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黎姐

校車上，雨嘉和楊勁松碰上了從山東農村考出來的數學尖子馬化鵬，他是北月的第五個住戶。寒暄之后，馬化鵬用感慨的目光看著車窗外說：“你看美國這地肥的！土都是黑的，都冒油，插根棍子都能發芽啊！唉，可惜的，都不種糧食……”楊勁松笑著沖雨嘉一擠眼：“他一坐校車就這句話，真是一輩子沒見過地。”馬化鵬說：“我見的地比你多，就是沒見過這么寬這么肥還不種莊稼的地，真應該從中國移民過來一億農民！”

坐了幾站校車，楊勁松帶著雨嘉拐進了一條小街。雨嘉一下就被這條街迷住了！一棟棟精致的別墅，掩映在郁郁蔥蔥的樹木和花叢里，小街上落葉飄飄，靜謐安詳，各家門口都是精致的別具匠心的庭院，松柏楓樹翠綠喜人，明黃亮紫的菊花簇簇爭艷，這就是雨嘉在小說里看到的西方國家的街道，是雨嘉夢中向往的街道！雨嘉心想，我如果什么時候能夠在這樣的街上擁有一套這樣的房子，那該是多么好多么美的事情啊！

楊勁松告訴雨嘉，黎姐名叫李黎，是早年來留學的留學生，學的是財會專業，現在已經畢業工作多年，不但是大公司的財會專家，而且已經拿到了美國公民身份，買了這棟漂亮的房子。黎姐在當時的留學生中是一個傳奇，大家追求的學位、工作、金錢、綠卡、車子、房子，在黎姐這里都齊全了，黎姐就是大家的奮斗目標！

黎姐是一個三十出頭的中國女人，身材中等，眉目柔和，說不上漂亮，但很親切。她熱情地給雨嘉介紹了自己家：“我家就我和我先生兩個人，我們住主臥室，你可以住離主臥最遠的這一間，這個衛生間給你專用，廚房客廳餐廳你都可以用，但是請不要進我們的臥室和辦公室。另外，地下室是我先生鍛煉身體的地方，請你也不要進去。”雨嘉已經覺得太好太奢侈了，她自己一間這么大的房子，比起原來和妹妹擠在一起的小屋要大很多，而且再也不用走路去污穢不堪的公共廁所了，現在不但在房子里有這么美麗的鋪著瓷磚的衛生間，而且是她一個人專用啊！雨嘉真的不能相信自己能夠住在這里。

雨嘉不好意思地說：“黎姐，我太喜歡你的房子了，可是我需要打工掙學費和生活費，真的付不起這樣的房租。”

黎姐說：“你不是拿獎學金的？”

楊勁松趕緊說：“黎姐，她跟你一樣，是來讀本科的，自己解決學費和生活費。這么多年我就聽說過你和劉雨嘉這兩個本科留學生！”

黎姐一下走過來拉住雨嘉：“那你給我一百五就行了。一個姑娘獨自在這兒，我知道有多不容易！”說著，黎姐的眼睛都濕潤了。

雨嘉一個勁兒地點頭說謝謝！她真高興遇到黎姐，不僅是因為她親和善良，她的房子美麗舒適，更因為李黎實實在在給自己展示了自己的美國夢——過硬的文憑，優秀的工作，美國公民身份，高雅的社區，漂亮的房子。如果以前雨嘉只是想到美國奮斗，那么來美第一天見到黎姐，雨嘉就切切實實地看清了自己奮斗的目標是什么！

雨嘉的臥室里邊只有一張小床，還需要一張書桌、一把椅子和一盞燈。楊勁松說：“這些東西好辦，都不用花錢，經常有人扔不要的家具，撿來用就行了。”雨嘉真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家具還有人扔？還能撿來用？后來事實證明，當天下午，雨嘉在王溜子、姜同凱、馬化鵬幾個男生的幫助下，在路邊不但撿到了一套漂亮的桌椅，還撿到了幾乎全新的床頭柜、臺燈、穿衣鏡和一臺電視機，雨嘉的小屋很快就布置好了！雨嘉真的不能想象美國竟然是這個樣子的，在路邊撿東西都能撿到自己想也不敢想、買也買不起的。記得當年爸爸媽媽為了買一臺彩色電視機，省吃儉用好久好久，如今自己竟然在大街上撿彩電！雨嘉不能相信自己一來美國就能有爸爸媽媽工作一輩子都達不到的生活環境！

晚上，黎姐熱情地開車帶雨嘉去超市買東西，她知道雨嘉剛來，需要節省，還特意帶雨嘉去了一元店。雨嘉什么都不敢買，即使到了一元店，雨嘉也說：“所有的東西都要八塊錢啊！”李黎笑道：“哈哈，乘以八的一代來了！”

