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電視史:1958-2008
- 常江
- 11963字
- 2019-08-09 18:48:53
一、政治運動影響下的電視業
讓我們先從一個很少被研究者注意到的事件開始。
1971年8月,毛澤東到若干個南方省份視察,同各地黨、政、軍要人進行談話,其內容多涉及對林彪、陳伯達(其時已被打倒)及其黨羽的嚴厲批評,實乃為鏟除林彪集團的行動爭取地方政要的支持。[189]他也到了自己的家鄉湖南,并于8月29日這一天以看節目(由時任湖南省委書記華國鋒陪同)的方式視察了剛剛復播不到一年的長沙電視臺(湖南電視臺的前身)。于是,無論在資金還是技術上均捉襟見肘的長沙臺就在時任湖南省委副書記李振軍的指揮下,專門為毛澤東制作播出了一天的節目。時任電視臺臺長李曉忠曾如是回憶:
毛澤東對湖南電視的這次視察被長沙電視臺以匯報材料的形式記錄了下來,本計劃刻印9份分送有關領導和部門,但湖南省委卻因其可能暴露毛視察南方的行蹤而勒令電視臺將材料全部銷毀。
上述發生在“文化大革命”時期的既典型又不典型的“視察”事件精確地折射出了彼時中國電視業的獨特生態。第一,即使到了20世紀70年代,大多數地方電視臺的制播條件與技術仍處于十分初級的階段,事實上,在為毛澤東專門播出的這五個多小時的節目之前,長沙電視臺從未有過直播的經驗。第二,長沙電視臺既要按毛澤東的意圖制播這樣一天專為其一人觀看的節目,又不能將此事宣之于眾的矛盾處境,體現了電視媒體在這一時期唯政治風向馬首是瞻的境況。第三,毛澤東如此大張旗鼓提前“點名”要收看一個條件簡陋的地方電視臺的節目,體現出其對電視媒體及其傳播效能的關注,并對國內電視臺的建設產生了實際的推動作用——在毛澤東視察之后,湖南省委立刻加大了對電視臺建設的投入,不但將建設電視臺辦公大樓列為全省重點工程,更由7名常委親臨現場選定建臺地址,只用不到一年時間就建設完成,其725平方米的演播大廳為當時國內電視臺的佼佼者。
總體上看,電視業在“文化大革命”時期的發展是與這一時期的政治運動歷程保持同步的,即國內政局的每一個重大變化,都能在電視業得到體現。不過,說電視在“文化大革命”的混亂期間始終處于停止乃至倒退狀態,卻是不公正的,因此我們不可將“文化大革命”及其產生的社會影響做單一、片面的理解。
“文化大革命”歷時十年。從其對社會文化的影響的角度看,不妨以1969年4月的中國共產黨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的召開為分界分為兩個階段:前一個階段歷時三年多,是以狂熱的無政府狀態著稱的“紅衛兵階段”,在這一階段“政治危機陷得最深,混亂最嚴重,生命代價最高”[191],電視業的運作也隨之陷入混沌狀態;在后一階段則由于城市青年的上山下鄉和周恩來、鄧小平等人對權力真空的填補(盡管時有反復)而帶來文化生產空間的緩和,電視業得到了相當程度的發展,執政者對于電視的巨大社會能量的關注和重視,也發生于這一階段。
(一)混亂期的電視
“文化大革命”初期的混亂與“十七年”時期的社會和經濟政策相關,正是這些政策在城市里構成了以家庭出身作為階級身份劃分主要依據的體系,大批因家庭出身不好而無法接受良好教育并得到充分職業訓練的底層青年全面陷入一種幻滅與憤怒并生的狀態。[192]這些底層激進青年受到由江青在知識界和文化界組織起來的一批激進知識分子的利用,開始了向他們眼中的“保守勢力”——中國共產黨的機構和干部發起了持續攻擊。
中央廣播事業局從1966年5月24日正式開展“文化大革命”。6月9日,陳伯達派工作組至廣播事業局,掀起大規模的批判活動,包括局長梅益在內的大批干部被停職,接受批斗。1966年12月31日,在江青、陳伯達等人的直接授意下,廣播局造反派進駐總編室,宣布奪權。自此,全國各地紛紛效仿,掀起了激進青年奪取廣播電視機構領導權的浪潮,全國廣播電視事業陷入混亂局面。如廣州電視臺,在“奪權”之后,絕大部分工作人員都被下放至五七干校,只留下少數幾個人拍些“最高指示傳達不過夜”的新聞。[193]
