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新夢起航

飛機劃破云層，沖入天空。劉雨嘉在轟隆隆的聲音中一陣暈眩，這是她十九歲的人生中第一次乘飛機。機窗外短暫的陰暗之后，她突然感到一道強光從橢圓的小窗戶射進來，她往機艙外望去。北京本是陰沉沉的天氣，但飛機穿破云層之后，竟然是艷陽高照！密密的云層在機翼下鋪開，像一望無際的閃著銀光的白毯，太奇妙了！

雨嘉初次獨自出遠門的忐忑心情一下就隨著這樣的光亮而燦爛起來，誰能想到，烏云壓頂貌似不可抗拒，但是一旦沖破，就會天外有天啊！雨嘉把臉對著陽光，悄悄笑起來。云層很快又散開了，雨嘉看著一望無際的華北大地，心里輕輕道了一聲：再見了，生我養我的地方！

八十年代末，出國留學還只是一個“別人家的孩子”做的事。像劉雨嘉這樣，十九歲就到美國留學的小留學生更是鳳毛麟角。但她并不覺得有什么特別，也不覺得有什么害怕，心里有的是遠走離家、獨立生活、天高任鳥飛的興奮和期待。

過了一會兒，漂亮的空姐推著飲料車來送飲料。雨嘉口渴了，但是她有點不敢要飲料，心想，飲料是不是要付錢的？離家的時候，爸爸媽媽把給雨嘉買飛機票剩下的積蓄都拿出來，兌換了一千美元，媽媽給她細細地縫在了內衣口袋里。這一千美元，在八十年代簡直就是爸爸媽媽的全部財產呀！當時的留學生非常清苦，揣著五十美元闖美國的人也大有人在，出國身上帶一二百美元已經是屬于很富裕的了，一個留學生帶一千美元出國，是沒有聽說過的事情。但是雨嘉知道她跟那些拿著助教助研工作獎學金的研究生們不一樣，他們到了學校短暫過度之后，不但不用交一分錢學費，而且每個月會有八百到一千美元的工資用來做生活費。自己呢，不但有一年六七千美元的學費沒有著落，而且生活費也要自己想辦法。這一千美元是杯水車薪啊，她一分也不敢亂花。

空姐問：“請問您喝點什么？”

雨嘉小聲說：“飲料收費嗎？”

空姐給了一個美麗的微笑：“飲料都是免費的。”

雨嘉松了一口氣，說：“我要一杯可樂。”

可能是那杯可樂的作用，在近二十小時的行程中，雨嘉都沒有合一下眼。美國中西部的一個農業大州，那個遙遠又陌生的地方，那里的一所未知而龐大的學府，將是她的目的地。而陪伴她的，只有兩只裝滿日用品和衣服的箱子，和一張寫著接機人姓名和電話號碼的紙條。

劉雨嘉買了去美國的機票之后，曾寫信給學校的國際學生部，希望聯系到人去機場接她。信件來往美國大概需要二十天的時間，雨嘉等了二十幾天，等回來的竟然是一個電話號碼，學校國際學生部回信讓雨嘉給他們打電話聯系接機事宜。雨嘉一下把那封信甩到桌子上。打國際長途那么容易的嗎？家附近的電話都不能打長途，需要到北京電報大樓去打，而且費用很高的。不過沒辦法，雨嘉只好騎自行車去了北京電報大樓。還好學校幫她聯系到了中國學生學者聯誼會，他們給了雨嘉一個名字和電話，說那個人會去機場接她。

經過將近二十小時的飛行和轉機，夜幕中，飛機又一次俯身穿過云層，遠處好像有一盤璀璨的珠翠鋪灑在大地上，城市的燈火瑩瑩閃閃，晶瑩美麗，雨嘉第一次見到如此的高空夜景，看得著迷。飛機一閃，就融入了這一盤珠翠之中，雨嘉第一次踏上了美國大地。

二十幾小時沒合眼的雨嘉匆匆辦了入關手續，取了行李，走進接機大廳。遠遠的，看到一個高個子中國男生舉著一個寫有“劉雨家”字樣的牌子。雨嘉想：自己名字被寫錯了，而且，大半夜的，怎么一個男生來接我啊？

雨嘉只好走過去：“你好。”

那個男生笑了：“你好你好，我叫楊勁松，聯誼會派我來接你，你就是劉雨家是吧？”

雨嘉點點頭說：“是嘉獎的嘉，不是家庭的家。”

楊勁松拍拍腦袋：“哎呀，對不起，對不起，他們就給我一個英文的名字，我也搞不清楚。我，我，語文不好……”說著就傻笑起來。

雨嘉也被逗笑了，說：“我以為會派一個女生來接我呢。”

