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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電視誕生的社會背景

一切媒介形態的誕生,都是特定社會結構作用的結果,其中尤以政治、經濟、文化和科技的力量最為重要。例如,離開了近代政黨政治的成熟、資本主義工業的發展、民眾識字率的提高和宗教力量的式微,以及印刷機的發明和普及,報紙的誕生是絕無可能之事。電視亦如是。不同的社會力量此消彼長,雖有沖突與競爭,卻于大體上保持著微妙的平衡。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第一個三十年中,政治的力量在社會變遷中扮演著絕對主導者的角色。事實上,在無論經濟發展程度還是民眾受教育程度均不足以支撐一個陌生而昂貴的新興行業的中國,電視的“橫空出世”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既是一個意外,也是一種必然。

(一)政治邏輯

1.中央規劃

盡管電視直至1958年才正式誕生,但早在1952年,即剛剛執政的中國共產黨提出過渡時期總路線時,便已將創立電視廣播體系提上日程。在這一年,中央廣播事業局選調10名大學畢業生經一年外語培訓,于1953年分赴蘇聯和捷克斯洛伐克學習廣播技術,其中章之儉等人專攻電視專業。1955年2月5日,廣播事業局在寫給國務院的報告中,首次提出于1957年在北京建立一座中等規模電視臺的計劃。周恩來總理2月12日批示:“送林楓同志閱。將此事一并列入文教五年計劃討論。”[6]就這樣,1955年年初,建立電視臺的提議被列入了文教五年計劃,中國電視開始在政治母體內孕育。

據時任廣播事業局局長梅益回憶,劉少奇曾在1956年5月28日聽取廣播事業局的工作匯報后,代表中共中央針對當時中國廣播事業的發展方向做了一個談話,這段談話可被視為中共中央對于發展電視的相關問題做出的首次系統論述。在談話中,劉少奇重點強調了關于廣播業發展的十個關鍵問題,包括農村有線廣播、對外廣播、加強廣播與人民日常生活聯系、發展電視廣播,等等。其中,發展電視廣播是重點內容。[7]

從梅益的回憶錄中看,劉少奇針對電視主要提出了四點主張,這四點主張在電視誕生后均得到了有效的落實。由此可見,盡管我們習慣于將電視的誕生視為“大躍進”的產物,但中共領導人其實早已就創建電視臺的問題達成明晰的共識。

首先,劉少奇主張先發展黑白電視,但重點應放在彩色電視的使用和研發上,原因是“(彩色比黑白)更接近自然、更接近生活”。這一主張的提出,表面上是出于樸素的邏輯,其實有著現實的政治考量。美國的全國廣播公司(NBC)和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早在20世紀40年代便完成了彩色電視的研制,并在相當大的范圍內進行了試驗播出。1953年12月7日,NBC及其母公司美國無線電公司(RCA)發明的彩色電視制式得到了美國聯邦通訊委員會(FCC)的承認,即為NTSC制式。1954年,NBC正式播出彩色電視節目,并開始向世界其他國家輸出NTSC制式。在冷戰的敏感背景中,NTSC制式在全球范圍內的“擴張”無疑被附加了很多的政治意蘊。發展獨立的彩色電視制式,自然也是中國政府在規劃中國電視業發展路徑時的首選。但由于“大躍進”和相繼而來的困難時期,中國電視業的技術研制遭遇阻礙和拖延,彩色電視技術的研發也只好無奈擱置。

其次,劉少奇建議“電視發射機和接收機最好自己生產”,原因是節省外匯。這一建議得到了很好的貫徹。廣播事業局買下日本在北京展出的一臺50瓦的電視發射機作為樣機,供技術干部和工人研制,并于1958年年初生產出中國第一臺100瓦的電視發射機和播出設備。1956年5月,負笈蘇聯和捷克斯洛伐克的章之儉和鐘培根回國,到清華大學無線電系工作,進行黑白電視設備的研制,并于1957年年中試制出試驗機,效果尚可。發射與播出設備的研制成功,極大鼓舞了廣播事業局的信心。至“文化大革命”爆發之前,除少數無法自行生產的器材(如顯像管)外,中國電視廣播使用的絕大多數設備均為自行研制。在這一過程中,章之儉和鐘培根發揮了關鍵的作用,清華大學亦提供了有力的協助,設備的制造任務由北京廣播器材廠承擔,電視接收機的生產任務則下達給天津七一四廠。

此外,劉少奇提出廣播事業局應當開辦自己的戲院——這主要針對電視在創辦初期必然會出現的節目匱乏狀況,以及創辦一個專門培訓廣播干部的大學,即1959年創辦的北京廣播學院(今中國傳媒大學前身)。

總體上,在中國電視初創期,黨和國家的高級干部,包括中央領導人,均對電視的創辦和發展給予了極大的關注。他們既是初創期電視業的決策者,也是最主要的觀眾群。據說毛澤東每天看電視,有時因故錯過了某個節目,有關方面會通知電視臺再播放一遍,這種點播可能并不罕見。1959年周恩來到北京電視臺視察,看到鋼琴上擺著一瓶絹花,便說:“要用鮮花,如果你們沒有鮮花,可以天天到中南海去采?!?span id="hoqoayn" class="math-super">[8]

當然,毛澤東、周恩來等領導人對中國自主發展的電視業的樂觀設想和大力支持,其實超越了彼時社會經濟的發展水平,這體現了“大躍進”前期中共高層領導集體的某種精神面貌。如《劍橋中華人民共和國史》中所評價的那樣:“中國共產黨領袖們對其引導國家走上經濟迅速發展和社會進步的能力抱樂觀態度。的確,并不是所有政治局委員對于用以完成這些偉大工作的最好方式都意見一致,但總的來說,高度的自信和作為基礎的團結一致的程度無疑足以使中國共產黨以堅定果斷的態度行事。”[9]

因此,理解電視業在1958年的誕生,便不能脫離“大躍進”這一宏大的社會語境。

2.電視“大躍進”

1958年,“山雨欲來風滿樓”。盡管危機業已潛伏,但表面上看一切似乎都很美好。一方面,這一年氣候宜人,風調雨順,雖然如火如荼的人民公社化運動給農村經濟和組織形態帶來了混亂,但由于年景良好,1958年的大部分時間里中國的農業生產始終處于不錯的水平——至少給人們留下了這樣的印象;另一方面,第一個五年計劃期間建設的諸多工業項目在1958年初見成效,工業產量也出現了顯著的增長。這兩種現象無疑促使中國領導人和普通民眾均對國家經濟的發展充滿信心,“躍進”的思路有了強大的社會基礎。

與此同時,毛澤東從1958年年初即開始有計劃地展開了一系列批判“反冒進”思路的斗爭。南寧會議形成了《工作方法六十條》,以“不斷革命”的思想取代了國民經濟必須在綜合平衡中發展的經濟建設方針。這一思想認為中國共產黨1956年在生產資料所有制方面取得了社會主義革命的基本勝利,又經1957年整風“反右”在政治戰線和思想戰線上取得了社會主義革命的基本勝利,而緊接著的1958年則是在技術領域展開革命的時代。[10]這一思想后經2月18日的政治局擴大會議、3月8日至26日的成都工作會議等一系列黨內會議得到進一步強化,“大躍進”的發動已是不可避免。是年5月,中共在北京召開第八屆全國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正式制定了“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會議宣稱中國正處于馬克思曾經預言的“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偉大時期,經濟文化事業完全能夠以超過西方發達國家的速度發展。毛澤東提出中國要在七年時間里趕上英國,再加八年或十年則會趕上美國。這次會議通過了第二個五年計劃指標。與八大一次會議建議的指標相比,二次會議上提出的工業指標普遍提高一倍,農業方面則普遍提高20%—50%,其中鋼產量要從1200萬噸提高到3000萬噸。[11]

農業和重工業或許是重災區,但“大躍進”對中國社會的影響滲透至社會各個領域,文化傳媒業也不例外。1958年2月上旬舉行的全國人大一屆五次會議上,時任文化部副部長錢俊瑞就在《鼓足革命干勁,促進文化高潮》的發言中,明確提出了文化工作“大躍進”的問題。其后,全國文聯與全國作協也分別召開會議,制定具體的“躍進”方案。在電影領域,文化部電影局明確要求1958年要完成大型藝術片80部,其他各片種的產量也要增加一倍或一倍以上。最終的結果就是,這一年全國總共放映電影400萬場,甚至出現了“通宵場”“雞叫場”等匪夷所思的放映時段。[12]

