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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道為儒之本:張爾田的原儒說

晚清原儒說的討論中,較少為學者所注意的是張爾田(1874-1945)的原儒說。從時間上言,張氏原儒說與劉師培、章太炎原儒說幾乎在同時。其《史微》一書寫成于1908年,1911年依改訂本復刊。[182]

有關《史微》的評價在彼時并不一致。舊派的沈曾植(1850-1922)稱贊之,而趨新的王國維則認其“游談無根”。[183]據學者分析,此或是學術路向差異所致。王國維重考據,而張爾田講史識。[184]但此處亦可見,新舊學者的追求已然不同,特別是西方科學史學對王國維研究路向和學術判斷的影響。

事實上,晚清學者即便是舊派亦不再抱殘守缺,他們未必直接回應西學的沖擊,卻努力在內部尋求學術的變革。張爾田的學問,難言舊,亦無以新,故或可稱由舊向新過渡一派更合適。他代表了從傳統學術內部尋求更張的一路。

在《史微》中幾乎看不到劉師培、章太炎著述中明顯的西學影子。同樣,也看不到劉師培對“假孔”的抨擊或者章太炎激烈的詆孔。對于孔子,張爾田多數時候都以“我孔子”稱之,卻并不同意漢儒的“獨尊儒術”。他說:“《史記》一書,上以結藏室史派之局,下以開端門史統之冪,自茲以后,史遂折入儒家,別黑白而定一尊,雖有良史,不過致謹于書法體例之間,難以語乎觀微者已?!?span id="v8mtyla" class="math-super">[185]這是他學術思想的一個特點。

另一個特點則與清代學術傳統中章學誠“六經皆史”的訴求有關。在張爾田心目中,“史”的絕對地位,遠超老子、孔子。因為在上古的歷史譜系中,老、孔只是重要的兩個節點,他們的史觀都不能不依托這個歷史譜系而存在。但這僅是外在的表現。究其內在訴求看,他是希望以重建歷史的譜系,重塑中學的“體”。

當然,晚清諸子學興起的現實,也極大地影響了張爾田這種尋求內在更張的路徑。一個典型的例證是,在《史微》中,道家、老子地位的提升,實際超過了孔子和儒家。

而要從傳統內部改弦更張,走出古典,也需要有所超越。1923年吳宓(1894-1978)已經觀察到,張爾田及另一老輩學者孫德謙(1873-1935),“其講學大旨,在不事考據,不問今古文及漢宋門戶之爭,而注重義理。欲源本經史,合覽古今,而求其一貫之精神哲理,以得吾中國文明之真際”。[186]但超越今古文學及漢宋門戶之爭僅是一個方面,張爾田也在承繼章學誠“六經皆史”之說時,尋求一種更為折中的更張。實際上,折中于各種古今學術,才是張爾田作為過渡一派的最重要的特點。

以上這些特點也都集中地體現在張爾田的原儒說中。

張爾田在儒的起源上基本延續了《漢志》,他說:

儒家者流,蓋出于司徒之官也。春秋之時,孔子傳焉,孔子,契后也。昔者契為司徒,帝曰:百姓不親,五品不遜,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寬?!碧房藢︳斘墓唬菏共嘉褰逃谒姆?,父義、母慈、兄友、弟共、子孝,內平外成?!笔俏宄槿寮覍I,儒家為孔氏世傳,從來舊矣。

對儒的解讀所依據的也是《說文》的“術士說”。他自注道:

:《說文》:儒,術士也?!卑喙獭?lt;儒林傳>序》:秦始皇兼天下,燔詩書,殺術士。”后人或謂之坑儒,不知術猶道也,古人所創立之學,皆因人性所固有者而導之。烏反哺,鷙鳥有別,是豈有待于外哉?故道家謂之道術,墨家謂之墨術,方伎之士則謂之方術,術士通稱為儒,自儒家專屬司徒舊學,道、墨、名、法始各以其質目之,而儒名隘矣。學術沿革始于合,常卒于分,蓋向歆辯章舊聞已然也,故挽世正名悉從后義。