“女生？開玩笑吧？女生本來就沒多少，有車的更少，有車也開不了這么遠。”雨嘉沒有說話，楊勁松推起行李車，把雨嘉帶到停車場一輛半新的豐田凱美瑞（Camry）旁邊：“車在這兒，你先坐進去，我裝行李。”雨嘉心想，窮學生都能開豐田凱美瑞小轎車，簡直是中央首長待遇，美國真是個神奇的地方！雨嘉不好意思自己先坐下，她幫著楊勁松把行李抬進了后備廂。

開起車來，楊勁松打開了話匣子。原來他是北京工業學院畢業的，現在來美國這所大學讀電機工程博士研究生。“我們電機工程系博士生基本都是中國人，上課討論急了就上中文，沒人說英文，經常把教授一人晾在那兒傻站著，逼得我們系教授都要學中文！”

“中國學生那么多啊？我以為沒什么人出國呢？”雨嘉問。

“咱大學現在是全美中國學生最多的一個大學，而且都集中在那么三五個專業，壟斷了！不過大部分都是男生，女生太少了！”楊勁松一邊開車，一邊笑著看看雨嘉。

這個接新生的機會，在中國學生學者聯誼會的成員中，是很搶手的。每到開學，學校國際學生部會給他們一個名單，請他們接中國來的新生。一群小伙子們就對著一串漢語拼音的名字猜測哪些是女生名字，然后搶著去接這些學生。和他們年齡相當的女留學生太少了，如果能夠接到新來的女生，近水樓臺，捷足先登，說不定女朋友問題就解決了，多么令人向往啊！想著這些，楊勁松側頭看了看雨嘉。

雨嘉有點尷尬，問道：“現在是送我去學校宿舍嗎？”

楊勁松說：“學校宿舍很貴，你先到我住的地方湊合湊合，明天我帶你找房子。”

“啊？”雨嘉差點跳起來。

“我搬到哥們兒那兒去住幾天。”楊勁松說。

“那，那多不合適，我還是去住學校宿舍吧。”雨嘉說。

“中國學生來了沒有住學校宿舍的，你這樣臨時去住，60美元一晚上呢，還不管飯，而且要提前預訂。現在開學來的人多，你今天晚上就算花錢也住不進去。”

雨嘉束手無策，低頭不說話了。

楊勁松和其他四個中國學生一起合租了一套五個臥室的兩層別墅。和雨嘉北京家里破舊擁擠的兩小間胡同平房比起來，這個大別墅太奢華了。寬敞的門廳，客廳，起居室，大小餐廳，漂亮的廚房，整潔寬敞的臺面，一應俱全的冰箱彩電等電器，打蠟的硬木地板，掛著壁畫涂著淡色彩漆的四壁，垂曳的窗紗，美麗的壁爐，晶瑩的吊燈……雨嘉簡直驚呆了，這是她想都不敢想，只有在文學作品里見到過，自己父母苦苦辛勞幾輩子也達不到的生活環境啊，難道在美國，窮學生的居住條件都能這么奢侈嗎？

更讓雨嘉吃驚的是，這個房子里居然有三個衛生間，五六個水龍頭，隨時冷熱水供應，而且楊勁松說美國的自來水都是可以直接喝的！原來在北京胡同平房，四排五十多戶人家共用一個臭氣熏天、蚊蠅逼人的公共廁所，一排十幾戶人家共用一個水龍頭，生水喝下去就鬧肚子，熱水都要靠自己家爐子燒，洗澡都要去擁擠不堪、水溫時冷時熱的公共澡堂。眼前這五個學生所擁有的生活資源，比起自己胡同五十家，將近二百人加起來都豐富啊！

楊勁松說：“我們這條街叫North Moon，我們就管這房子叫北月。”夜已經深了，北月里其他人都已經就寢。楊勁松把雨嘉安排到自己的房間，說：“我跟隔壁鐘銘一塊兒睡去，他也是這兒的學生，是金融系的。你就睡這屋吧，把門插好了，衛生間就在門口，毛巾和洗浴用品都是新的，你隨便用，明天早晨我敲門叫你。趕緊休息吧。”說完就到隔壁去了。

雨嘉看看屋子里陳設很簡單，只有一個低矮的床墊子放在地毯上，一個書桌，一把椅子和一盞燈。床墊子上有簡單的枕頭和被子。雨嘉沖了澡，她把楊勁松的枕頭和被子收進壁櫥，打開自己的箱子，把自己帶來的被子拿出來，又把自己的衣服折疊了當枕頭。忙完這些，她已是筋疲力盡，于是和衣躺下。但是她半天睡不著，雖然用自己的被子，但是這床上怎么都有一股男人的味道。雨嘉把鼻子捏上，還是睡不著，最后她干脆一翻身躺到地毯上，才昏昏沉沉睡了。