1958年4月7—18日,中央廣播事業局在北京召開第五次全國廣播工作會議,共154位中央及地方廣播業負責人出席,局長梅益做了題為《政治是廣播工作大躍進的統帥》的總結發言,明確“廣播是階級斗爭的工具”,提出廣播工作“大躍進”的方針是“多、快、好、省辦節目,為保衛祖國、滅資興無、促進社會生產力的發展服務”。會后,全國各地廣播局(臺)紛紛制訂各自的“大躍進”計劃。1959年2月23日—3月3日的第六次全國廣播工作會議依然延續此前的思路,梅益做了題為《廣播要更大更好更全面地配合大躍進》的報告。[13]

在電視廣播的發展問題上,“躍進”色彩亦很強烈,從下述時間表便能窺見一二:

1957年12月,中央廣播事業局派出由羅東、孟啟予等人組成的中國電視工作者代表團,對蘇聯和民主德國進行為期三個月的訪問,考察兩國電視節目的設置安排情況;

1958年春,中國第一套黑白電視廣播設備試制成功;

1958年3月12日,考察團返回中國,同時北京廣播器材廠制造的1千瓦黑白電視圖像發射機和500瓦伴音發射機也調試成功;

1958年5月1日,北京電視臺開始試驗播出。

從開始考察到電視臺的創建,總共只用了不到半年的時間,實在匆忙。而第一批電視臺完成創建之后,國內又出現了令人瞠目的“建臺”浪潮。從1959年到1961年,先后有19座省、市級電視臺建成開播。[14]在1960年3月1—15日召開的第七次全國廣播工作會議上,“大躍進”的思路得以延續。會議討論的三年規劃草案中,明確提出三年內電視臺的數量要從現有的9座增加到50座左右。在如此倉促的氛圍中,中國最早的一批電視臺基本都是在人力、物力和財力嚴重匱乏的情況下勉強建起的。如誕生于1959年10月1日的長春電視臺(吉林電視臺的前身)原定在第三個五年計劃中建成,投資七八十萬元,但為了加快速度,最后總投資額僅為19萬元,并于五個月內完成全部建設工作。建成后的電視臺亦在資金和設備上捉襟見肘。“電視臺的專用器材品種繁多,一時難以購齊,建臺中大家想方設法自己制造。如第一臺攝像機的云臺是鐵木結構的,它的尋像器是用移動的監視器代替的。又如幾元錢自制的活動話筒架,雖顯簡陋,但代替了當時價值萬元的話筒車。小到攝像管滑動裝置,大到電視塔都是利用舊有器材改裝的。電視臺的用房也是借用長春工人文化宮的一角,面積約500平方米,演播室只有150平方米?!?span id="vt7ea4o" class="math-super">[15]

比長春電視臺“出世”略早的天津電視臺于1959年7月1日開始試驗播出,同樣是因陋就簡、土法上馬。“發射機是用中央廣播事業局閑置的實驗設備改裝的,功率只有50瓦,發射天線安裝在一根60米高的木桿上,地點在目前的變電室附近。攝像機是用一只工業攝像管制造的,體積很小,比飯盒大不了多少,上面不可能設置裝有4個鏡頭的轉盤,更無法安裝大而重的變焦距鏡頭。為了解決攝像變換景別的需要,在這臺攝像機前部,安裝了一塊可以左右平推的鋁板,上面裝有3個不同焦距的鏡頭。這臺攝像機還不能裝尋像器,就把它安裝在普通攝影機的三腳架上,在3只腳中間的空當,放置一臺監視器來代替尋像器。這臺攝像機可以說就是當時天津電視工作者創業精神的物化?!?span id="g43ndsk" class="math-super">[16]

匆忙降世的中國電視還面臨著另一個制約性的因素:電視機數量的稀少。電視是大眾媒介,以海量觀眾的注意力為生存的根基和利潤的來源,這一基本的產業邏輯在中國電視誕生初期是完全失靈的。1958年北京電視臺開始試驗播出時,整個北京市只有50臺左右電視機,且大多為機關、部隊、工礦、學校等集體單位所有[17],擁有電視機的私人或家庭鳳毛麟角。1959年天津電視臺啟播時,整個天津市僅有100多臺電視機,有的單位只好讓職工輪流收看,有的單位甚至優先照顧勞動模范和先進生產者收看。[18]沒有大眾,何來傳播?用郭鎮之的話來說:“北京電視臺的國際象征意義遠遠超過它的國內實用價值。在普遍貧困的中國……電視屬于超前消費……它的服務對象還只能是幾個城市中的極少數人。”[19]而與電視機和電視觀眾數量稀少相對照的是,至1960年年底,全國共有電視臺、試播臺和轉播臺29座,1962年年底達36座,大部分處于慘淡經營狀態,不但不具備獨立制作節目的能力,更面臨無人有電視、無人看電視的尷尬境地。

3.慘痛的教訓

接踵而來的經濟困難使中國經濟陷入空前的困境,“大躍進”時彌漫于社會中的理想主義空氣在殘酷的饑餓和高企的人口死亡率中瀕臨幻滅。冒進的經濟政策導致工業和農業產值被嚴重夸大,農村的人民公社制度造成了人員渙散和管理不善,兼全國遭遇惡劣天氣,最終導致1960年全年糧食產量比往年大幅度下降。糧食產量的下降導致了整個20世紀中國最嚴重的一場饑荒。官方數據顯示,中國人口的死亡率在1956—1957年平均為11.1‰,1959年上升至14.6‰,1960年達到25.4‰的高峰。據保守估計,1960年中國人口減少了1000萬。[20]

困難時期重回經濟工作領導核心的陳云開始控制工業投資的水平和比率,好幾萬建筑和工業企事業單位被關閉。1962年5月,中央廣播事業局召開部分地方臺臺長座談會,商議廣播業如何貫徹中共八屆九中全會確定的“調整、鞏固、充實、提高”八字方針。同年7月,國務院批準了中央廣播事業局提出的“緊縮規模、合理布局、精簡人員、提高質量”方針,開始對全國廣播業進行大規模的結構調整,其中很關鍵的一點即“保留部分電視臺,其余停辦”。[21]當年,就有齊齊哈爾、鞍山、撫順、吉林、南京、浙江、濟南、長沙、武漢、佳木斯、重慶、昆明電視試驗臺和蘇州電視轉播臺停辦。至1963年年初,全國僅余北京、上海、廣州、沈陽、天津五座電視臺和哈爾濱、長春、西安三座試驗臺。碩果僅存的電視臺中,條件最好的北京電視臺也對機構進行了精簡,節目的播出時間也大幅壓縮:從1960年12月26日開始每晚從18:30開始播出,每次播出兩個小時至兩個半小時,比過去減少約一個小時,每個星期只放一次電影。停止進口電視機,國產電視機被列為高級消費品,限制社會集團購買。

至此,襁褓中的中國電視業才算度過了最初的困難期,勉強站穩了腳跟。但回過頭看,“大躍進”的思路帶給中國電視業的教訓是慘痛且深刻的,“電視‘大躍進’不僅是一次失利,而且是一次失策”[22]

首先,與報刊和廣播在中國社會與文化土壤中的自然生發不同,電視的誕生更多是政治決策者權力意志的體現。20世紀50年代末期的中國尚處于積貧積弱的狀況,盡管第一個五年計劃取得了顯著的成就,但與西方國家和社會主義陣營中的其他國家相比,中國仍是一個相當貧窮的國家。在經濟發展形勢最好的1957年,全國居民的年平均消費水平也只有102元,這與1952年的76元相比已提高了34.2%;其中非農業居民的年均消費水平,1957年為205元,1958年為195元,至1965年“文化大革命”爆發前夕,也才達到237元。[23]在美國,電視是典型的消費型媒介,伴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的經濟繁榮和人民購買能力的提升而贏得廣泛影響力;在西歐,建立了公營電視體制,電視傳播與社會文化精英階層的自洽性相結合。這兩個社會條件,20世紀50年代末期的中國社會都不具備。也就是說,在電視誕生的社會語境中,政治力量起到了絕對主導性的作用,而經濟和文化的因素是缺位的、被忽略的。電視臺可以因陋就簡地一座座建起,但維持其運作的財力和物力卻十分匱乏。在經濟困難時期,電視機的進口被迫中止,國產電視機則被列入高級消費品行列,非尋常人、尋常單位有能力購買。電視臺成為社會信息傳播體系中的一座座孤島,既無資金,也無觀眾。這一狀況,直到1965年國民經濟好轉,方漸漸恢復。但隨之而來的“文化大革命”,又催生了新的災難。

其次,中國并不具備大力發展電視廣播的技術基礎?!按筌S進”時期建起的電視臺中,即使是條件最好的北京電視臺,在圖像和聲音的傳播技術上也處于十分低級的階段。北京廣播器材廠制造的1千瓦黑白電視圖像發射機和500瓦伴音發射機的發射范圍僅為25公里,勉強可以覆蓋北京市區。此外,由于沒有錄像設備,節目內容的制作只能使用電影拍攝的方法,需經攝影、錄音、洗印、聲畫編輯等復雜程序,設備條件也極為簡陋。在剛剛建臺的時候,北京電視臺甚至沒有自己的洗片機,絕大多數膠片都是攝影師自己手工沖洗的。于是,洗印過程竟成了電視播出最重要的一道程序,極大地制約著電視節目的質量和時效。中國最早的電視記者之一李華曾如是回憶北京電視臺在20世紀60年代轉播一場國慶節游行的過程:

大家知道,拍攝好的膠片是要經過沖洗、剪接、配解說詞等復雜的工序,才能在屏幕上放映。慶祝游行都是上午10點開始,要保證播出是相當緊張的……最費時間的是洗印膠片,如果全部膠片一次送洗,由于量大,花的時間就要長,再進行編輯等一系列工作,那是絕對無法保證播出的,所以決定分幾次送洗膠片。定好時間、地點,由專人收集拍好的膠片,派專車走近路,以最快速度送電視臺進行后期加工。[24]

洗印技術的落后是中國電視誕生初期所面臨的最大的技術障礙。直到1963年周恩來批準建設的8000平方米膠片生產制作樓落成,膠片的沖洗問題方得到一定程度的解決,北京電視臺總算能夠獨立制作完整的16毫米有聲片。在此之前,所有的16毫米電視片都是無聲的,只能在圖像制作完成后,再對照圖像內容使用錄音機對聲音進行錄制。為完成幾分鐘長度的錄音制作,往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且由于膠片和錄音帶的運轉速度不一,畫面和聲音時常出現不同步的現象。為此,只好借鑒新影廠為新聞節目配樂的手法,為所有16毫米新聞片配上背景音樂,以避免同期聲對不上口型的問題。很多新聞素材其實并不適宜配樂,因此顯得相當怪異。北京電視臺用電影膠片制作電視節目的做法,一直延續到1980年。[25]

此時的美國,不但已經通過電視網(network)的搭建實現了電視信號的全境覆蓋,更借助磁帶錄像機的發明開始了制播分離的進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于1956年11月首次播出錄像節目《愛德華茲新聞評論》,開啟了電視的錄播時代。而北京電視臺1958年播出中國歷史上第一部電視劇《一口菜餅子》時,限于技術,卻只能采用直播的形式:表演、拍攝和播出完全同步,重播也就意味著重演、重拍,和舞臺劇幾無區別。盡管在理論上可以使用16毫米膠片作為記錄媒介,但在當時膠片價格極為昂貴且需進口,要首先供大型政治活動轉播和新聞紀錄片制作使用。

當時的電視從業者大多持有樸素的奮斗精神,想方設法通過“自力更生”克服了諸多技術困難,創造了不少在今天看來令人矚目的成就,但畢竟電視媒介有其天然的運作規律,技術的落后導致內容生產效率極低,根本無法滿足正常的播出需求。一場政治集會的電視轉播,往往要整個電視臺所有人員傾巢出動,才能勉強滿足觀眾對時效的需求。可對于電視這樣典型的“高科技媒介”,人再“自力更生”,終究也不過成為一種資源的浪費。如郭鎮之所感慨的那樣:

中國人多,人力的投入一向是不計成本的。但人力也是有價值的,人再多也不該浪費。中國人過去傾向于認為東西只有弄壞了才是浪費。但事實上,人力、物力的投入不當,閑置、返工都是浪費,有時是最大的浪費……從某一局部來說,人們都能為自己所從事的事業的發展找到種種充足的理由,但不分輕重緩急一擁而上,正是這種過分的熱情和干勁……導致了混亂和倒退。[26]

不過,既然傳媒是社會系統的有機組成部分,那么在政治力量作為中國社會變遷絕對主導的年代里,電視的誕生也是一種必然。今日的研究者“秉筆直書”,不過是遲到的闡釋罷了。誕生于“大躍進”、成長于“困難時期”的中國電視,盡管有著殘缺的童年,但畢竟掙扎著生存了下來,為日后的“一鳴驚人”積累著經驗和教訓。

(二)國際語境

1.兩個陣營

除國內政治運動的影響外,早期中國電視的誕生和發展還深受國際環境的影響。其中最重要的背景,就是資本主義陣營和社會主義陣營之間的沖突和對峙。

早在1949年五六月份,時任中國共產黨軍事委員會外事局局長的黃華(燕京大學肄業生)曾應毛澤東的要求拜訪過時任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原燕京大學校務長),探討美國承認共產黨政權的可能性。[27]但在7月1日,司徒雷登收到美國國務卿艾奇遜的電報,要求他拒絕同中共領導人談判。當天,毛澤東在《人民日報》上刊發了題為《論人民民主專政》的著名文章,明確提出了即將成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將采取向蘇聯“一邊倒”的政策,標志著“從他原來的暗示來了個急轉彎,排除了在中國實行鐵托主義的可能性”。[28]在文章中,他寫道:“一邊倒,是孫中山的四十年經驗和共產黨的二十八年經驗教給我們的,深知欲達到勝利和鞏固勝利,必須一邊倒。積四十年和二十八年的經驗,中國人不是倒向帝國主義一邊,就是倒向社會主義一邊,絕無例外?!?span id="szaylry" class="math-super">[29]

當然,從時間上看,毛的強硬態度不可能是對艾奇遜訓令的反應,而應當是深思熟慮的結果。一方面,在美蘇兩大陣營對立的冷戰時期,中國共產黨若要與美國和解,需承受巨大的政治和軍事風險;另一方面,新政府急需在經濟重建中得到蘇聯的援助。另外,在當時,蘇聯共產黨是世界社會主義運動核心力量的觀點在全世界共產主義信仰者的眼中,仍是根深蒂固的真理,毛澤東也必然深受其影響。1948年,毛在對《中國白皮書》的批判中已明確地表達了中共堅定的反美親蘇路線。

此外,從1949年到1957年,以蘇聯為首的社會主義陣營在與以美國為首的資本主義陣營的競爭中,保持著相當的優勢,尤其是蘇聯于1957年10月4日第一次成功發射人造地球衛星一事,標志著其在導彈發射技術方面已經走在美國前頭,這極大地鼓舞了社會主義陣營的斗志。在同年11月召開的世界各國共產黨代表大會上,毛澤東做出了“東風壓倒西風”的著名論斷。在與英國共產黨代表談話時,他說:“我總有一個印象:社會主義國家走在前邊,資本主義國家落在后邊。我覺得,資本主義國家永遠落在后邊了?!痹趯χ袊籼K學生講話時,他更加直白地說:“現在,蘇聯有兩個人造衛星上天,六十四個國家的共產黨開會,又是一個大的轉折,這是世界上兩個陣營力量對比的轉折點。從今以后,西風壓不倒東風,東風一定要壓倒西風?!?span id="wtf2hwu" class="math-super">[30]

需要指出的是,毛澤東對“多、快、好、省”的建設效率的追求,并不是一時的突發奇想,而是源自新生的社會主義制度面對全球資本主義體系的威脅時自內而外生發的焦慮感和緊迫感。早在1917年,列寧就曾提出:“要么是滅亡,要么是在經濟方面也趕上并且超過先進國家”[31];斯大林也在1931年說道:“延緩速度就是落后……我們比先進國家落后了五十年至一百年,我們應當在十年內跑完這一段距離。”[32]事實上,蘇聯在斯大林時期采取的優先發展重工業的方式固然在很大程度上導致了農業和輕工業的畸形和羸弱,但畢竟使蘇聯在短期內實現了由農業國到工業國的轉變,這使得毛澤東多次感慨:“蘇聯過去所走的道路(國家工業化)正是我們今天要學習的榜樣?!?span id="lepmqx3" class="math-super">[33]20世紀50年代后期社會主義陣營所取得的諸多成就,使毛澤東相信將上述思路轉變為現實的時機成熟了。

在樂觀的氛圍中,美蘇兩大陣營在各個領域展開競爭,電視便在其中。整個20世紀50年代是世界電視業開始蓬勃發展的時代。1949年,只有美國、英國、法國、蘇聯、荷蘭、意大利六個國家有較為成形的電視業;至1958年年底,擁有電視廣播系統的國家增至67個。在社會主義陣營里,除蘇聯早在1939年便開始電視廣播外,民主德國、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波蘭、羅馬尼亞和保加利亞等經濟基礎較好的中歐和東歐國家也相繼在50年代創辦了電視臺。[34]

“創辦電視”國際大戰中的另一根敏感神經是臺灣當局的舉動。1957年,臺灣曾以小型電視發射機公開試播電視節目;8月,又以美國RCA制造的閉路電視機舉辦巡回演播。臺灣當局還放出口風,稱臺灣將于1958年“雙十”節正式開始電視廣播,“這番話引起了北京的警覺,于是,在電視領域的奮斗便因其不同尋常的意義而具有了特別的緊迫性”[35]。北京電視臺和上海電視臺均趕在當年10月10日之前開始播出,而事實上,臺灣直到1959年1月才成立“中日電視事業研究小組”,后又在富士電視臺、東芝、日立和NEC等日本機構的資助下,開始商討民營電視臺創建事宜。直到1962年10月10日,臺灣第一家民營電視臺——臺灣電視公司方正式開播,林柏壽為首任董事長,周天翔為首任總經理。這時,中國大陸的電視臺已遍地開花。