1966年5月16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在北京通過了毛澤東主持起草的指導“文化大革命”的綱領性文件《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通知》(《五一六通知》)。北京電視臺迅速地確立起新的宣傳方針,以迎合政治運動的動向。1966年5月中旬,《關于宣傳社會主義文化大革命的一些安排》出臺,明確要求編播人員加強階級斗爭的觀念,并嚴格限制“毒草”內容出現在節目當中,尤其是明確規定“文化大革命”之前制作的大量節目一律不再重播。“文化大革命”前廣受歡迎的知識性、娛樂性的節目以及兒童節目,如《國際知識》《衛生常識》《少年兒童節目》等,一概受到批判并被撤銷,直到70年代初才陸續恢復。根據中央電視臺自己修纂的臺史[194],電視文藝節目僅存三類:一是經過江青等人改造過的八個樣板戲[195],二是所謂的“老三戰”電影[196],三是毛澤東思想業余宣傳隊演唱的幾首歌曲[197]。正常的新聞報道活動也幾乎陷入停滯,一概為政治運動服務,電視臺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報道和轉播了從1966年8月18日至11月26日期間毛澤東在北京先后八次接見紅衛兵的盛況。其中,因未能將8月18日“首次接見”的新聞片及時在當晚以及后面幾天播放,北京電視臺甚至受到激進青年的尖銳批評。此外,電視臺內的造反派也曾提出,電視臺在北京的影響力不大,其宣傳任務可以由報紙和廣播來代替,應當停播電視節目,“全力投入文化大革命”[198],“作為新聞工具,(電視)麻煩不少,效果卻很可疑”[199],因此廣播事業局索性于1966年12月31日向中宣部遞交了《關于停止電視播出的請示報告》,并很快得到了中央文革小組的批準,北京電視臺遂于1967年1月6日正式暫停播出(但遇有重要活動仍會臨時播出)。不過,這次停播僅持續了不到一個月,1967年2月4日北京電視臺恢復了播出,只是播出頻率大大降低,起初僅為每周一次,后漸漸恢復至每天一次。
北京電視臺的停播產生了示范效應,全國各地的電視臺掀起了“停播鬧革命”的浪潮(參見表2.1),即使不久之后恢復了播出,播出頻率也往往不穩定、無規律,且自辦節目受到諸多限制。同樣作為早期電視重鎮的上海電視臺并沒有跟風,而是更加深度地參與乃至推動社會的進一步無政府化。此外,廣州電視臺也沒有停播。[200]
表2.1“文化大革命”初期部分電視臺停播情況

1967年2月4日,重新開播的北京電視臺開始每天播出“敬祝語”:“讓我們敬祝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我們最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每次節目開始時都要先播毛澤東主席像和毛主席語錄。另外,“文化大革命”時期盛行的“早請示、晚匯報、忠字舞、語錄操”也時常在電視上出現。這一狀況直到1970年8月5日才在周恩來的指示下有所收斂,但總的基調始終未變。直到1974年,在北京電視臺擬定的“宣傳工作安排提要”中,還明確提出電視宣傳要“準確及時地反映毛主席的重要活動,拍好毛主席光輝形象”。[201]
歷史學家認為,上海是“文化大革命”初期激進勢力達至巔峰的典型,體現了混亂的極端狀態[202],這在一定程度上是由于上海市委宣傳部從一開始就扮演了激進思想急先鋒的角色——在哈里·哈丁看來,比起北京的激進知識分子來,上海的張春橋和姚文元等人“在新聞批評方面更有經驗,更懂得創造性的藝術”[203],因此也就更善于利用媒體來進行打擊異己的斗爭。例如,張春橋就曾在1968年觀看一次電視實況轉播后指出:“反面人物特寫鏡頭太多,正面人物不夠突出,你們沒有階級感情,不了解兩條路線斗爭史。”[204]
