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相絕秦　成公十三年

左傳

【題解】

春秋中期，在幾個爭霸的大國之間，秦晉兩國的關系最為微妙。他們是比鄰，又有親戚關系，彼此來往很多，但有時又打得不可開交。

公元前580年，晉厲公與秦桓公約好在令狐會盟，秦君卻臨時變卦，背棄了盟約，后來又挑唆北方的狄族和南方的楚國夾攻晉國。于是晉君命呂相表達了同秦絕交的意見。

本篇歷數秦晉邦交的歷史和秦國背信棄義的行為，深文曲筆，句句緊逼，可稱辭令方面的代表作。但其中指責秦國的罪狀，有的地方與史實不符。

晉侯使呂相絕秦[1]，曰[2]：

昔逮我獻公及穆公相好[3]，勠力同心[4]，申之以盟誓[5]，重之以昏姻[6]。天禍晉國[7]，文公如齊，惠公如秦。無祿[8]，獻公即世[9]。穆公不忘舊德，俾我惠公用能奉祀于晉[10]。又不能成大勛[11]，而為韓之師[12]。亦悔于厥心，用集我文公，是穆之成也[13]。

文公躬擐甲胄[14]，跋履山川，逾越險阻，征東之諸侯[15]——虞、夏、商、周之胤[16]——而朝諸秦，則亦既報舊德矣。鄭人怒君之疆埸[17]，我文公帥諸侯及秦圍鄭。秦大夫不詢于我寡君，擅及鄭盟。諸侯疾之，將致命于秦[18]。文公恐懼，綏靖諸侯。秦師克還，無害，則是我有大造于西也。[19]

無祿，文公即世，穆為不吊[20]，蔑死我君[21]，寡我襄公[22]，迭我殽地[23]，奸絕我好[24]，伐我保城[25]，殄滅我費滑[26]，散離我兄弟，撓亂我同盟[27]，傾覆我國家。我襄公未忘君之舊勛，而懼社稷之隕[28]，是以有殽之師[29]。猶愿赦罪于穆公[30]。穆公弗聽，而即楚謀我[31]。天誘其衷[32]，成王隕命，穆公是以不克逞志于我[33]。

穆、襄即世[34]，康、靈即位[35]。康公我之自出[36]，又欲闕剪我公室[37]，傾覆我社稷，帥我蟊賊[38]，以來蕩搖我邊疆。我是以有令狐之役[39]。康猶不悛[40]，入我河曲[41]。伐我涑川[42]，俘我王官[43]，剪我羈馬[44]。我是以有河曲之戰[45]。東道之不通，則是康公絕我好也。

及君之嗣也[46]，我君景公引領西望，曰：“庶撫我乎？”君亦不惠稱盟。利吾有狄難[47]，入我河縣[48]，焚我箕、郜[49]，芟夷我農功[50]，虔劉我邊陲[51]。我是以有輔氏之聚[52]。君亦悔禍之延，而欲徼福于先君獻、穆[53]，使伯車來命我景公[54]，曰：“吾與女同好棄惡，復修舊德，以追念前勛。”言誓未就，景公即世。我寡君是以有令狐之會[55]。君又不祥[56]，背棄盟誓。白狄及君同州[57]，君之仇讎[58]，而我之昏姻也。君來賜命曰：“吾與女伐狄。”寡君不敢顧昏姻，畏君之威，而受命于使。君有二心于狄，曰：“晉將伐女。”狄應且憎，是用告我。楚人惡君之二三其德也，亦來告我曰：“秦背令狐之盟，而來求盟于我，昭告昊天上帝、秦三公、楚三王[59]，曰：‘余雖與晉出入，余唯利是視。’不谷惡其無成德，是用宣之[60]，以懲不一。”諸侯備聞此言，斯是用痛心疾首，昵就寡人[61]。寡人帥以聽命，惟好是求。君若惠顧諸侯，矜哀寡人，而賜之盟，則寡人之愿也。其承寧諸侯以退，豈敢徼亂？君若不施大惠，寡人不佞[62]，其不能以諸侯退矣。