在某種程度上,中國電視得以在“大躍進”的“東風”中以令人意想不到的熱情和效率誕生、發展,便與上述國際形勢密切相關。早期電視傳播的技術和理念,大多源自章之儉等人在蘇聯和東歐學習的成果;中國最早的電視機品牌——北京牌電視機也是仿照蘇聯的“旗幟牌”制造的。由于科技和制造力量的孱弱,國產電視機難以實現批量生產,因此在中蘇尚未徹底交惡時,國內市場上最常見的是從蘇聯進口的“紅寶石牌”和“旗幟牌”電視機。即使1960年上海已可實現電視機的量產,所使用的零部件也全部是進口的。

在“文化大革命”爆發之前,中國電視產生的影響力似乎更集中于國際交流領域而非國內信息傳播領域,這種交流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社會主義陣營的范圍。這一特征主要體現于三個方面:一是“出國片”的生產和航寄,二是與外國電視機構建立交流機制,三是第一批電視記者走上國際舞臺。

2.出國片

北京電視臺創建初期,就明確承擔著對內宣傳和對外宣傳兩項任務。由于技術限制,電視信號僅能覆蓋極為有限的范圍,兼電視機數量稀少,電視的國內影響力十分微弱。然而,在經濟更為發達的西方國家,電視機已走進千家萬戶,擁有海量觀眾,且這些觀眾對于歷史悠久、意識形態神秘的中國有著旺盛的信息需求。因此,從1959年起,北京電視臺開始扮演外宣機構的角色,負責將報道國內重大事件、建設成就和日常生活的電視片,配以中文、俄文或英文的解說詞,航寄給外國電視機構供其播出,即為“出國片”。拍攝和選片工作由電視臺政治組承擔,專設3名人員負責翻譯、寄送和外國電視片的編譯工作。1963年,新聞部正式設立國際組,負責國際新聞以及“出國片”的編譯工作;同年又設立了專門的出國片組,由高粱任組長,并有3名編輯負責“出國片”的選編和寄送工作,“出國片”的解說詞則由國際組負責翻譯成英、俄、德、日四種外文。[36]

中國向海外寄送的第一個節目是1959年4月21日的《第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專題報道》,時長為7分鐘,目的國為蘇聯、波蘭、捷克斯洛伐克、民主德國、羅馬尼亞、匈牙利六國。[37]5月6日,又向這六個國家寄出首都北京慶?!拔逡弧眹H勞動節盛大游行的電視紀錄片。這兩批片子均非北京電視臺自制,而是來自中央新聞紀錄電影制片廠的《今日中國》雜志片系列。是年6月下旬,電視臺開始組織力量,自行拍攝出國新聞片,并于7月初向國外寄出5條作品,包括《美國必須撤出南朝鮮》《鋼鐵巧“裁縫”》《人民公社蔬菜增產》《北京鴨》《中國畫家陳半丁》。據統計,1959年北京電視臺總共寄出出國片61條,其中41條為自主攝制,20條是購買自新影廠的《今日中國》系列。[38]此后出國片數量持續增長,1962年,北京電視臺總共向33個國家寄送了476條。[39]

從1959年年初開始,與中國交好的社會主義國家會在新年前夕互相寄送黑白有聲賀歲影片,內容通常是親切的新年祝詞,以及賞心悅目的歌舞節目或雜技表演。北京電視臺認為這一機制既是情感交流的方式,也帶有節目競賽的性質,遂于1959年11月開始,將廣播大樓六層閱覽室搭建成臨時攝影棚,邀請知名演員和在京外國留學生參與聯歡并拍攝制作成1960年的元旦賀年片,寄送給了蘇聯、古巴和一些東歐國家。此后,北京電視臺每年都請電影廠代拍或合拍賀年片出國。

在早期“出國片”最為繁榮的1961年,管理部門正式將其制度化。這一年3月27日,文化部和對外文化聯絡委員會應北京電視臺要求,開會研究如何支援北京電視臺做好出國片工作,時任文化部副部長夏衍和電影局副局長司徒慧敏出席會議,對出國片的題材和質量提出了諸多具體要求。這次會議決定,出國片由中央廣播事業局直接審定(此前由對外文化聯絡委員會審定)。此舉既提升了出國新聞片的時效,又在一定程度上強化了出國片的政治意涵。

社會主義陣營內部的電視片交換機制持續到1963年,從這一年開始,中國電視上不再出現來自蘇聯及其東歐盟國的電視片。實際上,早在1960年11月10日至12月1日召開的81國共產黨會議上,中蘇同盟關系便已面臨決裂,中國在東歐社會主義陣營中的支持者僅剩阿爾巴尼亞一國。在此前的9月初,蘇聯撤回了全部援華專家和技術人員。據中國官方宣布,有1390名專家撤離,343項合同被“撕毀”,257個科學技術合作項目被取消。[40]對于在“大躍進”中蒙受巨大損失的中國而言,此舉不啻雪上加霜。對此,莫斯科的理由是自從“大躍進”開始,專家已不可能起任何作用;而中國聲稱蘇聯專家撤走時帶走了成千的藍圖和技術資料。

1963年是中蘇關系破裂的關鍵年。在一系列促使兩國關系進一步惡化的事件接踵發生后,蘇聯于該年7月至10月的三個多月時間里,共計在自己的報刊和廣播媒體上發表了1100多篇攻擊中國共產黨的文章。作為反擊,《人民日報》和《紅旗》雜志等媒體,相繼發表九篇評論蘇共中央公開信的文章,即為“九評”。[41]借助“出國片”稍稍打開國際交流格局的中國電視業再次受到挫折。一如郭鎮之所言:“在播送‘九評’的日子里,中央電臺的廣播聲如雷貫耳。對于在中蘇關系中感到受了欺騙的中國人來說,那雄辯滔滔的邏輯、那慷慨激昂的語言是大快人心的。這是一個義氣勝過理智、偏激取代忍讓的時代?!?span id="ynyfsqs" class="math-super">[42]

不過,需要強調的是,北京電視臺在早期出國片寄送機制中扮演的角色是極為特殊的,它既不是完全意義上的制作方,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播出方。不少出國片,尤其是16毫米和35毫米黑白有聲片,均須與新影廠合作攝制。這些電視片也會在國內播出,但由于信號覆蓋范圍有限,無法產生較大的影響力。此時,電視媒介的內容和電視傳播的渠道尚未實現有效的融合,北京電視臺其實充當了國產電視片的國際發行機構。

在那個泛政治化的年代里,新聞傳播與文化交流行為不遵循商業和市場的邏輯。寄出的電視片是完全無償的,無論節目制作費用還是航寄費用,均由寄出方承擔;而接收方有選擇使用或不使用的自由,更可在不損害作品原意的情況下對片子內容進行刪節??杀M管如此,中國早期電視人還是對出國片的制作和傳播投入了極大的熱情。1961年,第26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在北京舉行,北京電視即同時開辟了兩條戰線:一條是現場實況轉播,供國內觀眾欣賞;另一條就是組建新聞片攝制隊伍,爭取在第一時間完成出國片的制作。對此,中央電視臺的臺史是這樣記載的:

新聞部是第二條戰線的主力部隊,這是一支由攝影、照明、編輯、剪接、套底、配光、洗印等工種組成的綜合隊伍……記者在賽場上拍了片子,要立刻派人送回洗印組沖洗底片、印出樣片再送到剪接間,經過編輯、剪接、審看、修改,然后把完成的樣片送回洗印組套底、配光、印制拷貝,翻譯同時把解說詞譯成外文,拷貝出來時已經是凌晨三四點鐘,接著是包裝、送機場趕頭班飛機運往國外。由于發揚了上下一致、團結奮戰的精神,電視臺將報道第26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的電視新聞片,于賽事發生的第二天早晨航寄給了英國、德意志聯邦共和國、巴西、古巴、澳大利亞、日本、蘇聯、捷克斯洛伐克、德意志民主共和國、保加利亞、匈牙利、波蘭、羅馬尼亞等國的電視臺。[43]

