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電視史:1958-2008
- 常江
- 4412字
- 2019-08-09 18:48:51
導言 關于中國電視史
縱觀從第二次世界大戰至今的人類歷史,恐怕沒有什么比電視對人的日常生活嵌入更深、影響力更大。長期以來,人們以電視機為中心組織自己的家庭生活,以熱門電視節目的內容作為人際交往的談資,甚至在一些極端的情況下,將電視熒屏上的虛擬世界與現實世界混為一談??偠灾?,“電視在弱化文化的隔絕感方面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1]。作為一種文化容器,電視同時對人類社會幾千年來形成的詩學、美學乃至哲學的傳統進行著顛覆和重構,并最終塑造了人類歷史迭代中極為特殊的“電視世代”。這個世代在美國通常與所謂的“嬰兒潮一代”(the Baby Boom-ers)相重合,在中國則大約對應著出生于20世紀70—90年代的龐大群體。這些人伴隨著電視的繁榮時代出生、成長,在電視的影響下形成了屬于自己的集體記憶和思維方式,并最終對人類社會的進程產生了巨大、深遠的影響。[2]正因如此,對電視及其歷史的考察便顯得尤為重要——對于電視史的解釋,其實是對于過往半個多世紀的人類社會進程、生活方式和精神世界進行系統性解釋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電視史,顧名思義,就是電視媒體與電視行業發展演進的歷史。在新聞傳播史和媒介史研究的范疇中,電視史始終占據著不容忽視的一席之地。但令人不解的是,無論是在華語學界還是西方學界,針對電視史的系統研究卻始終屈指可數,甚至是一個時常受到忽視的領域。[3]在國內,中國電視史最為重要的開創性研究由郭鎮之完成,她以其博士論文為基礎的專著《中國電視史》于1991年出版。在這部著作中,她第一次賦予當時遠談不上成熟、富庶的中國電視事業以文化上的獨特地位,在很大程度上轉變了中國新聞傳播史研究脈絡中長期以來的“廣播電視”并提、將電視視為廣播系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的思維方式。但遺憾的是,在本書出版前,郭鎮之的《中國電視史》是唯一一部中國電視史學術專著。除此之外,還有劉習良主編的《中國電視史》,該編著資料匯編色彩較強,其學術性、系統性和創新性均不可與郭著同日而語。
與當下針對中國電視史的系統性學術研究的匱乏現狀相對的,是關于中國電視業的史料和文獻的極大豐富。大致看來,這些史料散見于如下七類文獻中。(1)官方資料匯編,如《中國廣播電視年鑒》《中央電視臺年鑒》《中央電視臺發展史》《中央電視臺對外傳播史》,廣播電視部組織編寫的《中國的電視臺》與《中國廣播電視大事記》,中國電視劇制作中心編寫的《電視劇研究》,以及各省市政府編撰的地方廣播電視史志等。(2)相關領域學者的新聞史或廣播電視史專著與編著,包括某些電視節目類型的專門史,如方漢奇主編《中國新聞事業通史》、趙玉明主編《中國廣播電視通史》、李彬著《中國新聞社會史》、陳昌鳳著《中國新聞傳播史:傳媒社會學的視角》、周翼虎著《中國傳媒超級工廠的形成——中國新聞傳媒業30年》、夏之平著《我國早期的電視新聞》、趙玉嶸與陳友軍編著《中國早期電視劇史略》、岳淼著《中國電視新聞節目發展史研究》、何蘇六著《中國電視紀錄片史論》、許婧著《中國電視藝術史》、仲呈祥和陳友軍著《中國電視劇歷史教程》、Ying Zhu著Television in Post-Reform China,以及散見于中英文學術期刊的大量電視史研究文章等。(3)流行媒體和專業電視雜志刊登的行業報道、讀者來信、評論文章,尤其是《大眾電視》《當代電視》《中國電視》《中外電視》《電視研究》等在特定時期擁有廣泛社會影響力的電視雜志上出現的各類資料性和觀念性內容,以及不同時期的從業者、批評家、普通觀眾圍繞電視行業與電視文化中的焦點問題所展開的討論。