敢盡布之執事[63]，俾執事實圖利之！

【注釋】

[1]晉侯：指晉厲公，前580年至前573年在位。呂相：人名，晉大夫魏锜之子。

[2]曰：以下都是呂相代表晉厲公說的話。

[3]昔逮：自從。獻公：晉獻公。穆公：秦穆公。

[4]勠（lù）力：并力。

[5]申：表明。這里是確定的意思。

[6]重：加重。昏姻：即婚姻。昏，通“婚”。指秦穆公娶晉獻公的女兒為夫人事。

[7]天禍晉國：指晉獻公死后，由于他的幾個兒子爭位所造成的內亂。重耳（晉文公）、夷吾（惠公）等公子先后逃出晉國，流亡各地。

[8]無祿：無福祿，不幸。

[9]即世：去世。

[10]用：因而。奉祀：主持祭祀。這里指立為國君。

[11]大勛：大功。

[12]韓之師：僖公十五年（前645年）秦伐晉，戰于韓原，秦國俘獲晉惠公。

[13]成：成全。

[14]躬：親自。擐（huàn）：穿。

[15]征：率領。

[16]胤（yìn）：后代。

[17]怒：侵犯。疆埸（yì）：邊境。埸，疆界。

[18]致命：拼死決戰。

[19]造：恩德。西：指秦國。秦在晉西。

[20]吊：吊唁。

[21]蔑：輕視。

[22]寡：少。這里是欺侮的意思。

[23]迭：通“軼”（yì），突然侵襲。殽（Xiáo）：通“崤”，山名，在今河南洛寧西北。

[24]奸絕：拒絕。奸，通“捍（hàn）”。

[25]保城：指晉國防守的邊城。

[26]殄（tiǎn）滅：毀滅。費（Bì）滑：滑國的都城，在今河南偃師附近。

[27]撓亂：擾亂。同盟：鄭國、滑國都是晉國的同姓盟國，所以稱“兄弟”“同盟”。

[28]隕（yǔn）：通“殞”，滅亡。

[29]殽之師：指僖公三十三年（前627年）秦晉崤山之戰。

[30]赦罪：求和解。

[31]即：接近。

[32]誘：引導。衷：內心。

[33]逞：滿足，施展。

[34]穆：秦穆公。襄：晉襄公。

[35]康：秦康公。靈：晉靈公。

[36]康公我之自出：秦康公為晉獻公女伯姬所生，所以說出自晉國。

[37]闕：通“掘”，挖掘。剪：截斷。

[38]蟊（móu）賊：食禾苗的害蟲。這里比喻危害國家的人，指晉文公之子公子雍。公子雍一直寄居秦國，晉襄公死后，有人主張立他為嗣，由于襄公夫人穆嬴等反對未遂。

[39]令狐之役：指魯文公七年（前620年）秦晉令狐之戰。令狐，晉地名，在今山西猗氏西。

[40]悛（quān）：悔改。

[41]河曲：晉地名，指今山西芮城西風陵渡一帶。

[42]涑川：水名，在今山西西南部。

[43]俘：擄掠。王官：晉地名，在今山西聞喜南。

[44]剪：削弱。羈（jī）馬：晉地名，在今山西永濟南。

[45]河曲之戰：指文公十二年（前579年）秦晉兩國在河曲一帶發生的戰事。

[46]君：指秦桓公。景公：晉景公。

[47]狄難：指晉滅赤狄潞氏。

[48]河縣：指濱河的縣邑，即下文的箕、郜等地。

[49]箕：箕邑，即今山西蒲縣箕城。郜：在今山西祁縣西。

[50]芟（shān）夷：鏟除，毀壞。農功：農作物。

[51]虔劉：殺戮。邊陲：邊境。

[52]輔氏之聚：指魯宣公十五年（前594年），晉在輔氏聚眾抗秦事。輔氏，晉地名，在今陜西大荔縣。

[53]徼（yāo）：求。獻：晉獻公。穆：秦穆公。

[54]伯車：秦桓公的兒子。景公：晉景公。

[55]令狐之會：事在魯成公十一年（前580年）。

[56]祥：善。這里是善心的意思。

[57]白狄：狄族的一支。州：指雍州。

[58]仇讎（chóu）：仇敵。

[59]昊（hào）天：上天。昊，大。秦三公：指秦穆公、康公、共公。楚三王：楚成王、穆王、莊王。

[60]宣：揭露。

[61]昵：親近。

[62]不佞：不才。

[63]執事：對于對方的尊稱。這里實際指秦穆公。

【譯文】

晉侯派遣呂相和秦國絕交，說：

從我們獻公和你們穆公開始，兩國的關系一直是互相友好、同心協力的，并把這種關系用盟約確定下來，又結為婚姻來加深這種關系。后來，上天降災給晉國，文公奔往齊國，惠公奔往秦國。不幸，秦獻公去世了。秦穆公不忘舊日的情誼，使得我惠公能夠繼承晉國的君位。但是秦穆公又不能始終保持支持晉國的這一偉大功勛，而對我們發動了韓原之戰。他后來也有些后悔，因此，支持我文公順利地登上君位，這是秦穆公成全晉國的結果。

