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勇秦瓊舞锏服三軍 賢柳氏收金獲一報
- 隋唐演義(古典文庫)
- (清)褚人獲
- 5542字
- 2019-07-16 10:33:25
詩曰:
沙中金子石中玉,干將埋沒豐城獄。
有時拂拭遇良工,精光直向蒼天燭。
丈夫蹤跡類如此,倏而云泥倏虎鼠。
漢王高筑驚一軍,淮陰因是絳灌信。
困窮拂抑君莫嗟,赳赳干城在兔罝。
但教有寶懷間蘊,終見鳴珂入帝里。
俗語道得好:“運去黃金減價,時來頑鐵生光。”叔寶在山東也做了些事,一到潞州,吃了許多波查,只是一個時運未到。一旦遇了羅公,怕不平地登天,顯出平生本領?羅公要扶持叔寶,大操三軍。羅公坐帳中,十萬雄兵,畫地為式,用兵之法,井井有條。帳前大小官將頭目,全裝披掛,各持鋒利器械,排在左右。叔寶在左班中觀看,暗暗點頭:“我是井底之蛙,不知天地之大,枉在山東自負。你看我這姑爺,五旬以外,須發皓然,著一品服,掌生殺之權,一呼百諾,大丈夫定當如此。”
要知羅公也卻不要看操,只留心于叔寶,見秦瓊點頭有嗟咨之意,喚將過來,叫:“秦瓊。”叔寶跪應道:“有。”羅公問:“你可會甚么武藝?”秦瓊道:“會用雙锏。”羅公昨日帥府家宴問過,今日如何又問?因知他雙锏在潞州貯庫,不好就取锏與他舞。羅公命家將:“將我的銀锏取出來。”羅公這兩條锏連金鑲靶子共重六十余斤,比叔寶锏長短尺寸也差不多;只是用過重锏的手,用這輕锏,越覺松健。兩個家將捧將下來,叔寶跪在地下,揮手取銀锏,盡身跳將起來,掄動那兩條锏,就是銀龍護體,玉蟒纏腰。羅公在座上自己喝彩:“舞得好!”難道羅公的標下就沒有舞锏的人,獨喝采秦瓊么?羅公卻要座前諸將欽服之意。諸將卻也解本官的意思,兩班齊聲喝彩道:“好!”公子在轅門外,爬在掌家肩背上,見表兄的锏舞到好處,連身子多不看見,就是一道月光罩住,不敢高聲喝彩,暗喜道:“果然好!”
叔寶舞罷锏,捧將上來。羅公又問道:“還會什么武藝?”叔寶道:“槍也曉得些。”羅公叫取槍上來。兩班官將奉承叔寶,揀絕好的槍取將上來,槍桿也有一二十斤重,鐵條牛筋纏繞,生漆漆過。叔寶接在手中,把虎軀一矮,右手一迎,牛筋都迸斷,攢打粉碎,一連使折兩桿槍。秦瓊跪下道:“小將用的是渾鐵槍。”羅公點頭道:“真將門之子。”命家將:“槍架上把我的纏桿矛抬下與秦瓊舞。”兩員家將抬將下來,重一百二十斤,長一丈八尺。秦瓊接在手中,打一個轉身,把槍收將回來,覺道有些拖帶。羅公暗暗點頭道:“槍法不如。此子還可教。”這里隱著個羅府傳槍的根腳,羅公為何說叔寶槍法不如?因他沒有傳授。秦瓊在齊州當差時,不過是江湖上行教的把勢,野戰之法,卻怎么當得羅公的法眼?恰將就稱贊幾聲。這些軍官見舞得這重槍,也自吃驚,看他舞得簇簇,不辨好歹,也隨著羅公喝彩,連叔寶心中未必不自道好哩!叔寶舞罷槍,羅公即便傳令開操。只聽得教場中炮聲一響,正是:
陣按八方,旗分五色。龍虎奮翼,旗幟迷天。橫空黑霧,皂纛標坎北之兵;徹漢朱霞,赤幟識南離之象。平野滿梁園之雪,旄按庚辛;亂山回寒谷之春,色分甲乙。頑愚不似江陵石,雄武原稱幽冀軍。