在這一過程中,北京電視臺更多是一個符號、一種象征,盡管它尚不具備自制優質節目的能力,也無法令自己的信號覆蓋更為廣袤的國土,但中國電視業“自力更生”的先天基因使得出國片不但成為早期中國電視國際傳播的基本內容形態,更作為衛星通信技術普及之前中國電視業與國外同行交流的主要方式一直延續到20世紀90年代。在“文化大革命”爆發前,國內分別于1963年和1965年兩次召開全國電視臺對外報道座談會,將出國片的數量和質量作為考核當時國內碩果僅存的八個電視臺(后來又增加了太原、武漢兩個)工作成績的重要指標。在第一次會議上,廣州電視臺因為上一年一條出國片都未提供而受到批評;在第二次會議上,廣州臺又因在上一年度總計提供了49條出國片而受到表揚。

不過,與蘇聯陣營的決裂還是在很大程度上制約著中國電視國際交流的步伐。與此同時,中國領導人也愈發堅定了借助電視片強大的視聽傳播能量爭取國際支持的想法。中國被迫將視線轉向社會主義陣營之外的西方國家。

3.立足北京、面對世界

中國電視業的國際交流始于出國片的交換。在電視臺創辦初期,這種交換機制主要局限于社會主義陣營之內。早在1951年12月,中國就參加了以蘇聯和東歐國家廣播電視機構為成員的“國際廣播組織”(OIR)。該組織成立于1946年6月,總部設在捷克斯洛伐克首都布拉格。1959年,該組織改名為“國際廣播與電視組織”(OIRT)。在國際上,該組織與西歐國家的“歐洲廣播聯盟”分庭抗禮,并于1960年1月建立起國際電視節目交換網。中央廣播事業局局長梅益曾在1953年度當選為該組織的主席。1953年5月,中國與該組織東道國捷克斯洛伐克簽訂了第一個廣播合作協定。

電視誕生后,國際廣播組織內各成員國的合作自然擴大到電視領域。從1956年到1959年,中國相繼與蘇聯、羅馬尼亞、匈牙利、波蘭、民主德國、捷克斯洛伐克和保加利亞簽訂了廣播電視的合作協議。其中,尤以中捷之間的合作最為廣泛、全面。這份協議簽訂于1959年4月30日,主要包括七個大的條款,充分體現出“社會主義大家庭”成員在蜜月期的親密無間[44]

(1)每月交換1—2次新聞報道材料,特別是反映兩國人民生活中具有重大意義的材料;

(2)交換各種藝術性的電視、電影;

(3)交換電視劇本和文藝節目;

(4)捷方向中方寄送歌劇音樂會和芭蕾舞片段,中方向捷方寄送京劇和歌劇片段;

(5)交換廣播電視工作及技術方面的經驗,發展廣電技術領域的合作;

(6)雙方在國際廣播電視組織主辦或參加舉辦的活動中,以及其他雙方都感興趣的廣播電視領域的活動中進行合作;

(7)派遣廣播電視工作人員赴對方國家交流和采訪,雙方應給予對方派來的人員技術上的幫助和必要的協助。

在協定中,不難看出彼時的中國與社會主義陣營中的東歐盟國之間存在著幾無功利性的情感紐帶。交換和交流的內容包括素材、節目、周邊文化產品以及人員、技術和理念等,而且這種合作是不帶有商業色彩的。事實上,中國電視之所以能在極短時間內實現試驗播出,一方面是“大躍進”下火熱的氛圍所致,另一方面也與盟國的幫助有關。其中,尤以蘇聯和捷克斯洛伐克為最。中國最早一批電視技術人員都是留蘇與留捷歸國人員。

社會主義陣營內部的節目交換協定大大充實了初創期的中國電視熒屏。從1959年下半年起,北京電視臺開始播出每周一輯的《國際新聞》,每次10—20分鐘,基本都是蘇聯和東歐國家寄來的電視新聞片。此外,1958—1959年間,蘇聯電影占北京電視臺全部播映影片的三分之一以上。[45]在這個過程中,中國處于“被支援”“被救濟”的一方,盡管北京電視臺從1959年開始向有合作協定的國家寄送出國片,但限于節目制作水準低下,總體仍是入多出少。僅1959年一年,匈牙利就寄來459條電視片,蘇聯寄來349條,中國僅僅寄出61條。不過,在當時的意識形態氛圍下,這種幫助和扶持被認為是合理、正當的,也是社會主義陣營內部團結的體現。

然而,上述和諧局面未能長期維持。中蘇兩國共產黨在1960年的矛盾和沖突必然影響到電視領域內的交流與協作。從這一年開始,來自蘇聯和東歐國家的電視片開始減少。盡管節目寄送仍在繼續,但無論數量還是內容均有了較大的變化。中國方面亦多次對蘇聯和東歐國家寄來的新聞片棄之不用。1961年,中國與社會主義陣營內碩果僅存的“兄弟國家”古巴、朝鮮、阿爾巴尼亞和越南建立了合作關系,但這些國家電視業的發達程度與蘇聯和其他東歐國家無法相比,中國電視開始面臨“入不敷出”的狀況。在這個極為困難的時期,兩個社會主義陣營之外國家的電視新聞機構取代蘇聯和東歐國家,成為中國電視業最主要的合作者。

最早與北京電視臺簽訂電視新聞片交換協議的來自非社會主義陣營的新聞機構是日本共產黨主辦的電波新聞社。協議簽訂于1960年7月。在20世紀60年代初期,隨著中共與蘇聯、東歐國家執政黨關系的惡化和破裂,電波新聞社成為中國電視片面向世界的主要出口。日共成立于1922年7月15日,由于長期受蘇共打壓,因此與中共素來保持友好關系。在中蘇兩黨矛盾激化時,日共自然而然成為中共的支持者。1964年,日共與蘇共正式決裂,中共和日共的關系達到歷史最好水平。此時的日本共產黨內部甚至掀起學習中文、用中文來讀自己名字的熱潮?!拔幕蟾锩北l后,日共相繼從北京撤回在華代表及其機關報《赤旗報》的駐華記者。從1967年7月開始,電波新聞社也中斷了與北京電視臺的聯系。1960—1967年,中國共收到日本方面的新聞片六七百條,并向日本方面提供了約一千條。1964年,電波新聞社還為北京電視臺提供了第一臺黑白錄像機。

另一個與北京電視臺建立合作關系的機構是位于倫敦的英聯邦國際新聞影片社(the British Commonwealth International News Film Agency)。該機構成立于1957年,由路透社、美國的全國廣播公司(NBC)和英國廣播公司(BBC)合股經營,其中路透社持股51%。1964年該機構更名為維斯新聞社(Visnews)。在相當長的時間里,維斯新聞社是世界上兩個最主要的電視新聞內容供應商之一,與同在英國的獨立電視新聞公司(Inde-pendent Television News)并肩。在其巔峰期,維斯新聞社總計向全球四百多個電視機構提供國際新聞素材。1993年,NBC和BBC的股份被路透社收購,維斯新聞社成為路透社的全資子公司,如今是路透社的電視新聞部門。

作為典型的西方商業傳媒機構,維斯新聞社與北京電視臺的合作有著特殊的意義。盡管兩大陣營之間隔著意識形態的鐵幕,但比起美國來,英、法等西歐國家對中國的態度一直較為溫和。其中,英國早在1950年1月就承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并在整個50—60年代與中國保持著較為和諧的關系。1954年,中國和英國甚至合作成立了一個半官方的貿易體。1961年,英國開始在聯合國大會上投票支持中華人民共和國獲得合法席位。這一溫情脈脈的關系一直持續到“文化大革命”爆發。北京電視臺和維斯新聞社的合作,就是在相對和緩的中英關系之中開始的:兩個機構的合作開始于1963年1月,合作方式為電視片交換。

來自維斯新聞社的新聞片大大豐富了20世紀60年代的中國電視熒屏,尤其是在國際新聞領域?!秶H新聞》欄目的播出頻率因此從每周一次增加到每周六次。但囿于意識形態差異,北京電視臺對維斯新聞片的審查極為嚴格,雖片源豐富,但采用率較低。西方商業新聞機構為求盈利而秉持客觀性原則,這在政治運動風起云涌的中國自是不合時宜。北京電視臺的編輯往往使用維斯新聞社寄來的素材自行編輯專題,如《美帝在越南的暴行》《美國黑人在覺醒》《斗爭中的多米尼加人民》等。至于反映西方國家風土人情、科技進步、生活方式、社會變革的內容,則一概忽略。中國電視借助維斯新聞社早早打開了與西方交流的管道,卻并未掌握與西方同行有效對話的語言規則。但這一管道的存在,也表明即使傳媒業深受政治力量影響,主導其發展的意識形態因素也非“鐵板一塊”。后來的諸多史實表明,艱難出生、頑強成長的中國電視有著極為強大的生命力,總是能在既定規則的框架內找到施展拳腳的空間。