1967年1月4日和1月6日,《文匯報》和《解放日報》被激進分子接管,上海地方媒體幾乎全面陷落,淪為激進派的奪權工具。上海的動亂得到了高度肯定:“這是一個大革命,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大革命。這件大事對于整個華東,對于全國各省市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的發展,必將起著巨大的推動作用。”[205]張春橋和姚文元等人利用媒體的力量展開對上海市委和市政府的攻擊,并最終成功“奪權”:以“上海市工人造反總司令部”(簡稱“工總司”)為主體的激進工人組織奪取了上海市委市政府的權力,是為“一月風暴”,而這一模式得到了毛的公然鼓勵。是年1月11日,根據毛澤東的意見,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和中央“文革”小組聯名向“上海工人革命造反總司令部等三十二個革命群眾組織”發出賀電,為激進派所控制的《人民日報》和《紅旗》雜志也連續發表經毛澤東審定的社論和文章,推廣上海的奪權經驗,這一過程成為“整個‘文化大革命’進程中錯誤惡性發展、難以回轉的關鍵所在”。[206]
上海激進派十分注重對媒體的利用,尤其是對電視臺的利用。在其他地區紛紛將電視視為一種麻煩多多且效果不佳的媒體而棄置時,張春橋和姚文元卻以“電視宣傳可以寬于報紙、大于廣播”為名,于1967年1月6日北京電視臺停播當天,令上海電視臺對“徹底砸爛中共上海市委大會”進行了實況轉播,從而開啟了一種近乎游街示眾的節目類型——“電視斗爭大會”。電視斗爭大會不僅僅是電視對批斗會的簡單再現,更通過電視高度生動的視覺傳播手段為此類活動編制了“教材”,追隨者通過觀看影像紛紛效仿,令批斗會在電視技術的影響下成為一種將權力加以展示和實踐的政治儀式,“掛牌子、揪頭發、罰跪、架‘噴氣式’,一時成為各單位揪斗‘走資派’的樣板”[207]。這與福柯關于酷刑的文化闡釋十分契合:“公開的酷刑……應該是引人注目的,應該讓所有的人把它看成幾乎是一場凱旋儀式,它所使用的過分的暴力是造成它的榮耀的一個因素……我們不能把公開處決僅僅理解為一種司法儀式。它也是一種政治儀式……展示權力的儀式。”[208]正是在這樣的“電視斗爭大會”上,時任中共華東局書記陳丕顯和上海市市長曹荻秋以及華東局其他領導和上海市委常委以上級別的十余位干部受到殘酷的凌辱和迫害。僅1967年一年,這樣的“電視斗爭大會”就開了六十多次。[209]有史料顯示,毛澤東在1967年夏天在上海暫住期間,就曾“在電視里饒有興趣地觀看了王洪文指揮三十多萬工人砸掉反對上海市革命委員會的上海柴油機廠群眾組織‘聯司’,又觀看了王洪文主持全市批斗大會的轉播實況”,從而對這位“文化大革命”新貴有了最初的良好印象。[210]華東局和上海市委被“打倒”后,上海市“造反組織聯絡站”和“抓革命、促生產指揮部”取而代之,上海市的黨政權力實際上落入張春橋、姚文元和王洪文等造反派之手。[211]
在整個“文化大革命”時期,上海電視臺始終被激進派牢牢控制,是全國電視臺中最為激進和亢奮者,尤其成為“四人幫”攻擊周恩來、李先念等人的工具。例如,在“四人幫”的授意下,上海播出的電視新聞中時常刪去周恩來的名字;1973年上海電視臺攝制的關于中共十大的新聞片中,沒有一條提到周恩來;1975年的五屆全國人大新聞中,周恩來所做的政府工作報告也絲毫未被提及;在“風慶輪事件”中,上海電視臺被要求做“大典型”報道,“利用各種形式,持續宣傳,搞連鎖反應”;周恩來逝世后,時任上海市委書記徐景賢要求所有播出的電視畫面“一不準出現靈堂,二不準出現送花圈,三不準出現上街游行,四不準出現群眾痛哭的場面”[212]。而且,在整個“文化大革命”期間,上海臺播出的各種文藝節目也遠比國內其他電視臺單調、枯燥,除八個樣板戲和“老三戰”電影外,還有大量由“四人幫”及其親信制作的批“走資派”的文藝節目,如《盛大的節目》《春苗》《歡騰的小涼河》等,引起了人們的厭惡和反感。“人們寧愿關掉電視機,用罷看來抗議‘四人幫’及其同伙的倒行逆施,以至于電視機成為滯銷商品,大量積壓在商業部門的倉庫里,使上海電視事業蒙受了巨大損失。”[213]
