州總管宇文述,因他足智多謀,叫做小陳平。晉王在揚州便薦他做壽州刺史,得以時常往來。一日,與他商議奪嫡之事,宇文述道:“大王既得皇后歡心,不患沒有內主了。但下官看來,還有三件事:一件,皇后雖然惡太子,愛大王,卻也惡之不深,愛也不甚。此行入朝,大王須做一苦肉計,動皇后之憐,激皇后之怒,以堅其心。這在大王還有一件,外邊得一位親信大臣,言語足以取信圣上,平日進些讒言,當機力為攛掇。這便是中外夾攻,萬無一失了。但只是廢斥易位,須有大罪,這須買得他一個親信,把他首發,無事認作有,小事認作大,做了一個狠證見,他自然展辯不得。這番舉動,不怕不廢,以次來大王不怕不立,況有皇后作主。這兩件下官做得來,只是要費金珠寶玩數萬金,下官不惜破家,還恐不敷。”晉王道:“這我自備。只要足下為我,計在必成,他時富貴同享。”其年恰值朝覲,兩個一路而來,分頭作事。正是:

巧計欲移云蔽日,深謀擬令臘回春。

一邊晉王自朝見隋主及皇后,朝中宰執,下至僚屬,皆有贈遺;宮中宦官姬侍,皆有賞賜。在朝各官,只有李淵雖為舊屬,但人臣不敢私交,不肯收晉王禮物。這邊宇文述參謁大臣、拜望知己之后,來見大理寺少卿楊約。這楊約是越公楊素之弟,素位為尚書左仆射,威傾人主,只是地尊位絕,且自平陳之后,陳宮佳麗半入后房,頗耽聲色,不大接見人,故人有干求,都向楊約關節。他門庭若市,宇文述外官等了許久,方得相見,送了百余金厚禮,一茶而退。但是宇文述與楊約是平日忘形舊交,因此卻來答拜。宇文述早在寓等候,延進客坐。只見四壁排列的都是周彝商鼎,奇巧玩物,輝煌奪目,楊約不住睛觀看。宇文述道:“這都是晉王見惠。兄善賞鑒,幸一指示。”楊約道:“小弟家下金寶頗多,此類甚少。嘗從家兄宅中見來,覺兄所有更勝。”見側首排有白玉棋枰、碧玉棋子,楊約道:“久不與兄交手矣!兄在此與何人手談?”宇文述道:“是隨行小妾。”楊約道:“是揚州娶來的?揚州女子多長技藝。”宇文述道:“棋枰在此,與兄一局何如?”便以幾上商鼎為彩。宇文述故意連輸了幾局,把珍玩輸去強半。及酒至,席上陳設又都是三代古器,間著金杯玉斝。楊約道:“這些金酒器一定也是揚州來的,我北邊無此精工。”宇文述道:“兄若賞他,便以相送。”便教另具一桌盒與楊爺暢飲,這些玩器都送到楊爺宅中。手下早已收拾送去了。

楊約還再三謙讓道:“這斷不敢收。這是見財起意了,豈可無功食祿!”宇文述道:“楊兄,小弟向為總管,武官所得,不夠饋送上司及轉壽州,止吃得一口水,如何有得送兄?這是晉王有求于兄,托弟轉送。”楊約道:“但是兄之賜,已不敢當;若是晉王的,如何可受?”宇文述道:“這些須小物,何足稀罕!小弟還送一場永遠大富貴與賢昆玉。”楊約道:“譬如小弟,果不可言富貴;若說家兄,他富貴已極,何勞人送?”宇文述笑道:“兄家富貴可云‘盛’,不可云‘永’。兄知東宮以所欲不遂,切齒于令兄乎?他一旦得志,至親自有云定興等,宮僚自有唐令則等,能專有令兄乎?況權召嫉,勢召譖,今之屈首居昆季下者,安知他日不危昆季,思踞其上也?今幸太子失德,晉王素溺愛于中宮,主上又有易儲之心,兄昆季能贊成之,則援立之功,晉王當銘于骨髓,這才算永遠悠久的富貴。是去累卵之危,成泰山之安,兄以為何如?”楊約點頭道:“兄言良是。只是廢立大事,未易輕諾,容與家兄圖之。”兩個痛飲,至夜而散。

二五方成耦,中宮有驪姬。勢看俱集菀,鶴禁頓生危。

次日,宇文述又打聽得東宮有個幸臣姬威,與宇文述友人段達相厚。宇文述便持金寶,托段達賄賂姬威,伺太子動靜。又授段達密計道:“臨期如此如此。”且許他日后富貴。段達應允,為他留心。

及至晉王將要回任揚州,又依了宇文述計較,去辭皇后,伏地流涕道:“兒性愚蠢,不識忌諱,因念親恩難報,時時遣人問安。東宮說兒覬覦大位,恒蓄盛怒,欲加屠陷。每恐讒生投抒,鴆遇杯酌,是用憂惶,不知終得侍娘娘否?”言罷,嗚咽失聲。皇后聞言曰:“睨地伐[3]漸不可耐,我為娶元氏女,竟不以夫婦禮待之,專寵阿云!使有如許豚犬,我在汝便為所凌,倘千秋萬歲后,自然是他口中魚肉,使汝向阿云面前稽首稱臣,討生活耶!”晉王聞皇后言,叩首大哭。皇后安慰一番,叫他安心回去:“非密詔不可進京,不得輕過東宮。停數月,我自有主意。”晉王含淚而出。宇文述道:“這三計早已成了!”