操事已完,中軍官請號令:“諸將三軍操畢,稟老爺比試弓矢。”羅公叫秦瓊問道:“你可會射箭么?”羅公所問,有會射就射、不會射就罷的意思。秦瓊此時得意之秋,只道自己的锏與槍舞得好,便隨口答應:“會射箭。”那知羅公標下一千員官將,止有三百名弓箭手,短中取長,挑選六十員騎射官員,都是矢不虛發的,若射金剛腿槍桿,就算不會射的了。羅公曉得秦瓊力大,將自己的一張弓、九枝箭付與秦瓊。軍政司將秦瓊名字續上,上臺跪稟道:“老爺,眾將射何物為奇?”羅公知有秦瓊在內,便道:“射槍桿罷。”這槍桿是奇射中最易的,不是陣上的槍桿,卻是后帳發出一杠木頭槍桿來,九尺長,到一百八十步基址所在,卻插一根木槍,將令字藍旗換去。
此時軍政司卯簿上唱名點將。那知這些將官俱是平昔間練就,連新牌官史大奈,有五七人射去,并不曾有一矢落地。叔寶因是續上的,在后面,看見這些官將射中槍桿,心中著忙:“我也不該說過頭話,方才我姑爺問我道:‘會射箭么?’我就該答應道‘不會’也罷了,他也不怪我。卻怎么答應會射?”心上自悔。
羅公是有心人,卻不要看眾將射箭,單為叔寶。見秦瓊精神恍惚,就知道他弓矢不濟,令他過來。叔寶跪下。羅公道:“你見我標下這些將官,都是奇射?”羅公是個有意思的人,只要秦瓊謙讓,羅公就好免他射箭。何知叔寶不解其意,少年人出言不遜,道:“諸將射槍桿是死物,不足為奇。”羅公道:“你還有恁奇射?”叔寶道:“小侄會射天邊不停翅的飛鳥。”羅公年高任性,曉他射不得槍桿,定要他射個飛鳥看看,吩咐中軍官諸將暫停弓矢,著秦瓊射空中飛鳥。軍政司將卯簿掩了,眾將官都停住了弓矢。秦瓊張弓搭箭,立于月臺,候天邊飛鳥。青天白日,望得眼酸,并無鳥飛。此時十萬雄兵搖旗擂鼓的演操,急切那有飛禽下來?羅公便道:“叫供給官取生牛肉二方,掛在大纛旗上。”只見血淋淋的牛肉掛在虛空里蕩著,把那山中叼雞的餓鷹引了幾個來,叼那牛肉。
正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公子在東轅門外,替叔寶著忙:“我這表兄,今日定要出丑。諸般雀鳥好射,惟有鷹射不得。塵不迷人眼,水不迷魚眼,草不迷鷹眼,鷹有滾豆之睛——鷹飛霄漢之上,山坡下草中豆滾,他還看見。你這箭射不下鷹來,言過其實,我父親就不肯重用你了。可憐他也是英雄,千里來奔,我助他一枝箭罷。”撩開衣服,取出花梢小弩,把弦拽滿了,錦囊中取一枝軟翎竹箭,放在弩上,隱在懷中。那些官將頭目十萬人馬,都看秦大叔射鷹,卻不知公子在轅門外發弩。就是跟公子的四個掌家,也不知道,后邊兩個在他面前,向西站立,夕陽時候,日光射目,用手搭涼篷,遮那日色,往上看叔寶射鳥。公子弩硬,箭又不響,故此不知。公子卻又不好把箭就放了去,叔寶不射,他射下鷹來,算那門的帳?可憐叔寶見鷹下來叼肉,剛要扯弓,那鷹又飛開去了。眾人又催逼,叔寶沒奈何,只扯滿弓弦,發一箭去。弓弦響動,鷹先知覺,看見箭來,鷂子翻身,用折疊翅把叔寶這枝箭裹在硬翎底下,卻不曾傷得性命。秦瓊心上著忙,只見那鷹翩翩躚躚,裹著叔寶那一枝箭落將下來。五營四哨,大小官將頭目人等一齊喝彩。正是:
旁觀贊嘆一齊起,當局精神百倍增。
連叔寶也不知這個鷹怎么射下來的。公子急藏弩,遮掩袍服內,領四員家將上馬,先回帥府。中軍官取鷹來獻上。羅公自有為叔寶的私情,親自下帳替叔寶簪花掛紅,動鼓樂迎回帥府,吩咐其余諸將不必射箭,一概有賞,犒勞三軍。羅公也自回府。公子先回府內,此事不曾對老母說,恐表兄面上無顏。
羅公回到府中,家宴上對夫人道:“令侄雙锏絕倫,弓矢尤妙,只是槍法欠了傳授。”向秦瓊道:“府中有個射圃,賢侄可與汝表弟習學槍法。”秦瓊道:“極感成就之恩。”自此表兄弟二人日在射圃中走馬使槍。羅公暇日,自來指撥教導,叫他使獨門槍。