至1965年,北京電視臺總共與36個國家的電視機構建立了交換節目或互購節目的關系(參見表1.1)[46],其中包括英國、荷蘭、瑞典、法國、澳大利亞、加拿大、芬蘭、聯邦德國、意大利、比利時等西方國家。從1963年至1965年,中國電視代表團還三次應邀參加阿聯國際電視節,并以科教片《金小蜂與棉鈴蟲》(1962年)、《對蝦》(1964年)和《水地棉花蹲苗》(1965年)三次獲獎。

表1.1 北京電視臺與外國電視機構合作情況(1958—1965年)

黨和國家在電視的對外傳播路徑中看到了打開國際交往局面的希望,遂對電視業的國際交流行為給予堅定的支持。1961年,廣播事業局即向外辦和中宣部報告,提出三點請求:第一,設立一個領導出國電視片工作的機構;第二,加強電影和電視的協作;第三,適當補充北京電視臺的人員和設備。在周恩來總理的主持下,困難時期國內絕大多數電視臺或精編減員,或干脆停辦,唯有北京電視臺獲特準增加人員編制。廣播事業局還將天津電影制片廠剛下馬的一套高級設備調歸北京電視臺使用,從而使其擁有了制作有聲影片的能力。[47]1963年,北京電視臺甚至制定了“以出國片為首要任務”的工作方針,同時提出“立足北京、面對世界”的口號。具體來說,鑒于傳播技術的現狀和國際交流的需求,中國電視的對內傳播以首都地區為主,帶有符號性、儀式性色彩;而對外傳播則成為中國電視業發展的重點方向,承擔著更為實際的功能。在1964年4月3日至21日召開的第八次全國廣播工作會議上,與會者共同討論了廣播事業局局長梅益七易其稿的《為進一步提高廣播、電視宣傳的質量而奮斗——宣傳業務整改提綱(草案)》。其中,清晰而具體地規定了對外傳播是電視業當下發展的重要宗旨:

目前電視在許多國家已成為頭等重要的宣傳工具,擁有數量極多的觀眾。對于這個重要的宣傳陣地,我們必須設法擠進去,同時,由于我國國際地位大為提高和許多國家的人民迫切要求了解我國,我們也有條件可以擠進去。在今后一個時期內,北京電視臺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盡可能開辟各種交換關系……我們還應該充分利用由于帝國主義之間存在矛盾和一些電視臺企圖以中國電視片爭取觀眾的情況而產生的可能性,設法擴大我國電視片在第二中間地帶的影響,因為那里的電視觀眾比較多,而帝國主義的反華宣傳又比較普遍。[48]

從上述內容中,不難看出中國電視業的規劃者其實有著相當務實的考慮。走出了“大躍進”的盲目和“困難時期”的彷徨,結合國內與國際的形勢,中國電視開始形成有效的發展路徑,并取得了相當顯著的成就。不過,這條路徑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也托庇于“文化大革命”之前相對緩和的政治與文化空氣。激進思想對電視業的影響更多體現在內容的生產上,而這種影響又更多與電影界、戲劇界密切相關——這些都是中國電視早期內容生產領域的重要合作者。至于電視的對外交流,并不居于社會運動漩渦的中心,因此得以經歷相對平穩的發展期。

當然,這一切都將在不久之后的“文化大革命”中,發生天翻地覆的改變。

4.第一代電視國際新聞記者

如前文所述,中國電視早期的對外交流與國際傳播職能,既是一種“趨利避害”的務實考慮,也是為打開封閉局面、爭取國際友好力量的不得已之舉??梢哉f,從一開始,中國電視新聞無論在理念上還是實踐上,均有著極為廣闊的國際視野。當然,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共產主義信仰被普遍視為一項國際事業。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中國第一代供職于電視媒體的國際新聞記者,走上了國際舞臺。

中國電視業的早期國際新聞記者的工作內容大致包括兩方面:一為隨領導人出訪并制作面向國內播出的新聞片;二是身赴老撾、越南等共產黨領導的民族獨立戰爭的戰場,攝制同時面向國內和國外觀眾的戰地新聞片。當然,只有北京電視臺有派出國際新聞記者的能力。

跟隨領導人出訪的電視記者通常只有1—2人,往往要做到“一專多能”,方可順利完成任務。這一時期最著名的電視記者李華曾于1963年12月24日至1964年3月初跟隨周恩來訪問14個國家,是采訪團隊中唯一一個電視記者。他在一篇回憶文章中如是記載:

每天安排的活動很多……無論白天晚上,我都緊隨總理,這樣我所拍的內容也就非常豐富。為了向國內觀眾介紹訪問國的風土人情、名勝古跡等,我利用吃午飯的時間去拍攝各國的街景、行人的裝束,以及具有特色的市場等大量素材……緊張繁忙一天之后,晚上也不能休息,要在拍完宴會、文藝晚會之后趕快整理膠片,寫好鏡頭表,重要人物的特征都要寫清楚,以免編輯時張冠李戴……我一個人在工作中是無法自己照明的,在14國的訪問中,我都是“借光”拍的,就是別人打燈光的時候我搶著拍……在多家電視臺記者一齊采訪時,有時幾臺燈同時對準一個方向,那我就要細心地觀察亮度,確定光圈,避免在曝光上發生差錯。[49]

這次隨訪,李華總共拍攝了2.4萬多英尺的素材片,編成每條10—20分鐘的《電視通訊》共20條,先后播出26次,產生了巨大的影響。[50]

在20世紀60年代前期,中國與蘇聯、東歐國家關系變淡,開始將外交重心轉移到與亞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的其他發展中國家的關系上。中國不但支持這些國家的民族獨立運動,如埃及反英、阿爾及利亞反法、古巴反美等,更對獨立后的第三世界國家給予經濟上的援助。從1956年到1965年,共有27個國家與中國建立外交關系,絕大部分是亞非拉國家,尤其是阿拉伯國家和非洲國家。1963年前后,周恩來總理、劉少奇主席等頻繁出訪,其中尤以周恩來對非洲10國的出訪最為引人注目。西歐國家與中國的關系也大為緩和。中國除同早已建交的瑞士、瑞典、丹麥、挪威和芬蘭等國增進友誼外,還于1964年1月27日同法國正式建立外交關系。[51]即使迫于美國壓力尚未與中國建交的西方國家(如奧地利、意大利等),也與中國互設商務代表處,形同建交。與蘇聯決裂的中國,國際地位反而大大提升,這給“小荷才露尖尖角”的中國電視提供了一個“面對世界”的絕佳契機。這一時期在國際新聞報道領域嶄露頭角的電視記者,除前文提到的李華外,還包括冀峰、宋朝彥、葉惠、朱景和、周居方、韓金度、龐嘯等。

與此同時,中國共產黨對東南亞國家老撾和越南的內戰也給予高度關注,雖未出兵參與,卻通過種種方式表達了對各國共產黨及其他左翼勢力的支持,向戰場派駐記者采訪報道就是一種常見的方式。

從1961年4月23日開始,北京電視臺連續播出李華對老撾的電視系列報道,后精編成上下兩輯《老撾在前進》,分送參加日內瓦14國會議的越南代表團、富馬親王[52]和蘇發努馮親王[53]。這是國際上最早對老撾內戰予以關注的電視報道,李華也是我國最早的電視戰地記者。在調至北京電視臺之前,李華供職于新影廠,曾參與過多部紀錄電影的拍攝。

不過,相比老撾,越南戰爭是這一時期更具國際影響力的事件,因其關涉兩大陣營的對抗,成為冷戰時期的焦點所在。因此,北京電視臺投入了更大的報道力量。從1965年1月開始,北京電視臺記者葉惠參加中國新聞代表團赴越南南方采訪,歷時一年,直至1966年1月才回國,拍攝的素材總計編成五輯《英雄的越南南方人民》在電視上播出。與李華一樣,葉惠也是早期中國電視戰地記者的代表人物,身上有著那個年代獨有的氣質,得以在極為艱苦和危險的條件下完成報道和拍攝任務。文獻記載:記者在越南南方歷時一年,行程一萬多華里,通過“胡志明小道”[54]徒步深入南方腹地西貢附近,受到南越軍隊的轟炸,也和南越軍隊直升機掃蕩部隊遭遇,長期行軍、采訪,歷盡千辛萬苦,勝利完成了拍攝任務。[55]