(4)當事人口述資料及回憶文章,如中華人民共和國史廣播電視編輯部編《當代中國廣播電視回憶錄》、上海音像資料館編《老電視人口述歷史》、孫玉勝著《十年:從改變電視的語態開始》、徐泓編著《不要因為走得太遠而忘記為什么出發——陳虻,我們聽你講》,以及散見于各類專業期刊與報紙上的電視從業者訪談與回憶文章。(5)其他現代歷史著作、文集與文獻匯編中與電視有關的內容,如《中華人民共和國史》(人民出版社)、《中華人民共和國史》(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中華人民共和國專題史稿》(四川人民出版社)、《劍橋中華人民共和國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張家敏著《中華人民共和國史》(香港政策研究所)、傅高義著《鄧小平時代》(馮克利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等等。但這些資料中系統性描述電視的內容并不多,只是零星地涉及。(6)不同時期調查機構與研究者發表在學術或行業期刊上的相關研究成果或調查結果,尤其是收視率統計、受眾調查、節目內容分析、產業數據統計與分析、機構情況調研,等等。(7)借助互聯網獲得的早期代表性電視節目視頻資料,尤其是電視劇、新聞片和紀錄片的資料。
上述文獻內容繁多、類目龐雜、來源廣泛、信度不一,但它們對于全面理解、深刻闡釋中國電視業發展變遷的規律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因此,在21世紀第二個十年中的今天從事中國電視史的研究,與20世紀80年代中期相比有了巨大的優勢和便利,那就是資料的無比充裕,乃至浩繁;但相應地,也增加了一個額外的巨大困難,那就是如何在浩如煙海的資料中完成刪繁就簡、去蕪存菁的工作,突破無效信息、重復信息乃至錯誤信息營造的迷霧,以盡可能清晰的線索和凝練的敘事,厘清中國電視業發展的一般規律,解釋電視與社會之間錯綜復雜的互構關系,并在整個中國當代史演進的脈絡中為電視錨定一個準確而穩定的位置。
從時間跨度上看,本書考察的是中國電視業誕生后頭50年的歷史。中國電視自1958年誕生,至今已有近六十年的歷史,但如果從研究和敘事的完整性上看,以2008年作為研究年代的止點似乎更為科學。這是因為,盡管至今為止,電視仍然是中國受眾人數最多、社會影響力最廣泛、產業規模最大的媒介形態,但電視的這種強勢地位是從2008年之后開始呈現較為顯著的衰微之勢的。從2009年開始,電視業無論經營收入的增速、觀眾的數量與忠誠度,還是作為一種文化力量在中國公共生活中的主導性地位,均受到新興的互聯網媒介的全面挑戰。因此,將2008年設置為研究和敘事的止點,有將對中國電視史的考察局限于一個相對完整而獨立的演進模式之下的考慮。
當然,做出這樣的選擇,還有另外一個附加的考慮,那就是與研究對象保持批判性距離(critical distance)的必要性。[4]一方面,歷史研究的一般規律告訴我們,對于過于晚近的歷史,甚至正在進行中的歷史,研究者很難做出足夠理性和清醒的判斷,因此歷史研究者在選擇研究對象時,應十分注意自身與對象之間的距離感,這種距離既包括時間的距離,也包括心理的距離。另一方面,從資料獲取的一般規律來看,由于文獻記錄與保存技術的限制,顯然距離研究者越近的歷史時期,資料越豐富,也越容易獲得;反之,越是久遠的歷史年代的資料,由于種種技術、政治或人為的因素,越是難以獲得。但凡事都是相對的,盡管獲得晚近的資料具有更佳的便利性,可這些資料由于缺乏交叉驗證所需的必要的時間和沉淀而難免在有效性與可信度上存在問題。而且,從事電視史研究有一項天然的劣勢,那就是它所需要的最直接的資料——電視節目本身——一旦完成了在電視上的播出,便很難再從各類公開的平臺上去獲得。因此,與書籍、報刊、互聯網等其他媒介形態的歷史研究相比,電視史研究在大多數時候只能依靠親歷者的文字記錄、轉述、回憶、評論等書面材料來完成,因而確保這些材料能夠被交叉驗證就顯得尤為重要。正是出于上述考慮,本書將對中國電視史研究的時段設定為1958—2008年50年的歷史。這樣一個時間跨度不但足以使我們對中國電視業獨特的演進規律做出全面而準確的觀察,而且能在一定程度上確保資料的有效性。