柳迎征騎邗溝近,日掩京城帝里遙。

八烏已看成六翮,一飛直欲薄云霄!

一廢一興,自有天數。這楊約得了晉王賄賂,要為他轉達楊素,每值相見,故作愁態。一日,楊素問他:“因甚怏怏?”楊約道:“前日兄長外轉,東宮衛率蘇孝慈似乎過執,聞太子道:‘會須殺此老賊!’老賊非兄而誰?愁兄白首履此危機。”楊素笑道:“太子亦無如我何!”楊約道:“這卻不然。太子乃將來人主,倘主上一旦棄群臣,太子即位,便是我家舉族所系,豈可不深慮?”楊素道:“據你意,還是謝位避他,還是如今改心順他?”楊約道:“避位失勢,縱順,他也不能釋怨。只有廢了他,更立一人,不惟免患,還有大功。”楊素撫掌道:“不料你有這智謀,出我意外!”楊約道:“這還在速,若還遲疑,一旦太子用事,禍無日矣!”楊素道:“我知道還須皇后為內主。”

楊素知隋主最懼內,最聽婦人言的,每每乘內宴時,稱揚晉王賢孝,挑撥獨孤皇后。婦人心腸褊窄淺露,便把晉王好、太子歹一齊搬將出來。楊素又加上些冷言熱語,皇后知他是外廷最信任的,便托他贊成廢立,暗地將金寶送來囑他。楊素初時還望皇后助他,這時皇后反要他相幫,知事必成。于是不時在隋主面前搬弄是非,又日令宦官宮妾乘隙進讒,冷一句,熱一句,說他不好的去處。

正是積毀成山,三人成虎。到開皇二十年十月,隋主御武德殿,宣詔廢勇為庶人。其子長寧王儼上疏求宿衛,隋主甚有憐憫之意,卻又為楊素阻住。還有一個五原公元旻直諫,一個文林郎楊孝政上書,隋主聽信楊素,俱遭刑戮。楊素卻快自己的富貴可以長久。到了十一月,攛掇隋主立晉王為太子,以宇文述為東宮左衛率。晉王接著旨意,先具表奏謝,隨擇吉同蕭妃朝見,移居禁苑,侍奉父母,十分孝敬。隋主見他如此,也自歡喜。且按下不題。

卻說獨孤后的性兒,天生成的奇妒,宮中雖有這宮妃彩女,花一團,錦一簇,隋主只落得好看,那一個得能與他寵幸?不期一日,獨孤后偶染些微疾,在宮調理。隋主因得了這一個空兒,帶了小內侍,私自到各宮閑耍。在鳷鵲樓前步了一回,又到臨芳殿上立了半晌。見那些才人、世婦、婕妤,成行作隊,雖都是錦裝繡裹,玉映金圍,然承恩不在貌,桃花嫌紅,李花怪白,看過多時,并無一人當意。信著步兒,走到仁壽宮來。也是天緣湊巧,只見一個少年宮女在那里卷珠簾,見了隋主來,慌忙把鉤兒放下,似垂柳般磕了一個頭,立將起來,低了眼,斜傍著錦屏風站住。隋主仔細一看,只見那宮女生得花容月貌,百媚千嬌,正是:

笑春風三尺花,驕白雪一團玉。癡疑秋水為神,瘦認梨云是骨。

碧月充作明珰,輕煙剪成羅縠。不須淡抹濃描,別是內家裝束。

隋主問道:“你是幾時進宮的,怎么再不見承應?”那宮女見隋主問他,因跪道:“賤婢乃尉遲迥的孫女,自投入宮,即蒙娘娘發在此處,不許擅自出入,故未曾承應皇爺。”隋主笑道:“你且起來。今日娘娘不在,便擅自出入也不妨。”正說間,只見近侍們請回宮進晚膳。隋主道:“就在此吃罷!”不多時,排上宴來,隋主就叫尉遲氏侍立同飲。尉遲氏酒量原淺,因隋主十分見愛,勉強吃了幾杯,遂留在仁壽宮中宿了。次日,隋主早起臨朝,滿心暢意道:“今日方知為天子的快活!但只怕皇后得知,怎生區處?”