醒來的時候，房子里飄著一股炒雞蛋的香味和一縷焦糊的味道。雨嘉迅速換了衣服，洗漱了，輕輕走到樓梯口。聽到下邊有個男生在說話：“哎呀，你裝也要裝得像一點嘛，怎么煎糊了？”

接著咣當一聲，什么東西掉在地上，接著是楊勁松的聲音：“我×！燙死我了！”雨嘉捂著嘴笑了，楊勁松一聽就是北京人。

雨嘉輕輕走下樓，那個男生先看見了她，說：“早，你是新生吧？楊勁松給你燒早餐呢。”只見楊勁松手忙腳亂地把扣在地上的炒雞蛋收起來，和兩片焦黑的面包一起扔進垃圾桶，不好意思地說：“你起來啦？”

那個學生斜著眼睛，壞笑著看著楊勁松：“不給介紹介紹？”正說著，前門開了，一個身材微胖、戴著眼鏡的男生走進來。

楊勁松和那個學生一起說：“王溜子，你又一夜沒睡？”那個姓王的學生一邊瞟著雨嘉，一邊說：“給人連夜修車，晚了就睡人家那兒了。”

楊勁松給雨嘉倒了一碗麥片，加上牛奶，讓雨嘉在桌邊坐下，然后指著第一個男生給她介紹：“這是計算機系的姜同凱，英文名叫Kevin Jiang；這是王留存，經濟系的博士生，我們都叫他王溜子，英文名叫Larry Wang。”

雨嘉對他們點點頭：“你們好，我叫劉雨嘉，剛來的。”王溜子說：“那你英文名叫什么？”

雨嘉愣住了：“你們都有英文名是嗎？我沒有英文名啊。”

楊勁松說：“老美又傻又笨，沒有英文名他們就對著你兩眼發直，你起個英文名唄。”

雨嘉說：“那叫什么呀？我的名字沒法翻譯成英文。哦，對了，小時候姥姥叫我茉莉，就是jasmine，這個可以當名字嗎？”

王溜子一聽就叫起來：“這名字好的咧！東方味道的呀，還跟你小名一個意思，沒有更好的啦！”

雨嘉高興地說：“那好，那我就叫Jasmine吧。”

幾個人又七嘴八舌地問雨嘉學什么專業。雨嘉說：“我還沒選專業呢，我來讀本科的，入校后才選專業。”

這下輪到幾個男生愣住了，竟然有人來美國讀本科！

那時的留學生，都是來讀碩士或者博士研究生，而且都是拿到助教或者助研獎學金才能來美國的。本科生基本拿不到獎學金，天文數字的學費沒有中國學生能交得起，怎么可能有人來讀本科呢？

他們問：“你多大了？在國內上什么學？”

雨嘉說：“我在國內大一上完就出來了，我十九歲，快二十了。”

幾個男生面面相覷，簡直不能相信這是真的：“你家什么背景啊？你這樣的少見啊！”

雨嘉覺得他們太大驚小怪了：“沒什么呀，我申請到一部分免學費，然后剩下的我準備自己打工掙錢呢。我得先找個便宜房子住，這兩天打擾你們了。”

正說著，雨嘉突然覺得身后有人，她猛地一轉身，看見一個清瘦的高個子男生站在樓梯口，正看著自己。雨嘉不好意思地笑一下，點點頭。那個男生猛地把目光挪開了，走進廚房拿出一塊面包，一下塞進嘴里。

楊勁松說：“哎，這是新來的劉雨嘉。這是鐘銘，是金融系的博士生。”

雨嘉說：“鐘銘你好，不好意思我打擾你們了，我一來你們就要擠房間，謝謝了。”

鐘銘眼光也不看雨嘉，就用低沉的嗓音說：“哦，沒事。”說完就拎起書包，三步兩步出了房門。

雨嘉有點尷尬。心想，難怪人家不高興，自己來了占一間房，讓兩個大男人擠一間，肯定睡不好。自己還是趕緊去找住處吧。

早飯后，雨嘉跟楊勁松說：“能不能麻煩你帶我去學校的住房辦公室？我想趕緊找房子。”

楊勁松說：“你想找什么樣的？”

雨嘉說：“我沒有什么要求，就是能坐車或者走路到學校，便宜的，就行。”

“那你別去住房辦公室，直接找咱們中國學生會。中國人都在那兒找房，比學校的便宜。我帶你看看去，順利的話，今天就能定下來。”