光陰荏苒,因循半載有余。叔寶是個孝子,當初奉差潞州,只道月余便可回家,不意千態萬狀,逼出許多事來,今已年半有余。老母在山東,不能回家侍養,難道在帥府就樂而忘返,把老母就置之度外?可憐他思母之心,無時不有,只因曉得一分道理,想道:“我若是到幽州來探親,住的日久,說家母年邁,就好告辭。我卻是問罪來的人,幸遇姑爺在此為官提拔,若要告辭,我又曉得這個老人家任性,肯放我去,得滿心愿?他若道:‘今日我老夫在此為官,你回去也罷了;若不是我老夫為官,你也回去么?’那時歸又歸不成,住在他府內,又失了他的愛。”這個話不是今日才想,自到幽州就籌算到今。卻與表弟厚了,時常央公子對姑母說,姑爺面前方便我回去罷。可知公子的性兒,他若不喜歡這個人,在他府中時刻難容他;與表兄英雄相聚,意氣符合,舍不得表兄去,就是父母要打發,還要在中間阻撓,怎么肯替他方便?不過隨口說謊道:“前日晚間已對家母說,父親說只在幾日打發兄長回去。”沒處對問,不覺又因循幾個月日,只管遷延過去。
直到仁壽三年八月間,一日,羅公在書房中考較二人學問。此時公子還不曾梳洗,羅公忽然抬頭,見粉墻上題四句詩,羅公認得是秦瓊的筆跡。原來叔寶因思家念切,一日酒后,偶然寫這幾句于壁上。羅公認是秦瓊心上所發,見了詩怫然不快。這幾句怎么道?
一日離家一日深,獨如孤鳥宿寒林。
縱然此地風光好,還有思鄉一片心。
羅公不等二子相見,轉進后堂。老夫人迎著道:“老爺書房考較孩兒學問,怎么匆匆進來?”羅公嘆道:“他兒不自養,養殺是他兒。”夫人道:“老爺何發此言?”羅公道:“夫人,自從令侄到幽州,老夫看待他與吾兒一般,并無親疏。我意思等待邊庭有事,著他出馬立功,表奏朝廷,封他一官半職,衣錦還鄉。不想令侄卻不以為恩,反以為怨。適才到書房中去,壁上寫著四句,總是思鄉意思。這等,反是老夫稽留他在此不是了。”夫人聞言,眼中落淚道:“先兄棄世太早,家嫂寡居異鄉,止有此子,出外多年,舉目無親。老爺如今扶持,舍侄就是一品服還鄉,不如叫他歸家看母。”羅公道:“夫人意思,也要令侄回去?”老夫人道:“老身懷此念久矣,不敢多言。”羅公道:“不要傷感,今日就打發令侄回去。”叫備餞行酒,傳令出去,營中要一匹好馬,用長路的鞍鞒,進帥府公用。羅公到自己書房,叫童兒前邊書房里與秦大叔講:“叫秦大叔把上年潞州貯庫物件開個細帳來,我好修書。”那時蔡建德還復任在潞州,正好打發秦瓊到彼處自去取。
童兒到書房中對公子道:“老爺的意思,打發秦大叔往山東去。教把潞州貯庫物件開一細帳,老爺修書。”公子進里邊來對叔寶說了,叔寶歡喜無限。公子道:“快把潞州貯庫的東西開了細帳,叫兄長自去取。”叔寶忙取金箋簡,細開明白。童兒取回。
羅公寫兩封書:一封是潞州蔡刺史處取行李,一封是舉薦山東道行臺來總管衙門的薦書。酒席完備,叫童兒:“請秦大叔出來飲酒。”老夫人指著酒席道:“這是你姑爺替你餞行的酒。”叔寶哭拜于地。羅公用手相挽道:“不是老夫屈留你在此,我欲待你邊庭立功,得一官半職回鄉,以繼你先人之后。不想邊庭寧息,不得如我之意。令姑母道令堂年高,我如今打發你回去。這兩封書,一封書到潞州蔡建德處取鞍馬行李;一封書你到山東投與山東大行臺兼青州總管,姓來名護兒,我是他父輩,如今分符各鎮一方,舉薦你到他標下去做個旗牌官,日后有功,也可圖個進步。”叔寶叩謝。拜罷姑母,與表弟羅成對拜四拜,入席飲酒數巡,告辭起身。此時鞍馬行囊已捎搭停當,出帥府,尉遲昆玉曉得了,俱備酒留飲。叔寶略領其情,連夜趕至涿州辭別。張公謹要留叔寶在家幾日,因叔寶急歸,不得十分相強。張公謹寫書附覆單雄信,相送分手。