卻說獨孤后雖然有病,那里放心得下,不時差心腹宮人打聽。早有人來報知這個消息。獨孤后聽了,怒從心上起,也顧不得自家的身體,帶了幾十個宮人,惡狠狠的走到仁壽宮來。

此時尉遲氏梳洗畢,正在那里驗臂上的蜂黃[4]退了多少,猛看見皇后與一隊宮女蜂擁而來,嚇得他面如土色,撲碌碌的小鹿兒在心頭亂撞,急忙跪在地下。獨孤后進得宮來,腳也不曾站穩,便叫拽過這個妖狐來。眾宮人那管他柳腰輕脆,花貌嬌羞,橫拖的亂挽烏云,倒拽的斜牽錦帶,生辣辣扯到面前,便罵道:“你這妖奴,有何狐媚伎倆,輒敢蠱惑君心,亂我宮中雅化!”尉遲氏戰兢兢答道:“奴婢乃下賤之人,豈不知娘娘法度,焉敢上希寵幸?也是命合該死,昨晚不期萬歲爺忽然到宮吃夜膳,醉了,就要在宮中留幸。賤婢再三推卻,萬歲爺只不肯聽,沒奈何只得順從。這是萬歲爺的意思,與賤婢無干,望娘娘哀憐免死。”獨孤后說道:“你這個妖奴,昨夜快活!不知怎么樣裝嬌做俏,哄騙那沒廉恥的皇帝。今日卻花言巧語,推得這般干凈!”喝宮人:“與我痛打!”尉遲氏叩頭:“望娘娘饒命!”獨孤后道:“萬歲爺既這般愛你,你就該求他饒命,為何昨夜不顧性命的受用,今日卻來求我?你這樣妖奴,我只提防疏了半點,就被你哄騙到手。今日就將你打死,已悔恨遲了,不能泄我胸中之氣!怎肯又留一個禍根,為心腹之害!左右,為我快快結果他性命!”眾宮人聽了,一齊下手。可憐尉遲氏嬌怯怯身兒,能經甚么摧殘?不須利劍鋼刀,早已香銷玉碎。正是:

入宮得寵亦堪哀,今日殘花昨日開。

一夜恩波留不住,早隨白骨到泉臺。

卻說隋主早朝罷,滿心想著昨夜的快活,巴不得一步就走到仁壽宮來,與尉遲氏歡聚。及進得宮,那曉得獨孤后愁眉怒目,惡剎剎站在一邊;尉遲氏花殘月缺,血淋淋橫在地下。猛然看見,吃了一驚,心中大怒,更不發言,往外便走。恰遇一小黃門牽馬而過,隋主便跨上馬,從永巷一直徑奔出朝門,逞一時憤然之氣,欲拋棄天下,奔入山谷中去。幸值高颎出朝見了,抵死上前阻住,叩問何故。隋主只得回馬,仍至大殿,召集各官,將獨孤后打死尉遲氏女說了一遍,要草詔廢斥那老婦。高颎奏道:“陛下差矣。陛下焦心勞思,入虎穴,探龍珠,不知費了多少刀兵,方能統一天下,正宜勵精圖治,以遺子孫,豈可以一婦人而輕視天下乎?”隋主怒猶未息。颎等再三申勸,方始回宮。獨孤后病中著惱,又因這一驚,病體愈加沉重,合眼便見尉遲氏為厲,遂成驚癇之疾,日甚一日,不數月而崩。免不得頒詔天下,命所司議定喪葬儀制,一一如禮。后人有詩專道獨孤后之妒云:

夫嬰兒兮子奇貨,以愛易儲移帝座。

莫言身死妒根亡,妒已釀成天下禍。

隋主自獨孤后死后,宮闈寂寞,遂傳旨于后宮嬪妃才人中選擇美麗者進御。自有此旨,宮中人人望幸,個個思恩。誰知三千寵幸只在一身,如何選得許多?選遍六宮,僅僅選得兩個:一個是陳氏,一個是蔡氏。陳氏乃陳宣帝的女兒,生得性格溫柔,豐姿窈窕,真個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蔡氏乃丹陽人也,一樣風流嬌媚。隋主見了,喜不自勝,因說道:“朕老矣!情無所適。今得二卿,足為晚景之娛。”隨封陳氏為宣華夫人,蔡氏為容華夫人。二人雖并承雨露,而宣華夫人寵愛尤甚。隋主自此以后,日日歡宴,比獨孤后在日更覺適意。

那隋主到底是個創業皇帝,有些正經:宮中雖然歡樂,而外廷政事無不關心,百官章奏一一詳覽,常至夜分而寢。一夜,正在燈下披閱本章,不覺困倦,隱幾而臥。內侍們不敢驚動,屏息以待。隋主朦朧之間,夢見己身獨立于京城之上,四遠瞻眺,見河山綿邈,心甚快暢。又見城上三株大樹,樹頭結果累累。正看間,耳邊忽聞有水聲,俯視城下,只見水流洶洶,波濤滾滾,看看高與城齊。隋主夢中吃驚不小,急急下城奔走。回頭看時,水勢滔天而來。隋主心下著忙,大叫一聲,猛然驚醒。左右忙獻上茶湯。隋主飲了一杯,方才拭目凝神,細想夢中光景,大非佳兆,乃洪水滔沒都城之象,須要加意河防,浚治水道,以備不虞。又想此處如何便有水災?或者人姓名中有水旁之字的,將來為禍國家,亦未可知,須存心覺察驅除,方保無患。正是:

夢中景象費推求,疑有疑無事可憂。

天下滔滔皆禍水,行看不業付東流!

隋主本是好察機祥小數,心多嫌忌的,今得此夢,愈加猜疑了。究竟未知此夢主何吉兇,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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