不過,上海電視臺的經驗并未向全國推廣,“一月風暴”式的造反和奪權帶來的混亂也并未持續很長時間。奪取了地方黨政大權的激進分子并不具備維持新政權的必備能力,這引發了黨中央和毛澤東本人的關注。因此,從1967年年中至1968年年底,盡管仍有“二月逆流”“武漢事件”等發生在北京決策層和地方的沖突性事件,但最終毛澤東還是選擇依靠軍隊的力量來恢復社會秩序。1968年年底,紅衛兵組織被遣散。毛澤東于當年12月發出指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緊接著,數百萬年輕人被送往邊疆和農村。至1970年年底,大約有540萬知識青年離開城市,開始在農村的生活。[214]
從1967年年中開始,軍隊穩步接手一度被激進分子破壞的各社會機構。1967年12月12日,《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中央文革小組關于對廣播事業局實行軍事管制的決定》公布,中央廣播事業局進入軍管時期,“廣播電視系統無政府主義的混亂狀況結束了”[215]。這一時期一直持續到1973年1月。依照“三結合”原則,新的權力機構“革命委員會”應當由幸存的及“被解放”的文職干部、激進群眾組織和軍隊的代表共同構成,但由于大批干部被打倒以及知識青年的上山下鄉,軍隊成為最大的權力受益者。在1969年4月召開的中國共產黨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林彪成為毛澤東的接班人。從軍管開始,電視臺的運作在一定程度上恢復到較為正常的狀態,盡管節目內容仍然受到嚴格的限制,但至少可以保持基本正常的播出。九大召開時,北京電視臺按照原來的經驗組織了較為正規的報道,攝制完成長17分鐘的新聞片反復播放,并寄往國外。
(二)中國電視的第二個成長期
九大召開之后,隨著紅衛兵組織的解散和軍隊的接管,電視業的運作有了相對穩定的環境。尤其是在林彪集團于1971年9月覆滅后,周恩來、李先念和葉劍英等人得以恢復自身權威,并著手修復混亂的社會秩序。在1972年,文化思想領域也出現了顯著的松動。不過,在這一時期,主要的新聞媒體還是被控制在極左的激進勢力手中。
從1970年開始,中國電視業進入了繼“大躍進”之后的第二個飛速發展的時期。當然,一如既往,這種發展并非技術進步或民間需求的刺激所致,而是在最高政治——尤其是激進派政治勢力的直接干預下實現的。早在1969年4月,熱衷于對中國文化界進行“改造”的江青就曾在審查北京電視臺的節目時指出中國電視發展嚴重落后于世界先進水平,尤其是對于中國沒有彩色電視表示不滿。隨后,姚文元也多次對發展電視的問題做出指示,提出要改變中國電視落后的面貌。
在這一時期,中國電視業的發展集中體現在如下三個領域:第二波全國性建臺浪潮、彩色電視制式的研發以及全國性電視播出網的初步形成。
其實,早在1968年,伴隨著全國各地革委會的紛紛建立,很多曾經因客觀條件而被勒令下馬或停播的省級電視臺均陸續恢復了播出。1970年,在全國范圍內開展了以“傳送毛主席的光輝形象”為口號的“電視會戰”。在這一年,新疆、寧夏、青海、甘肅、廣西等經濟較不發達的西部省份也創辦了電視臺。至此,除西藏外,全國所有的省和自治區都有了自己的電視臺。全國電視臺和轉播臺的數量由1969年的25座發展到70座,電視信號基本覆蓋了全國省會、自治區首府和大城市。[216]這一階段建立的省級電視臺如表2.2所示。
表2.2 1968—1970年創辦的省級電視臺(按開播日期先后排序)[217]