很明顯,此說并沒有超越章太炎的“達名之儒”。但張爾田之說與《漢志》以及章太炎的原儒也有不同。如《漢志》強調儒的教化作用和傳“道”的一面,而張爾田則偏重于儒家的政治性。他說:“雖然,儒家者,助人君順陰陽、明教化之術也;孔子之道,君人南面之術也?!睆垹柼镒⒁馊寮业恼涡?,是持“官守說”的結果;由司徒之官而言政治,有歷史的延續性,他說:“論為政則以德為首,而取譬于北辰;論行簡則以敬為宗,而推本于南面?!?span id="bwovr4x" class="math-super">[187]

這種以儒家來解儒的方式,也出自《漢志》,但張爾田闡述儒家的政治性,即從“君人南面之術”時,卻并非像《漢志》一樣尊儒,而兼及了尊道或尊老,進而凸顯出“史”的至上地位。

然張爾田重建上古歷史的新譜系,也正是他從另一方向建構儒之淵源的過程。他說:

中國文明開自黃帝,黃帝正名百物,始立百官,官各有史,史世其職,以貳于太史。太史者,天子之史也。其道君人南面之術也,內掌八柄以詔王治,外執六典以逆官政,前言往行無不識,天文地理無不察,人事之紀無不達,必求博聞強識疏通知遠之士,使居其位,百官聽之以出治焉。[188]

正是由于黃帝設史官,作為史官的倉頡,才創立史學。既然“史”的起源自史官之設立,那么,“君人南面之術”的政治性就是必然存在的。

自黃帝開始,史官為大,作為柱下史的老聃自然是歷史之祖和百家之祖。張爾田說:

百家者,六藝之支與流裔也。六藝本古史,史之大宗屬道家。故百家莫不祖史,而以道為之原。昔者黃帝正名百物,得君人南面之術,百官以察,萬民以治,首立史官,于是乎有六藝,道家守之以進退百家,百家稟道家以修其職,如眾星之拱北辰也。[189]

至于孔子,只有“自端門受命”,才“由司徒世官上躋史氏之統”。[190]后來,這也成為張爾田合道、儒,稱“孔子實兼道家”的理由之一。

張爾田提升道家地位最主要的依據是“君人南面之術”。此說本源自《漢志》。《漢志》云:“道家者流,蓋出于史官,歷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執本,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術也”。

對此,章太炎有過分析:

太史公以老子、韓非同傳,于學術源流最為明了。韓非解老、喻老而成法家,然則法家者,道家之別子耳。余謂老子譬之大醫,醫方眾品并列,指事施用,都可療病。五千言所包亦廣矣,得其一術,即可以君人南面矣。[191]

在提升道家地位時,章太炎也著重于道家的政治性,即“君人南面之術”。在《諸子學略說》中,他說孔子從老子學到的便是“權術”。且在著述中反復強調道家的“用世之心”。[192]他這樣說并非是貶低道家,相反,是提升道家地位的一種策略和方式。章太炎曾就中國境遇談及道、儒政治性的原因。他說:“中土不然,衣食居處,必賴勤力以得之,于是有生存競爭之事。團體不得不結,社會不得不立,政治不得不講?!嗜寮?、道家,但務目前之急;超出世間之理,不欲過于講論,非智識已到修養已足者,不輕為之語。此儒、道與釋家根本雖同,而方法各異之故也?!?span id="udaox1t" class="math-super">[193]

除了受晚清現實的刺激而強調道家“用世”而非出世,以區別于佛教、道教等宗教以外,張爾田強調道家的政治性也還有回應《漢志》對道家“欲絕去禮學,兼棄仁義”批評的意思。他說:

余故曰:道家者,君人南面之術也?!眴栒咴唬旱兰覟榫四厦嬷g,是固然矣,而何以又毀仁義,攻百家邪?”答之曰:此不知道家之言耳。道家之小仁義與百家也,豈毀之哉?蓋道家所明者君道也,百家皆出官守,所明者臣道也。君道者,天道也;臣道者,人道也。[194]