原來，早年李黎來美國的時候，人民幣和美元的匯率是一美元兌換六元人民幣，那時的留學生買什么都下意識地在美元價格上乘以六，覺得什么都貴得要死，久而久之，他們心算任何數字乘以六的速度都飛快，只要瞥見小數點以后有兩位的數字，立刻條件反射地在腦子里蹦出它乘以六得幾，自稱“乘以六的一代”。匯率變化，后邊的留學生買東西都乘以七，現在雨嘉第一天進美國的商店就在乘以八，可不就是“乘以八的一代”嘛。

再舍不得花錢，還是要吃飯的。雨嘉走遍了整個超市，最后買了一袋米、一盒55美分十二個的雞蛋、一桶1.79美元的牛奶、一袋89美分二十四片的面包、一包79美分一磅的雞腿、一顆29美分一磅的圓白菜和四個59美分一磅的西紅柿，又買了一小瓶油、一小瓶醬油和一盒鹽，總共花了大概25美元。雨嘉想，這樣下來，下邊一個星期都可以吃西紅柿炒雞蛋和雞腿燉圓白菜，再加上白米飯，早餐還有牛奶和面包，營養十分周全了。雨嘉想，爸爸媽媽和妹妹在北京家里，吃一頓雞腿也是很奢侈的事情，自己一來就買這么一大包雞腿吃，是不是太過分了？可是她又實在找不到比雞腿更便宜的肉類，而黎姐說上學需要很棒的身體，一定要每天吃一些肉。

晚上，雨嘉躺在小床上，心里算著自己每月的開銷——房租150，伙食費大約75，電話費20，其他花銷算30——這樣，一個月怎么也要270美元的生活費。學校給了一部分助學金，但是還需要雨嘉一年交6000美元的學費，算在每個月也就是500美元，再加上書費和意外開銷，也就是說，雨嘉需要最少每月掙到800美元，才能夠抵擋這一切花銷。到哪里去掙一個月800美元啊？雨嘉想得頭直疼，再加上時差，她就怎么也睡不著覺。

安靜的夜晚里，樓下車庫門的響聲嚇了雨嘉一大跳，她不知道是什么響，躡手躡腳下了樓去看。剛剛走到一樓，客廳的大吊燈突然亮起來，一個中等個子、三十歲左右的男人走了進來，他看見愣在那里的雨嘉，問：“你是房客？”

這時黎姐下樓了，說：“這是新來的學生劉雨嘉，租咱們的房子，剛住進來。雨嘉，這是我先生周文軒，你以后叫他周先生就可以了。”

雨嘉說：“周先生好。”

那個姓周的男人也沒理雨嘉，就對李黎說：“吃什么？”

李黎趕緊沖進廚房忙活起來，一邊把一盤盤菜從冰箱里拿出來熱，一邊說：“不知道你幾點回來，我做好了也沒敢放在外邊，怕你回來的時候不新鮮了。我也沒吃飯呢，等著你回來一塊兒吃。”

雨嘉趕緊上樓了，心想黎姐對先生真好啊，自己餓著肚子等他到這么晚。樓下黎姐和周文軒說話的聲音隱約傳來，雨嘉聽不清也不想聽他們在說什么。突然，周文軒以雨嘉不想聽也能聽到的大嗓門說：“不是說好二百嗎？怎么變一百五了？! ”后邊黎姐說的什么雨嘉聽不清楚，但是她有如坐針氈的感覺，周先生看來不滿意自己只交一百五的房租！

因為時差，雨嘉四點就起床了，她今天有好多好多事情要去做。她需要把自己手里余下的八百多美元存進銀行，需要去學校拿一張校車的路線圖，熟悉路線，需要去見學業指導（Academic Advisor）來決定這學期選什么課程，最重要的是，她要去學校的學生打工辦公室找工作！她心里盤算的就是如何才能掙到一個月八百美元的錢，她躡手躡腳下樓的腳步都踩在自己心里默念的節奏上：“一月，八百，一月，八百，一月……”

一縷燈光止住了她的腳步，莫非自己起床洗漱把黎姐和周先生吵醒了？雨嘉襪子蹭著地面輕輕轉過樓梯拐角，往廚房走，看到那縷燈光是通往地下室的虛掩著的門內發出來的。黎姐說過，地下室是周先生鍛煉身體的地方，她不能去。突然她聽到周先生壓低嗓子講電話的聲音：“我知道我知道，委屈你了，再堅持一下吧，孩子好嗎……”雨嘉有點發懵，周先生在跟誰說話啊？

