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之奇諫假道 僖公五年
左傳
【題解】
本篇寫虞大夫宮之奇對虞公的諫諍。宮之奇對當時的政治形勢，亞、虞、虢三國的歷史和相互關系，都有深刻的了解。他以透辟的分析，批駁了虞公的宗族觀念和神權思想，表現出一位政治家的深謀遠慮。可惜昏庸的虞公固執己見，拒不接受忠告，使虞國終于滅亡，虞公本人也成了階下囚。
“唇亡齒寒”，道理至深，這個典故后來廣泛流傳。
晉侯復假道于虞以伐虢[1]。宮之奇諫曰[2]：“虢，虞之表也[3]。虢亡，虞必從之。晉不可啟，寇不可玩，一之謂甚[4]，其可再乎？諺所謂‘輔車相依，唇亡齒寒’者[5]，其虞、虢之謂也。”
公曰：“晉，吾宗也[6]，豈害我哉？”對曰：“大伯、虞仲，大王之昭也[7]。大伯不從[8]，是以不嗣。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9]，為文王卿士[10]，勛在王室，藏于盟府[11]。將虢是滅，何愛于虞？且虞能親于桓、莊乎[12]，其愛之也？桓、莊之族何罪，而以為戮，不唯逼乎？親以寵逼，猶尚害之，況以國乎？”公曰：“吾享祀豐潔，神必據我。”對曰：“臣聞之，鬼神非人實親[13]，惟德是依。故《周書》曰[14]：‘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又曰：‘黍稷非馨[15]，明德惟馨。’又曰：‘民不易物，惟德繄物[16]。’如是，則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馮依[17]，將在德矣。若晉取虞而明德以薦馨香[18]，神其吐之乎？”
弗聽，許晉使。宮之奇以其族行，曰：“虞不臘矣[19]。在此行也，晉不更舉矣。”冬晉滅虢。師還，館于虞[20]，遂襲虞，滅之，執虞公。
【注釋】
[1]晉侯：指晉獻公，前676年至前652年在位。假道：借路。這里指軍隊借路通過。僖公二年（前658年），晉曾向虞借路伐虢，這是第二次，所以說“復假道”。虞：國名，在今山西平陸北。虢（Guó）：國名，這里指的是北虢，主要地域在今山西平陸南。
[2]宮之奇：虞大夫。
[3]表：外表，這里是屏障的意思。
[4]謂：通“為”。
[5]輔：面頰。車：牙車，即牙床骨。
[6]晉吾宗也：晉、虞都是姬姓，原為同一祖先。當時晉的地域主要在今山西西南部。
[7]大（Tài）伯、虞仲：都是周太王的兒子。大（tài）王：周太王，周朝的先王，名古公亶（dǎn）父。昭：昭和下文的“穆”都是指宗廟里神主的位次。始祖的神主居中，其余分列左右，昭在左，穆在右。父子異列，祖孫同列。太王為穆，其子為昭。
[8]大伯不從：事實是太伯知道其父要傳位給幼弟王季，就和虞仲一起出走，所以沒有嗣立。
[9]王季：周文王的父親。
[10]卿士：又作“卿事”“卿史”，周王室的執政大臣。
[11]盟府：掌管盟約、典策的官府。
[12]桓、莊：桓叔、莊伯，晉獻公的曾祖和祖父。桓、莊之族，指獻公的同祖兄弟各支。魯莊公二十五年（前669年），晉獻公盡誅同族諸公子。
[13]實：指示代詞，復指提前的賓語“人”。
[14]《周書》：這里所說的《周書》早已亡佚，下面兩句見于今本偽《古文尚書·蔡仲之命》篇。
[15]黍：黃黏米。稷：粟（谷子）。馨（xīn）：芳香：散布很遠的香氣。這兩句見于今本偽《古文尚書·君陳》篇。
[16]繄（yì）：語氣詞。這兩句見于今本偽《古文尚書·旅獒（áo）》，“民”作“人”，“繄”作“其”。
[17]馮（pínɡ）：通“憑”，憑依。
[18]薦：獻、進。
[19]臘：臘祭，年終合祭眾神。
[20]館：賓館，這里作動詞用，即借住。
【譯文】
晉侯再次向虞國借路，去攻打虢國。宮之奇規勸虞公說：“虢國是咱們虞國的屏障，虢國若是滅亡了，虞國也必定跟著滅亡。我們不能輕易答應，以免引起晉國的貪心，對敵人的陰謀也決不可以疏忽。上次我們允許晉國借路，已經是很過分了，怎么可以再來第二次？俗話說‘輔車相依，唇亡齒寒’，說的正是虞國和虢國這種情況吧。”
虞公說：“晉國是我們的同宗，它豈能傷害我們呢？”宮之奇回答說：“當年的太伯和虞仲都是周太王的兒子，太伯不聽從父命，所以沒有繼承王位。虢仲、虢叔都是王季的兒子，又都做過周文王的執政大臣，對王室來說是有功勞的。他們受封的典策，至今還藏在盟府里。現在晉國既然連虢國都想滅掉，對于虞國還有什么可愛惜的呢？再說，它對虞國還能比對桓、莊的后代更親昵嗎？桓、莊的后代有什么罪？竟成了殺戮的對象。這還不是因為他們對晉侯構成了威脅嗎？親族之間由于權勢的威脅，尚且加以殺戮，何況您據有一個國家，不是更使晉侯感到威脅嗎？”
虞公又說：“我舉行祭祀，供品豐盛而又潔凈，鬼神必定會保佑我。”宮之奇回答說：“我聽說，鬼神對人并不分親疏，只是保佑有德行的人。所以《周書》上有這樣的話：‘上天不分親疏，只保佑有德行的人。’又說：‘黍稷的味道并不真正香，只有品德高尚的人獻來的才真正香。’又說：‘人們進獻的祭品相同，只有有德行的人進獻的，鬼神才享用。’如此說來，那么，如果沒有德行，他那里的百姓就不服從，鬼神也不享用他的祭品。鬼神所保佑的，只是那些有德行的人。假若晉國吞并了虞國，而崇尚德行，進獻它的祭品，鬼神還會把它的東西吐出來不成？”
虞公不聽勸告，還是答應了晉國使臣的請求。宮之奇便率領他的家族逃走了。他說：“虞國來不及舉行年終臘祭了。晉國就在這次軍事行動中滅掉虞國，不必再次調動軍隊了。”這年冬天，晉國滅掉虢國。晉師回來，駐扎在虞國，于是襲擊虞國，把它滅掉了，并且捉住了虞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