在研究的框架上,本書主要借鑒話語分析(discourse analysis)的理論與方法。在該體系的開創者福柯(Michel Foucault)看來,話語的形態和變遷是歷史演進的重要動力,對話語的深入考察可以解釋構成歷史的三個至關重要的元素:起源、主體和潛在的意義。[5]由于語言轉譯所帶來的不可避免的意義流失,我們似乎很難在漢語中將??碌膁iscourse的含義界定清晰,但從??略凇稓v史、話語和斷續性》一文中提出的觀點來看,話語在人類社會中所起的主要作用可以被大致歸納為“合法化”:它通過語言、知識生產、領域劃分、身體控制等各種機制,界定了社會中各種力量的來源,塑造出符合現代社會運轉要求的主體,同時不斷對意義進行著生產。在具體歷史研究中,話語分析顯然能夠有效地彌補結構分析所產生的以偏概全、忽視文化的能動性等缺陷;它尤其強調脫離自上而下的政治史敘事的窠臼,將社會中的流行觀念、普遍性的看法以及普通人的聲音放大,并視其為歷史的重要構成部分。事實上,經過對史料的爬梳和剖析,本書發現:正是在當代中國復雜而具體的社會結構與文化傳統中形成的三種鮮明的話語實踐,最終成為推動電視史演進的直接動力。這些話語實踐的生成和流變固然以特定的社會結構為基礎,但它們在中國電視業連綿不斷的發展中,已經成為具有高度自洽性的觀念體系與價值體系。本書認為,只有發現、厘清并理解了這些支配著電視業發展演進的話語構型,我們才能夠真正把握該行業發展演進的本質規律。因此,電視史研究者不但應當重視對各類文獻資料中的事實性內容的采集和歸納,而且要關注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人們看待和談論電視的方式。這種“看待”和“談論”實際上就是主流的價值觀念對電視業某些表象或特質加以“合法化”的重要方式。正是在這樣具體而細微的言談中,歷史的細節得以匯聚成規律。
當然,必要的結構分析仍是我們在總體上對某一行業的一般狀況加以把握的最為有效的方法。例如,鑒于中國電視自始至終所具有的鮮明的國有屬性,以及從1978年開始逐漸在市場經濟的侵襲和浸潤下發生的翻天覆地的改變,本書不可避免將在分析、闡釋特定問題,尤其是20世紀90年代以后的歷史時段時,采用傳播政治經濟學的分析框架。這一框架在研究中主要體現在對于促進電視業追求、實現產業化轉型的種種結構性因素進行深入的探索和挖掘,以期透過表面現象,實現對電視產業深層邏輯的探尋。另外,帶有建構論色彩的媒介社會學(media sociology),也可以幫助我們對電視業內特定現象得以出現和流行的原因做出解釋。不過,本書不主張為理論而理論,對社會科學理論的借鑒的終極目的,仍在于使對歷史的呈現更為清晰,對歷史的闡釋更具說服力。
最后需要說明的是,為使行文更為清晰,以及出于讀者閱讀之便利性考慮,本書將以如下體例展開對于歷史的敘述:第一,語境層面(contextual level),即在電視媒介與諸種社會因素的勾連與互動之中,展開對于推動其發展演進的原因與效果的考察;第二,文本層面(textual level),即對電視媒介的獨特文本——電視節目——的形態特征、美學風格、文化氣質及總體趨勢等因素,進行全面的描述和闡釋;第三,機構層面(institutional level),即對電視業的內部組織機構和外部行業生態做出清晰的勾勒與歸納。在每一章結束前,會有一個針對這一歷史時期的電視業的總體變遷規律的總結。而在全書的末尾,則會有一章“結語”,對推動中國電視50年發展與演進的三種主導性話語做出定論式的總述。
以上就是筆者展開這項研究的原因,以及對這項研究的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