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時候，黎姐下樓了，輕聲說：“雨嘉，你起得這么早啊？”黎姐的聲音一下子終止了周先生的聲音，他蹬蹬蹬幾步從地下室走上來，看看黎姐，又看看雨嘉，沒好氣地說：“大早晨起來，也不讓人清凈一下！都起這么早干什么！”說完就走了。

雨嘉很是尷尬，對黎姐說：“對不起，黎姐，我有時差，起得太早了，把你們吵醒了。周先生好像在打電話，我打擾他了，他肯定生氣了。”

黎姐說：“沒事，他肯定又是給他嫂子打電話呢。他哥去世了，他嫂子一個人帶著孩子，挺不容易的，他替他哥照應嫂子，經常打電話。”雨嘉想問，那為什么躲在地下室，凌晨打電話，但是把話咽下去了。

雨嘉不知道自己來美國要學什么專業。她在國內學的是英文專業，一個外國人在美國拿著這個專業是不能謀生的，自己必須從零開始，另外找專業。雨嘉聽說，財會專業好找工作好辦綠卡，本來打算學財會，但是昨晚跟黎姐說這個想法，黎姐說財會現在比較飽和了，尤其是新出來的沒有工作經驗的本科畢業生，不太好找工作了。雨嘉一下子就沒了主意，那學什么好呢？

學業指導是一個瘦小的金發碧眼的和藹老太太，她熱情地迎接雨嘉，仔細詢問了Yujia這個名字怎么念。雨嘉說，其實我英文名字叫Jasmine。老太太一下就笑開了花：“多好的名字啊！你的名字像你的人一樣漂亮！你從我這里出去后，到對面辦公室，把Jasmine這個名字寫進你的學生記錄，以后你的所有文件和成績單就都有這個美麗的名字啦。”雨嘉被夸得簡直太不好意思了！美國人真能夸人啊！

然后老太太熱情地說：“親愛的Jasmine，你還沒有選定專業，你告訴我，你喜歡什么學科？”

說實在的，雨嘉真的不知道自己喜歡什么學科。經過國內嚴酷的高考洗禮，題海戰術，死記硬背，雨嘉覺得數理化生、歷史地理、政治英語，沒有一科是自己真正喜歡的。她只好搖搖頭說：“我不知道喜歡什么，但我什么都能學，我想學一個一畢業就能找到好工作的專業。你能告訴我什么專業好找工作嗎？”

“哦，親愛的，你這個問題，恐怕只有上帝才能回答。”老太太說，“我還是要幫你找到你的興趣。你好好想想，你是更喜歡跟數字打交道，還是跟文字打交道？是更喜歡動手做東西，還是抽象搞設計？是更喜歡獨立做事，還是喜歡跟人一起聯合做事？是更喜歡組織計劃，還是更喜歡實施計劃？”

老太太循循善誘，卻怎么也不能讓心急火燎的雨嘉明白這些跟選課選專業有什么關系。雨嘉簡直被這個和藹的，一口一個親愛的，滿面善意的白人老太太搞瘋了。她想，“我就想問她一個簡單問題：什么專業能讓我在美國立住腳，讓我在美國找到工作，生存下去，為什么這么簡單直接的問題她就是不肯回答我？為什么一定要搞清楚我喜歡什么？難道我喜歡什么重要嗎？我喜歡小說，我喜歡京劇，能當飯吃嗎？”

最后，老太太和雨嘉都有很大的挫敗感，老太太說：“孩子，這樣吧，你這個學期先選幾門基礎課，無論學什么專業都用得上的基礎課，給你自己一點時間吧，以后再決定專業。My dear child, follow your heart!（我親愛的孩子，跟著你的心走！）”

這樣，雨嘉注冊了生物、化學、微積分、藝術史和心理學五門基礎課，并把自己Jasmine的名字記入了學校的電腦系統。注冊了課，下一步就是買教科書。學校的書店里人頭攢動，雨嘉先找到了生物課的教科書。雨嘉沒有見過印刷這么精美、色彩這么明快、紙張這么厚實這么有光澤的書，真是愛不釋手！但是一看價錢她就傻眼了：43.87美元一本！化學、數學、藝術史教科書都是五十多美元一本，心理學教科書竟然65.52美元一本！這簡直是明搶啊，傷天害理，這書是金子做的嗎？這么貴！這每一本書就是爸爸一個月的工資！雨嘉都快急哭了。

這時，北月的兩個男生楊勁松和鐘銘突然出現在書店里，楊勁松一眼看到雨嘉，走過來說：“買書呢？怎么樣，黎姐那兒住得不錯吧？”鐘銘卻低著頭不說話。

雨嘉說：“嗯，黎姐那兒特別好。這書怎么都這么貴啊？真沒想到！”