張爾田的論據分別出自《莊子·天道》《莊子·在宥》和《莊子·天運》。然而,結論卻完全是自己的,他說:“是則道家之小仁義與百家,蓋折中于天道耳。惟其以天為主,則其于仁義與百家也小之亦宜。雖然,謂其小之是也,謂其毀之則非也?!薄坝墒怯^之,則道家之于仁義百家實已無所不包矣,故其小仁義與百家也,非毀之也,誠以仁義百家皆知治之具,而非知治之道,可用于天下而不足以用天下,道家專重君道,重君道則于仁義百家不能不在所緩耳?!?/p>

老子、道家的“天道”不僅不反對仁義,相反,與仁義是相輔相成,這個結論多少有些牽強,更牽強的是,他隨后以養生為例,要言不煩地解釋道家“無為”并非脫離社會,而實是“有為”于世。由此亦可知,晚清思想界“有為”“進取”鼓吹的社會影響力和對他本人的刺激。

作為過渡一派,張爾田并不想置孔子、儒家于不顧,他的原儒說的基礎是重建道、儒的關聯性。在張爾田看來,“學術沿革始于合,常卒于分”,上古不僅是道儒合一,百家亦未曾分,而儒則是接續道家的?!爸苤畺|遷,天子失官,百家始分”,[195]“老聃乃以守藏史述黃帝上古之言,著《道德》五千言,莊、列、關尹之徒羽翼之,號為道家,蓋始此矣。是故道家者,君人南面之術,六藝之宗子、百家之祖而我孔子所師承也”。[196]“六藝未歸孔子以前,君人南面之術根據于道家;六藝既歸孔子以后,君人南面之術皆折衷于孔子”。[197]

儒家承繼道家之處最主要的還是“君人南面之術”,只是深淺程度有所不同,故作用稍有異,但宗旨卻相同。張爾田說:

太史談《論六家要指》曰: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其為術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階是以言,道家實已兼百家之所長矣,故百家皆上承道家,以為出治之本,此三代政教所由備哉燦爛歟?試取諸子觀之,尚可考見與道相通之義焉。儒家者流出于司徒,助人君順陰陽、明教化者也,仁義禮智不能獨用,必資道以用之。[198]

也即是說,道家的“道”實際是“出治之本”,儒家接續的正是這個“道”,他們的仁義禮智,目的是“資道”,或以“道”為原則。

盡管時間上晚于老子,孔子仍有不可及之處,這就是“兼通儒道”。張爾田說,“夫孔子,儒家也,以司徒一官上代舊史之統,則儒家而實兼道家矣”。反映到“天道”與“人道”上,就是孔子不僅超越了二者的界限,且集其大成。故“道家出史官,非所謂‘主者天道’乎?儒家出司徒,非所謂‘臣者人道’乎?我孔子之道則不然,道家先法天道,孔子則修人道以希天;儒家先盡人道,孔子則本天道以律人。其于道也,未嘗不明天,而必推本于人”。[199]

他說,“《中庸》贊孔子曰:‘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巳哉?,合儒家、道家內圣外王之術一以貫之,非孔子不足當之也”。[200]

孔子既言天道,復言人道,故不僅與道家異,與儒家亦不同,他說:

蓋上古之世人與天近,中古之世天與人遠,孔子知人之不可偏廢而天之不可偏重也,于是取舊法世傳之史,改弦而更張之,雖位育之功以天為極致,而作圣初基,必使漸漬乎仁義禮智五倫之常道,始可盡性以至命,盡性至命則能贊天地之化育,能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是故其立教也,上比道家則不足,下配儒家則有余,子思贊圣,所以謂之中庸。庸者,用也,言兼儒道兩家之統而用其中也。

又說:

蓋至是而后人道浹、王道備,應天順人之宗旨始完然而無遺憾也。是故孔子刪定六藝也,所以備天人也,其備天人也,所以兼儒道二家之統也。惟其兼道家之統,故高出乎儒家;惟其兼儒家之統,故又不純乎道家;惟其不純乎道家,故莊周譏孔子為天之戮民;惟其高出乎儒家,故宰予稱夫子為賢于堯舜。

值得注意的就是,在維護孔子地位時,張爾田特別強調了孔子與儒者的不同。他說:“古人所以不憚反復詳辨者,蓋惟恐以儒家卑視我孔子也。乃后之儒者闇于大較,并為一談,致使夫子由司徒一官上承君人南面之統,以為萬世帝王師表者,屈在臣鄰之列,而無一人智足知圣焉。”又自注云,“至圣之稱惟孔子可當,儒者不能僭也”。[201]此說貌似《史記·孔子世家》辨儒孔之讀后感,但明言反對詆孔者,或也有諷后世借儒名而行己之道者。

晚清詆孔的章太炎等,多借章學誠“六經皆史”以揚史抑經,張爾田對章學誠此說亦頗“服膺”。他所謂“六藝皆史”正是脫胎于“六經皆史”。但張爾田不同于詆孔派,也異于章學誠之處在于他的折中態度。在他看來,古文、今文均失之于一偏;六藝固然皆史,然孔子刪六經對于“道”的形成亦有意義。

張爾田說,“知六藝為史者,挽近獨一章實齋,可謂好學深思不隨流俗之士也。然章氏只知六藝之為史,而不知六藝之由史而為經”。這是因為:“六藝皆三代之典章法度,太史職之以備后王顧問,非百姓所得而私肄也。自六藝歸于儒家,三代之典章法度一變而為孔子之教書,而后經之名始立,故經也者,因六藝垂教而后起者也?!闭聦W誠“知史而不知經”,故其所言“害于道”。[202]

在古文和今文之間折中,在老子、道家和孔子、儒家之間折中,都是為了維護傳統的“道”。然凸顯客觀性的“史”,必然降低主觀的“道”的地位;崇老子、道家必然容易影響孔圣的形象,且影響到長期建立起的那個“道”。實際上,到胡適的《說儒》中,這種深層的矛盾顯得更為突出。

在《史微》中張爾田似乎只是在回應《漢志》之說,看不到現實語境的影響。其實,無論是章太炎,還是張爾田,他們之所以提升道家地位,都是具體語境刺激的結果。如羅志田先生所言,晚清中國面臨的是“中學不能為體”的境遇,[203]而梁啟超等引進西學和西洋思想,均以“進取”為特征和號召,相較之下,如果道家仍是出世的姿態,必然會被認為是抱殘守缺,不思進取,正好成了中國落伍的替罪羊。而重構中國“新道統”,打破儒家一統的狀態,以回應西學的沖擊,從道家入手是為了補儒家之不足,在這一點上,張爾田比早年詆孔的章太炎有更多的自覺,他們之間的差異也在于此。所以提升道家地位到政治進取,就需要將道家置于一個合適的位置,與儒家銜接。張爾田原儒的獨特性就在于不斷地強化儒、道之間的關聯性,結果,儒、道不再是二分,而是合一,且在“新道統”的譜系中各自占據了合適的位置。后來胡適將老子視作“老儒”,也是合儒、道,不過是將此二者顛倒了過來,老子是老儒,儒的地位明顯高于老子,這就與舊派的以道補儒的路徑完全不同。

沒有直接的回應,或著述中沒有引用西學的語句或西學的痕跡,并不等于不受西學的影響。晚清民初的現實本身就是一個謀求“變”的過程,這個“變”的動因中就有西學沖擊的因素。張爾田重建道統新譜系或有成全儒之地位的念想,卻不小心順應了反孔教派的要求,正像康有為等人以孔教來重塑孔儒形象一樣,大家一齊將孔儒打倒,儒家(學)傾覆的趨勢,在此合力下,似乎也就勢不可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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