此外,越南還是中國電視建立第一個海外記者站的國家。1965年3月8日,北京電視臺記者朱景和抵達河內,成為中國第一位真正意義上的駐外電視記者。他在越南工作了兩年多,回國后又有周居方和韓金度繼任,先后達九年之久。他們在越南戰爭中制造的輿論力量,不可謂不大。例如,1965年秋,美軍轟炸越南義安省瓊立麻風病院,當時駐河內的所有外國記者紛紛要求采訪,均遭拒絕,唯有朱景和得到了越南人拍攝的全部影片素材,并以中國的名義向世界發行新聞片《美國飛賊轟炸越南麻風病院的野蠻罪行》,引發劇烈反響。越南總理范文同甚至對朱景和說:“這個影片不亞于一個師的戰斗力!”[56]在九年時間里,三位駐河內的電視記者總計拍攝了數百條新聞,編成《保衛北方》《戰斗中的越南》《越南青年突擊隊》等紀錄片播出,其中有相當數量的片子被送給外國電視機構。實力并不強大的中國電視對越南的無私支持也是基于社會主義陣營的兄弟之情和國際主義義務,是不計成本、不計回報的,這在當時是國人之普遍信仰。在越南戰爭時期,中國甚至承擔起越南新聞片的國際發行工作,免費將越南人拍攝的影片按越南提出的要求寄往世界各地,并無償幫助越南培養攝影技術人員。

當然,在更為宏大的歷史框架內看,中國對老撾和越南的援助,也有著一定程度的現實考慮。中蘇關系惡化,中國在外交上需要更多的支持。此外,比起此時在政治運動頻仍狀態中舉步維艱的國內新聞領域來,國際戰地新聞報道受限少、空間大,其對中國早期電視記者的生存能力和專業水準的鍛煉顯然更加有力。朱景和在他的回憶文章中,便對自己的職業生涯做出了如是總結:

……攝影記者[57]的創作無法靠“據悉”、“據傳”完成報道任務,無論環境是否艱苦危險,不到現場便沒有作品……攝影記者不僅要不怕艱苦,而且必須勇于冒險,好逸圖安,便沒有精作力作可言。我的兩年戰地采訪和長期和平環境采訪實踐,都有這樣的體會。當然,我并不鼓吹盲目冒險,無為冒險,不顧忌后果的冒險;而是贊成更為重要珍貴的內容冒險,有充分準備的冒險,盡量減少損失的冒險,使命和環境決定不得不為的冒險。[58]

這樣一番關于記者素養的論述,即使今天看來,也有著強烈的專業性和現實意義。強調信源、重視現場、有冒險精神卻不唐突冒險,是早期國際戰地報道實踐留給中國電視新聞的寶貴遺產。不過,隨著“文化大革命”的到來,一切都有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變化。中國電視新聞專業性的道路,歷來就是崎嶇難行的。

(三)文化脈絡

1.民間需求

電視之誕生,或許在很大程度上是“躍進”思想的體現,但電視之立足和發展,卻得益于20世紀60年代中國獨特的文化土壤。在電視遠不足以成為一個產業的年代,文化脈絡是僅次于國內國際政治環境的營養元素,哺育襁褓中的電視成長。初創期的中國電視業雖不免虛弱,卻也未曾落下什么先天的病根。

在“文化大革命”爆發之前,擁有電視機的家庭鳳毛麟角,電視觀眾主要為黨政領導干部和高級知識分子等。這在一定程度上是由電視機產量低下及價格昂貴導致的。由于電視機生產尚未完全實現國產化,關鍵部件須從國外進口,因此電視機價格極高,買一臺蘇聯進口電視機需1000元以上,國產14英寸電視機也要700多元,而20世紀60年代初北京普通家庭的月收入僅100元上下。[59]而且,即使是擁有電視機的家庭,也往往保持低調,以免被扣上資本主義生活方式的帽子。上海作家程乃珊就曾在一段回憶文章中寫道:

那時家庭電視尚不普及,因此有了電視也不敢聲張,怕被稱為資產階級生活方式。我家一位親友,甚至把電視機放在壁櫥里,看電視看到一半,一旦有不熟悉的人來敲門,把壁櫥門一關就保險了……記得我就是從電視里看到了《神童》、《白夜》和《影子部隊》等我十分喜愛、百看不厭的影片……電視,給我們帶來安詳恬靜又豐富的全家共敘天倫的夜晚。[60]

集體擁有電視的情況則更為普遍,為數不多的電視機分布在文化館、部隊、公安系統、大型工廠等重要單位。因此,這一時期的“看電視”行為帶有顯著的公共性色彩。電視節目在傳播模式上更像電影,即在公共場所(主要為城市里的文化館)公開放映,居民要觀看則需購票入場。即使在硬件條件最好的北京,集體收看也是電視傳播的主要方式。大城市區、縣的文化館、文化站大多購置了電視機,按電視臺播映的時間對市民開放,一個放映場少則五六十人,多則二三百人,門票價格通常是5分錢一張。[61]曾在南京市江寧縣[62]文化館工作的李振嚴回憶道:

江寧縣文化館的那臺9英寸的電視幾乎成了寶貝,每天晚上都有許多市民來看。后來我們商量了一下,就開始售票了,5分錢一張,也不便宜了。在當時已經可以買到好幾個雞蛋了。電視票只有40張,因為9英寸的電視,人多了根本就看不清。但觀眾的熱情還是不減,還給領導提意見。所以電視票就賣到了60張左右,好多觀眾其實都是在聽聲音。其實當時電視臺播放的節目很有限,多半是圖片新聞,然后是文藝演出,還有電影故事片。[63]

由于電影故事片是當時電視播放的主要內容,因此初生的電視與業已成熟的電影,貌似在形式上構成了競爭。但由于電視機數量極少,而且那個年代傳媒既非產業也無真正意義上的市場,在向著共同理想奮進的道路上,沒有人計較這些細節問題。涌入文化館買票看電視的人,為的也不是電視臺自制的政治節目,而是電影和戲劇。據統計,在開辦初期的北京電視臺,電影占播出時間的75%,自辦節目僅占10%,電視是名副其實的“縮微影院”。此外,1960年1月20日,文化部甚至召開會議,為電影局和北京電視臺搭建了合作關系,規定北京市影片發行公司的所有新片在北京影院上映前半個月須交電視臺播放。后又擬定《關于北京電視臺租用影片的供應辦法》,規定每月10日前,北京電視臺應擬定下月影片播出計劃提交北京市影片發行公司,公司則須在排片時予以優先安排。至“文化大革命”前,電視一直享受著影片優先供應的特權,最遲也不過是與電影院同時播放。[64]而且,電視票的價格遠低于電影票的價格,就連小孩子也買得起,因此其對于未成年人的滲透力很是強大。有人回憶道:

因為文化館電視廳很小,一般也就是出售60—70張票,票的價格只有3分錢,比當時4分錢一根棒冰還少1分錢。記得大街的墻上貼出了電影海報,說中學大禮堂放映《烈火中永生》,是一部“文化大革命”前夕膾炙人口的熱門電影……可是每張電影票1角5分錢,我和大多數同學都摸不出來。我口袋中也就是買一包甘草橄欖的5分零用錢……不想正當電影放映前一天,文化館門口也貼出了放電視廣告,竟然和中學大禮堂放同一部電影《烈火中永生》!……那天晚上看電影的和看電視的都涌到了一條南街上,各個小巷匯聚出來的人群把南街折騰得熱鬧非凡,好像過節。局外人哪知道今天晚上正好電影、電視一起放同一部電影……文化館門口都是看不起電影的小孩。[65]

以電影和電視為代表的視聽媒介之所以能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有如此廣泛的大眾影響力,與當時中國居民的受教育程度有密切的關聯。盡管早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黨和國家就通過一系列新舉措來提升國民的文化層次,無奈人口眾多、基礎薄弱,兼政治運動頻仍,以致國民教育運動雖有明顯起色,終究舉步維艱。一組數據表明,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全國僅有大學畢業生18.5萬人,中學畢業生400萬人,小學畢業生7000萬人,而文盲人數則達4.32億人,占總人口的80%。至第一個五年計劃完成前夕的1956年,這一狀況并未有顯著改變,文盲仍占總人口的78%左右,且只有52%的學齡兒童上了小學。[66]

“大躍進”開始后,頻繁的政治運動不斷對國民教育的發展構成干擾。在1958年,有6000萬人投身于“掃盲運動的高潮”,但到了第四季度,這種業余學習“陷于停滯”,因其受到全國性土法煉鋼運動的影響。周恩來在1959年4月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的報告中公布的關于教育的數據,也比前幾個月公布的數字低得多。而且,由于經濟的衰退,20世紀60年代初期學校的數量急劇減少。數據顯示,1960年全國共有農業中學3萬所,在校學生為290萬人;至1962年,農業中學減少為3715所,入學人數則為26萬人。與1958年官方宣稱的學齡兒童80%上小學的數字相比,這一時期的真實比例只有56%。[67]

如何在文化上引導并管理這個文盲、半文盲占人口大多數的巨大國家?黨和國家有著審慎而現實的考慮。對受眾沒有識字率和受教育程度要求的廣播和電影,成為面向大眾傳遞政令、播撒思想的主要媒介。因此,早期電視節目雖然制作粗糙、影響面窄,卻在其覆蓋的人群中產生了十分深入的影響。例如,上海電視臺曾在創立后不久播出《電視猜謎會》節目,每期都會收到6000至2萬封觀眾來信。[68]而報紙則是名副其實的精英媒體,主要面向受教育程度較高的領導干部和知識分子。在第一個五年計劃期間,廣播業和電影業是整個文教事業中發展速度最快的,與報紙、雜志、圖書等其他媒介形態形成顯著對比。如表1.2所示,在全國文教事業發展最快的五項指標中,廣播業占了三項,電影業占了一項。[69]