我文公身穿鎧甲，戴上頭盔，跋山涉水，歷盡艱難險阻，率領東方諸侯——虞、夏、商、周四代帝王的后裔，一齊朝于秦國，這也可以算是報答了秦國往日的恩德了。鄭國人侵犯您的邊境，我文公便率領諸侯和秦國的軍隊一起去圍攻鄭國。當時秦大夫不征詢我國君的意見，就擅自和鄭國訂立了盟約。諸侯都很痛恨這件事，都要和秦國拼命。文公為秦國擔憂，便安撫諸侯，使秦軍得以安然回國，沒有受到危害，這也算是我們給予秦國的很大的恩德了。

不幸，我文公去世，秦穆公卻不來吊唁，輕視我去世的君主，欺侮我寡弱的襄公，并且襲擊我殽地，拒絕與我國和好，攻打我防守的邊城，滅掉我與國費滑，離間我兄弟國的關系，破壞我同盟國的關系，企圖顛覆我國家。襄公雖然沒有忘記昔日貴國支持我們的功勛，但深恐國家遭到滅亡，不得已才向殽地發兵。我國仍然希望秦穆公多加寬宥。但穆公不聽，而且勾結楚國，一起謀害我們。只是上天有靈，引導人們的心意，不來謀害我們，而使楚成王被人殺死，因此，秦穆公侵犯我國的陰謀未能得逞。

穆公、襄公去世以后，康公、靈公登上君位。秦康公是我們晉國女子所生，但也想毀滅我們宮室，顛覆我們國家，還帶著我國公子雍那個蟊賊，一起來騷擾我們的邊境。因此，我們與秦國又發生了令狐之戰。秦康公還是不肯改過，又侵入我河曲，攻打我涑川，劫掠我王官，毀滅我羈馬。因此，我們與秦國又發生了河曲之戰。秦晉斷絕邦交，完全是由于秦康公拒絕與我們和好的緣故。

到您繼位以后，我君主景公伸長脖子向西張望，說：“這回秦國也許會來安撫我們吧？”不料您也不肯施恩與我們締結盟約。并且乘我們遇到赤狄作亂的時刻，侵入我們黃河一帶，焚燒我們的箕、郜，割去并踐踏我們的莊稼，殺戮我們邊疆的百姓。因此，我們才在輔氏集結兵力，對抗秦國。不久，您又對這種關系的不斷惡化感到懊悔，想要向先君獻公、穆公求福，派遣伯車來吩咐我們景公說：“我和你一起拋棄舊怨，共同和好，重新促進過去的情誼，以此來追念先君的功勛吧！”盟約尚未成立，我景公就去世了。這樣，我厲公又和秦國舉行了令狐的會盟。但是，您又不懷善意，背棄了盟約。白狄和你們同處一州，它是你們的冤家，卻是我們的親戚。您派人來傳令說：“我和你們一起討伐白狄！”我們君主不敢顧及親戚關系，懾于您的威力，就接受了來使的命令。可是您又討好白狄，對他們說：“晉國將要攻打你們了。”白狄雖然口頭上加以應付，心里卻很憎惡你們，因此把這些話告訴我們了。現在楚國人也很討厭您這種反復無常的品德，也來告訴我們說：“秦國背叛令狐之盟，來與我們楚國結盟，他們對著皇天上帝、秦三公、楚三王發誓：‘我們同晉國雖然有友好往來，但純粹是唯利是圖。’我楚王討厭他這種缺德的做法，所以全給他宣揚出來，以便懲戒表里不一的人。”諸侯都聽到了這番話，因而感到痛心疾首，更親近我們。現在我們君主率領諸侯前來聽命，目的只求和好。您若是能看在諸侯的面子上，并且憐憫我們，肯與我們結盟，這是我君的愿望。這樣，我君就會奉命安撫諸侯，讓他們罷兵，豈敢自求戰亂。您若還不肯施與大恩，我君便實在沒有本事了，恐怕無法讓諸侯退兵了。

話全對您講了，請您仔細權衡得失利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