楊勁松說：“咳，美國書就是貴！我都不真買書，我先買了，然后到Kinko's復印店復印，印完了再回來把書退了。省錢。你要是想復印，我帶你去，復印便宜多了！”

“買了的東西還能退？”雨嘉不敢相信。

“當然能了，太能了！”楊勁松說，“美國什么都能退，我們系一個人買了嬰兒床，小孩都給人家尿上尿了，他還給退了呢！”

雨嘉撲哧一下笑了，說：“真能復印呀？”

這時一旁的鐘銘說：“別復印，那是侵犯版權的事兒，Kinko's的人都斜眼看你，這樣讓人看不起中國人。而且在課堂上拿出復印的教科書來，讓教授看見，都不給你好成績，教授們最恨侵犯版權了。”

雨嘉說：“那怎么辦啊？”

“你到圖書館地下室，有個舊書陳列室，好多舊的教科書，便宜很多。”鐘銘說，“就是有時候是老版本，上課的時候跟老師說的頁數可能對不上，不過沒關系，大概的東西都在那兒。”

雨嘉覺得這個鐘銘很奇怪，他就低頭說話，都不看雨嘉一眼，似乎很討厭雨嘉的樣子，但是從昨天推薦黎姐的房子，到今天推薦舊書室，又似乎一直在給她出好主意。雨嘉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得罪了這個鐘銘，真讓人搞不懂。

這所美麗的大學校園實在太大了，雨嘉背著磚頭一樣沉的剛買的幾本舊書，在夏末秋初的校園陽光下飛快地走著。美麗的密西西比河從校園中間穿過，過河的步行橋真長啊，需要走十分鐘才能過河到學生打工辦公室。算算時間，現在已經是北京時間凌晨一點半了，雨嘉非常疲憊，但是她必須找到工作！剛才，楊勁松說要幫雨嘉背包，送她去學生打工辦公室，但是雨嘉拒絕了。從昨天到今天，楊勁松已經幫了自己太多忙，雨嘉看得出來楊勁松的意思，她不想再在任何事情上欠他的人情了。

讓雨嘉一下子就愛上美國的，就是這個學生打工辦公室！自己一個英文磕磕巴巴、衣著土氣、素面朝天、一頭清湯掛面黑色直發的中國女孩，竟然一下子就順利找到了校內打工的工作！一個名叫Paula的中年女人正在為校醫院注冊處和前臺招聘幫手。

她問雨嘉：“會用電腦嗎？”雨嘉只在北京爸爸的單位里邊摸過幾下電腦，但是她當時申請美國大學用的是機械打字機，對自己的打字速度有自信，就對Paula說：“我用過電腦，而且打字速度非常快。”

Paula問：“你一周能工作幾個小時？”雨嘉說：“我是國際學生，按規定我一周只允許校內工作20小時。其實我真想干40小時，我需要掙出自己的學費。但是這是不可能的，我就做滿20小時吧。”

Paula說：“你遇到考試或者學習忙了，會請假嗎？”

“不會！”雨嘉立刻說，“我對每一個工作時都非常珍惜，絕對不會請假的！我一定會安排好自己的學習。我說做20小時就保證20小時。”

“好，電腦我可以教，但是工作守時，珍惜工作機會的品質教不來。你下周來上班吧。一小時8.65美元，周一到周五，每天晚上8點到午夜12點，可以嗎？”Paula說。

雨嘉一下子眼淚就涌上來了！一小時8.65美元，一周20小時，那么一個月就有大約700美元啊！這么好的事情，怎么就砸到了自己頭上？雨嘉高興得除了“Thank you! Thank you! ”就不會說別的了。

美國真是一個神奇的國度，自己一個剛剛來的、一文不名、一技不精、二十歲不到、英語都說不利索的中國女孩，竟然一來了就有這樣的好機會，就能夠一個月掙到爸爸辛辛苦苦一年的工資！雨嘉在松柏覆郁、雛菊盛開、秋風習習的校園路上，笑著跑啊跳啊！她覺得全身有使不完的勁兒，胸膛里有憋不住的笑。雨嘉沒有坐校車，一路跑回了黎姐的家。她要立刻開始行動，今晚要挑燈夜讀，把教科書大概翻一遍，要給自己制定一個時間表，把一周七天上課、做作業和工作的時間全部列出來，貼在墻上，堅決執行！

雨嘉跑到黎姐家，看到車庫門開著，黎姐的車在里邊停著。黎姐這么早就下班了嗎？雨嘉趕緊推開門，她要跟黎姐分享她今天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