不過,由于經濟發展水平和制作技術的落后,大部分復播或新建的電視臺仍不具備自制節目的能力。如在1970年10月3日復播的蘭州電視臺,“節目來源幾乎全靠外面支援……電視新聞和紀錄片靠北京電視臺提供;故事片、戲曲片靠電影發行公司”。在整個1970年,蘭州電視臺只自行制作了2條電視新聞,1971年是7條,而“樣板戲”卻在1971年總共重播了15次;就連物質條件較好的石家莊電視臺在整個1970年也只播出了新聞片24條,且反復重播,幾無新聞性可言。[218]當然,嚴格的審查程序也是導致節目制作效率低下的一個重要原因,即使是一般的新聞片也往往需要省委宣傳部門的審定才能播出,北京電視臺的新聞片更要由中央領導審定。
上述狀況幾乎就是“大躍進”時期第一波建臺浪潮的重復,一座座電視臺就這樣在制作能力低下、節目來源匱乏、觀眾基礎薄弱的情況下覆蓋了全國。截至1970年,盡管中國絕大多數省份均建立了電視臺,但由于缺乏有效的微波中繼技術的支持,這些電視臺如同一座座“孤島”,無法彼此聯通。而初創期形成的以“寄送”為主要形式的節目交換系統,又時常因物流耗時、影響新聞片時效而備受詬病。在“文化大革命”之前,北京電視臺的信號僅能傳遞至天津,且極不穩定。這一情況在60年代末70年代初有了較大的改觀:一方面,電視臺和轉播臺的數量激增、覆蓋密度更大,使得信號中繼的難度大大降低;另一方面,調頻廣播在這一時期迅速發展,全國建立了不少高山發射臺,電視臺也能搭上“便車”,借助調頻廣播的傳輸技術擴大電視信號覆蓋范圍。
在前衛星時代,基于微波中繼技術的、以北京為中心并覆蓋主要城市的全國性電視網大致于1971年形成,包括如下幾個階段:
1968年,北京電視臺在月壇公園建設了電視發射塔,塔高196米,裝設6層蝙蝠翼式天線,發射功率達10千瓦;
1969年,天津、河北、山西、陜西4省市已經可以通過微波接收北京電視臺的信號;
1970年10月1日,北京電視臺的節目可以被15個省市收轉;
1971年,廣播事業局正式向郵電部租用國家微波干線傳送電視節目。
值得一提的是,1973年1月,中國首次通過衛星線路對外傳送了扎伊爾總統訪華的電視新聞報道,是為中國衛星電視技術的濫觴。
一個例子可以比較貼切地說明當時國內微波中繼技術的穩定與成熟:1973年湖北武漢舉行的全國乒乓球錦標賽在北京、武漢兩座電視臺的協作下,首次實現了轉播信號從武漢回傳北京,再由北京面向全國轉播的完整鏈條,文獻記載“圖像清晰、效果良好、廣大觀眾反應熱烈”。[219]至“文化大革命”結束前,除西藏、新疆和內蒙古等邊疆地區,全國電視節目聯播網的搭建已基本沒有技術障礙,中國電視即將結束各自為政的歷史,進入“聯播”時代。[220]
不過,在這一時期,彩色電視顯然是全球電視業發展最重要的議題。在中國,對于彩色電視技術的探索和研發,尤其是“自創制式”的風波,也成為整個電視業發展的重點。
20世紀60—70年代是世界上的電視大國由黑白向彩色轉換的高峰時期,而電視業最發達的美國則早在1954年就實現了彩色電視節目的播出。由于商業利益與意識形態等因素的影響,很多國家都在50年代末60年代初展開了彩色電視制式的研發,并期望勸服其他國家采納自己的制式。經60年代中期多次無線電與廣播國際會議上的爭端,最終全球電視業形成了“三分天下”的格局:美洲國家以及日本、菲律賓和中國臺灣地區等美國傳統勢力范圍區域采納了美國的NTSC制式,蘇聯和東歐國家采納了法國的SECAM制式,而西北歐、大洋洲和非洲部分國家以及亞洲的大部分國家則采納了聯邦德國的PAL制式。
在中國,發展彩色電視也首要地是一個政治問題。[221]在空前孤立的國際環境和“自力更生”的國內氛圍中,中國當然要主動向彩色電視階段邁進,而且要優先研發自主制式,絕不能在技術上受制于“帝國主義勢力”。從1970年年初開始,廣播事業局決定在大多數省份繼續建設黑白電視臺的同時,北京電視臺和少數地方電視臺要開始“彩電攻關”。1970年年底,北京召開了彩色電視攻關經驗交流會,會議結束后國務院批準在北京、上海、天津和四川籌建四個彩色電視試播臺,并安排一些省市的有關單位承擔北京臺彩色電視設備的研制任務。“彩電會戰”如火如荼,僅上海一地,就有“十多個工廠、七個大專院校和上海電視臺”參加了技術攻關工作。[222]