雨嘉突然想起楊勁松說過他們是五個男生一起住這個房子，就問：“那你們這房子，叫北月？不是還有一個同學一起住嗎？怎么沒看見？”

楊勁松、王溜子和姜同凱一起笑著說：“另外那個是個農民，起得比雞還早，這會兒早都去學校了。他叫馬化鵬，數學系的，下午能看見。”

這是雨嘉第一次走進大學城的校園。一切都那么美麗，又那么新奇。學校竟然沒有圍墻，沒有大門。街這邊還是鬧市，過一個馬路就是教學樓了。大片大片的草坪和花圃，威武的紅磚建筑，高聳的大理石石柱，兩人都抱不過來的參天古樹，彎曲的小徑，這一切都是幽靜中有繁華，溫馨中有威嚴，活潑中有肅穆，現代中又有歷史，自己原來的大學真的是沒法比啊，這所大學真是太大了，太美了！

雨嘉發現美國原來并不是自己想象的摩天大樓林立的樣子。整個學校和學校周邊沒有一座高樓，都是二層，三層，最多不過五層的低層建筑，掩映在郁郁蔥蔥的樹林里，好一幅田園風光。路上跑的，也并不是雨嘉想象的全部都是豪華轎車，而是各種各樣的車輛。

學校的校車穿梭在美麗的校園里，各個族裔的年輕學子們，背著大書包，穿著五花八門的衣服，在校園里乘車，走路，曬太陽，在長椅上看書。雨嘉四處張望，眼睛都不夠用了。校車是免費乘坐的，車廂一點兒都不擁擠，也沒有搶座位的，大家都很禮讓。但是雨嘉被北京的擁擠公共汽車訓練出習慣來了，看到校車進站，習慣性地搶先一步把住車門，第一個上車，但她發現后來上車的人都是互相讓著，秩序井然地從容上車，上車后每個人還跟司機點下頭或者說聲“Hello, Good morning”問好。楊勁松竟然也慢吞吞地跟在大家后邊上車。原來上車是沒人搶的呀，雨嘉覺得真是不好意思。

她還發現對面過來的金發碧眼的美國人，會和自己點頭微笑致意。她不知所措，這些人并不認識啊，不但完全是陌生人，而且完全是異族人，怎么會跟自己打招呼？更讓她不知所措的是，每次走到一個門口，前邊的人，有時甚至是后邊的男士，都會搶先一步，雨嘉很自然地認為對方是想搶先進門，就趕緊讓開。但是人家卻是搶先一步給她拉開門，然后為她撐著門微笑示意讓她走進去。天哪，美國人怎么都這么客氣呀？雨嘉覺得手足無措。

中國學生學者聯誼會在學校的學生中心里占有一個小小的房間。里邊三三兩兩地坐著幾個學生，雨嘉走進去，竟然發現其中的一個人就是在早餐的時候臉色陰沉的那個鐘銘！雨嘉心想，糟糕，怎么又碰上他？

楊勁松說：“哎，鐘銘，劉雨嘉找房呢，把房東本給她看看。”鐘銘也不看雨嘉，就從抽屜里拿出一個本子，翻開放到雨嘉面前。楊勁松過來給雨嘉講：“你看，這些都是新貼出來的出租房廣告，你自己看看。”

雨嘉也不看別的，就看價錢，挑了兩個最便宜的，說：“我想看看這兩處房子。”

鐘銘突然抬頭說：“別就找便宜的，那兩個房子的地段不安全。你看看這個吧。”說著就指了一間價格在二百美元一個月的房子。

“太貴了，我住不起。”雨嘉說。楊勁松也說：“二百有點貴吧？”

“這是黎姐的房子，你帶她去，跟黎姐說說，看能不能便宜點？”

“黎姐的房子呀？”楊勁松突然來了勁，“那去看看吧。黎姐人特好，你去了肯定喜歡。”

鐘銘又說：“黎姐現在結婚了，不過她房子大，多一個人住沒問題。”

“結婚也不請咱北月的哥們兒喝喜酒？”楊勁松抓起桌邊的電話，撥了一串號碼：“黎姐！我Jim呀，黎姐你不夠意思啊，結婚不言聲兒？喜酒也沒喝上你的。啊？你說什么？一年前就結婚了？你瞞得夠緊的呀！我現在還給你找個好房客，你說怎么謝我吧！”

一陣說笑之后，楊勁松帶著雨嘉起身離開。雨嘉跟鐘銘說：“謝謝你。”鐘銘仍舊沒有看她，只是嗯了一聲。雨嘉心想，自己可真是把這個鐘銘得罪苦了，趕緊找房搬走，別再給人家添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