表1.2 第一個五年計劃期間文教事業發展最快的五項指標

從表1.2中不難看出,無論廣播網喇叭還是電影放映隊,均屬于廣播和電影的播出機制,其直接功能在于覆蓋盡可能廣袤的國土和盡可能眾多的人口。而新生的電視更像電影與廣播的結合體:在傳播模式上依賴廣播技術,在內容生產上則托庇于業已成熟的電影業,雖力量薄弱,卻也將自身成功嵌入了“十七年”時期的社會文化脈絡中,同時滿足了國家和廣大民眾的特定文化需求。

2.精英主導

在某種程度上,中國的傳媒從始至終都不是完全意義上的“大眾”傳媒。無論近代報刊呈現出的顯著宣教色彩,還是電影自始至終蘊含著的明確政治與美學導向,都表明資本主義體系下的“大眾社會”范式,不適用于對中國傳媒業的闡釋和分析。電視的誕生,強化而非削弱了中國傳媒的這一天然屬性。

中國電視匆忙出世,中國卻并無真正意義上的電視專業人才。早期電視業的干部和職員多來自廣播業,而從事節目制作的技術人員則多來自電影業。如北京電視臺最早的一批電視攝像師、記者和導演,均從新影廠和八一廠等老牌電影廠抽調而來,這些人將拍攝電影的美學思路帶入電視業,其“電影觀念往往壓倒電視觀念,藝術素質常常超過新聞素質”[70],對早期電視新聞片和電視劇的形態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這些影響,至20世紀80年代達到巔峰,在今天仍有相當深厚的根基。這一時期的電視片和電影片幾無美學風格上的區別,呈現出莊重、雅致、規范的特點。為追求畫面美感,擺拍尋常可見。該時期成長起來的電視導演,將此風格始終牢牢地烙印在中國電視節目的發展中,對電視紀錄片和電視劇的影響尤其深遠。如1958年執導了中國第二部電視劇《黨救活了他》的青年導演王扶林,在八九十年代相繼將中國古典文學名著《紅樓夢》和《三國演義》搬上電視熒屏,其制作之精良、風格之唯美,超越了當時社會經濟發展的水平,便是電影的基因在電視中根深蒂固存在著的力證。

隨著電視業的發展,這種以雅致、唯美為特色的精英主義美學風格不但沒有被萌芽中的紀實主義沖淡,反而在官方若隱若現的支持下得到了加強。1963年12月,北京電視臺專門成立了電視美術咨詢小組,其使命是為電視節目在視覺風格上進行業務指導,而小組成員是清一色的知名美術家,包括米谷、陳叔亮、葉淺予、郁風、江有生、郭味蕖、傅天仇和侯一民等。1964年,北京電視臺展開了一場關于電視真實性的討論,但這場討論竟然僅限于影片的拍攝方法,完全沒有觸及電視新聞的實質。事實上,當時國內電視臺對記者和編輯的培訓,也非真正意義上的新聞業務培訓,而是攝影、剪輯、洗印等技術的培訓,培訓任務多由北京電影學院承擔。在整個60年代,從北京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南開大學、華東師范大學、南京大學、北京電影學院和北京廣播學院等知名高等院校和專業院校分配來不少大學畢業生,充實電視業的人才隊伍。在文盲率高達80%的中國,這些名牌大學畢業生當然是毋庸置疑的電視行業的主力軍。

1958年12月,即中國電視誕生當年,北京電視臺在總結工作時提出電視臺具有三個重要使命:宣傳政治任務、傳播科學知識、充實群眾娛樂生活[71],明確電視和報紙、廣播一樣,也是執政黨的宣傳機關;但無論對于當時的電視從業者還是為數并不多的電視觀眾而言,電視都不過是電影和戲劇的替代品。民眾從電視中獲得娛樂和美學的陶冶,文化精英則借助電視對民眾進行審美的教化,雙方一拍即合。而尚在萌芽中的新聞專業主義,對于此時電視的精英美學導向幾乎沒有構成沖擊。事實上,直至80年代末期,中國電視的紀實精神始終是非常不充分的,或為政治宣傳所累,或為精英美學所制約。[72]

在20世紀60年代前期,即“文化大革命”爆發之前,中國的電視文化總體上是一種基于電影美學的技術精英主義文化。這一狀況同樣受到“大躍進”后施行的知識分子政策的影響?!罢慰煽俊币欢热〈鷮I技術成為衡量人才的最高標準。雖然知識分子在“大躍進”中受到的直接攻擊較“反右運動”時少得多,但他們在中國社會的相對地位卻進一步降低了。[73]而隨著“大躍進”的結束和經濟混亂的發生,執政黨開始意識到輕視知識界,尤其是技術精英會帶來怎樣的災難。因此,從1961年起,國家開始放松對知識界的思想控制,目標在于通過鼓勵一定程度的活躍來創造對科學、技術和經濟發展更為有利的氛圍。在整個60年代前期,周恩來關于知識分子政策的基本看法是:與通曉政治卻無技能的人相比,精于其本職工作的人對社會主義發展的價值要大得多。毛澤東在1962年1月30日的七千人大會上講到:知識分子不必一定是革命的,只要他們是愛國的,就要聯合他們,并讓他們繼續從事其工作。[74]

中國電視誕生于“大躍進”時期,但真正意義上的發展始于困難時期過后。因此,電視從業者的歷史負擔較輕。他們在中共的知識分子政策較為寬容時進入電視業,雖然也受到意識形態大批判、“四清”等運動的影響,但更多時候是受電影、戲劇界的拖累。

1963年毛澤東嚴厲批評戲劇界,稱其“充斥著大量封建落后的東西,社會主義的東西很少,無非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并稱“文化部應當好好檢查,認真改正,如果不改,文化部就應改名為‘帝王將相部’、‘才子佳人部’或‘外國死人部’”[75]。隨后,他又在中共中央宣傳部文藝處編印的《文藝情況匯報》中所載的《柯慶施同志抓曲藝工作》一文上做出批示,基本上否定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14年來在文學藝術方面所取得的成績,尤其是戲劇界的成績。在這一思路的影響下,戲劇界成為這一時期意識形態大批判的重災區,文化部副部長齊燕銘、夏衍、徐光霄、徐平羽、陳荒煤,作協黨組書記邵荃麟,全國文聯副主席陽翰笙,以及全國劇協主席田漢等文藝界代表人物受到了錯誤的、過火的批判。[76]

由于節目自制能力薄弱,這一時期電視播出的內容,尤其是文藝類內容,多來自電影界和戲劇界,戲劇界遭清算,電視業也不能全身而退。例如,由著名作家孟超依明代傳奇《紅梅記》改編而成的昆曲《李慧娘》,就在江青、張春橋和姚文元的批判之下,被定性為“大毒草”,是“通過劇中人物發泄對現實的不滿,號召和鼓勵被推翻的剝削階級向社會主義進行報復斗爭”;而著名戲劇家田漢從陜西地方劇碗碗腔《女巡按》改編而成的京劇《謝瑤環》,也被指借古謗今,試圖通過唐太宗的名言“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來“煽動我們的勞動人民起來造共產黨的反,推翻無產階級專政”[77]。兩位劇作家孟超和田漢被打為“反黨作家”,在“文化大革命”中慘遭迫害,含冤而死。而北京電視臺也因曾經播出《李慧娘》等戲曲作品而受到批判。同時遭到禁播的戲曲節目,還包括《紅梅閣》《五家坡》《桑園會》以及歌劇《蝴蝶夫人》等。禁播和批判的理由,在一份1963年11月的北京電視臺自我檢查中可見一斑:或為“鬼戲”(如《李慧娘》《紅梅閣》《鐘馗嫁妹》),或宣傳一夫多妻觀念(如《大登殿》),或宣傳封建道德(如《汾河灣》《桑園會》),或宣傳個人主義(如《蓮花剔目》),或干脆就是“情調不健康”(如《蝴蝶夫人》選曲《晴朗的一天》)……蓋簡單生硬、粗暴僵化,以政治標簽代替文藝批評。[78]由此可見戲劇界之遭遇對電視傳播正常秩序的侵擾。

因此,即便文化精英主導著電視文化的發展,電視也無法逃脫特殊時代的政治壓力。這場意識形態領域的大批判,既是中國共產黨文化政策重大轉向的標志,也是緊隨而來的十年動亂的前兆。初生的中國電視,即將迎來一場歷時十年的暴風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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