叔寶歸心如箭,馬不停蹄,兩三日間,竟奔河東潞州。入城到府前飯店,王小二先看見了,往家飛跑,叫:“婆娘,不好了!”柳氏道:“為什么?”小二道:“當初在我家少飯錢的秦客人,為人命官司,問罪往幽州去了。一二年掙了一個官來,纏鬃大帽,騎著馬往府前來。想他惱得我緊,卻怎么處?”柳氏道:“古人說盡了:‘去時留人情,轉來好相見。’當初我叫你不要這等炎涼,你不肯聽,如今沒面目見他。你躲了罷。”小二道:“我躲不得。”柳氏道:“你怎么躲不得?”小二道:“我是飯店。倘他說:‘我住住兒,等他相見。’我怎么躲得這些時?”柳氏道:“怎么樣?”小二道:“只說我死了罷。人死不記怨,打發他去了,我才出來。”王小二著了忙,出這一個題目與妻子,忙走開了。柳氏是個賢妻,只得依了丈夫,在家下假做哭哭啼啼。叔寶到店門外下馬,柳氏迎道:“秦爺來了。”叔寶道:“賢人,我還不曾進來拜謝你。”叫手下:“看了馬上行李,待我到府中投文書來。”取羅公書竟往府中來。
此時蔡公正坐堂上,守門人報幽州羅老爺差官下書。蔡公吩咐:“著他進來。”叔寶是個有意思的人,到那得意之時,愈加謹慎,進東角門,捧著書走將上來。蔡刺史公座上就認得是秦瓊,走下滴水檐來,優待以禮。叔寶上月臺庭參拜見。蔡公先問羅公起居,然后說道:“就是仁壽二年皂角林那樁事,我也從寬發落。”叔寶道:“蒙老大人提拔,秦瓊感恩不淺。”蔡公道:“那童環、金甲幽州回來,道及羅老將軍是令親,我十分歡喜,反指示足下到幽州與令親相會了。”叔寶道:“家姑夫羅公有書在此。”蔡刺史叫接上來。蔡公見書封上,是羅公親筆,不回公座開緘,就立著開看畢,道:“秦壯士,羅老將軍這封書沒有別說,只是取昔年在我潞州的物件。”叔寶道:“是。”蔡刺史叫庫吏取仁壽二年寄庫贓罰簿。庫吏與庫書除舊管新收,開除實在,將贓罰簿呈到公座上。蔡刺史用朱筆對那銀子。當日皂角林捕人進房已失了些,又加參軍廳乘機干沒,不符前數,止有碎銀五十兩,貯封未動。那黃驃馬一匹已發去官賣了,馬價銀三十兩貯庫。五色潞綢十匹、做就寒夏衣四套、緞帛鋪蓋一副、枕頂俱在,熔金馬鞍轡一副,鐙扎俱全,金裝锏二根,一一點過,叫庫吏查將出來,月臺上交付秦瓊。叔寶一個人也拿不得許多東西,解他的那童環、金甲見了,卻幫扶他拿這些東西。蔡刺史又吩咐庫吏:“動本府項下公費銀一百兩包封,送羅老將軍令親秦壯士為路費。”這正是:
時來易覓金千兩,運去難賒酒一壺。
叔寶拜謝蔡公,拿著這一百兩銀子;佩之、國俊替他搬了許多行李,竟往王小二店中。叔寶正與佩之、國俊見禮敘話,只見柳氏哭拜于地道:“上年拙夫不是,多少炎涼,得罪秦爺,原來是作死。自秦爺為事,參軍廳拘拿窩家,用了幾兩銀子,心中不快,得病就亡故了。”叔寶道:“昔年也不干你丈夫事。我囊橐空虛,使你丈夫下眼相看,世態炎涼,古今如此。只是你那一針一線之恩,到今銘刻于心。今日既你丈夫亡故,你也是寡婦孤兒了。我曾有言在此,你可比淮陰漂母,今權以百金為壽。”柳氏拜謝。叔寶暫留佩之、國俊在店少待,自己卻往南門外去探望高開道的母親,不想高母半年前已遷往他處去了。正是:
富來報德易,困日施恩難。所以韓王孫,千金酬一餐。
叔寶回到王小二店中,把領出來的那些物件捎在馬鞍鞒旁,馬就下矬了,難駝這些重物。佩之道:“小弟二人且牽了馬,陪兄到二賢莊單二哥處,重借馬匹回鄉。”辭別柳氏,三人出西門,往二賢莊去了。畢竟不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