實際上,早在1959年,廣播事業局就已按照劉少奇在1956年關于發展彩色電視的指示開始了彩電制式的研發,但這一努力隨著三年困難時期全國電視業的受挫而一并下馬,這一停,就是十年。而十年后的中國在經濟和技術實力上更是遠遠落后于西方國家,研發自主制式不啻閉門造車,幾無成功的可能,“大躍進”的思路似乎始終伴隨著電視業的發展。比如,在1970年9月,驟然得到高層關注的北京電視臺制定了一個《1971—1975年發展規劃(草案)》,提出在五年內大力發展彩色電視,力爭開辦三套節目,其中兩套為彩色節目,并建成包括衛星、微波和電纜三種主要傳輸技術在內的全國性節目網。這一宏大的愿景在當時的技術條件下,幾乎是海市蜃樓。
最終,中國放棄了自主研發彩色電視制式的計劃,并于1972年確定采用聯邦德國的PAL制式。就是在這一年的2月,美國總統尼克松訪問中國,并帶來了美國三大廣播公司的龐大采編團隊以及西方最先進的電視報道技術和理念,“中國電視工作者痛切地感到了自己的差距”[223],這一“外因”的刺激成為中國放棄自主制式的重要催化劑。4月20日,廣播事業局向國務院提交了“關于進口部分彩色電視設備的請示報告”;隨后召開的第二次全國電視專業會議決定放棄自創制式。至10月,日本首相田中角榮訪華,廣播事業局提出外國政要訪華的電視報道工作需要租用對方的彩色電視設備,構成了政治上的風險,因此再次吁請進口國外彩電設備。也是在10月,時任廣播科研所所長王楓帶隊前往幾個西歐國家考察,堅定了中國采用PAL彩電制式的決心。
1973年5月1日,北京電視臺正式開始彩色電視試播,每周二、四、六、日晚上在北京地區8頻道播出,10月1日又轉為正式播出。在這一年開播彩色電視的還有上海電視臺(8月1日)、天津電視臺(10月1日)和成都電視臺(10月1日),中國開始邁進彩色電視時代。至1975年1月,北京電視臺向全國各地交叉傳送的節目已全部改為彩色。
自創制式的失敗再一次證明了中國電視業的發展與社會經濟和技術基礎脫節的事實。正如郭鎮之所言:
不過,完全將自創制式視為決策者的頭腦發熱也是不公正的——畢竟在當時的全球政治語境下,彩電制式并不僅僅是一種“工具”,而且意味著巨大的商業與意識形態利益。中國的決策者出于自力更生的思路而試圖走出一條美、歐、蘇之外的新路。若考慮到當時中國在世界上極度孤立的生存狀況以及深深嵌入社會文化語境的主流價值觀,便能對“自創制式”的努力多一些理解。事實上,正是“自創制式”的失敗才在觀念上為中國迅速調整思路、采納PAL制式掃清了道路,兩者之間存在著緊密的關聯性。
值得注意的是,1970年11月中共九屆二中全會后做出了《關于成立中央組織宣傳組的決定》。該決定撤銷了中宣部,并在政治局的領導下設立中央組織宣傳組,康生任組長,江青、張春橋、姚文元等皆為組員,勢力范圍包括中央組織部、中央黨校以及人民日報社、紅旗雜志社、新華總社、中央廣播事業局、中央編譯局等國家核心文宣機構。后因康生稱病,該組大權逐步落入“四人幫”之手,其中姚文元主管宣傳。“四人幫”將電視變成了謀求政治私利的工具,破壞了其社會公器的名譽。
(三)一個時代的結束
公正地講,“文化大革命”給新生的電視業的運行帶來了嚴重的干擾乃至破壞,這是不爭的事實,但電視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的沖擊并不比其他行業更嚴重。甚至,在“文化大革命”中后期,由于種種原因,中國的電視業還出現了令人矚目的增長。只不過這種增長更多是權力意志的產物,并無堅實的社會根基。
“四人幫”對電視的運用在“文化大革命”后期的“評法批儒”“反擊右傾翻案風”“學理論”“評《水滸》”等運動中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而上海電視臺仍是首當其沖被操縱的對象,被用于大肆攻擊周恩來、鄧小平、李先念等人,“在上海電視臺的宣傳史上留下了最黑暗的一頁”。[225]例如,1975年9月17日,江青召集她的寫作班子并電影、新聞界的一百多人講話,借“評《水滸》”的話題暗示有人要像宋江架空晁蓋一樣架空毛主席,還聲稱“黨內有溫和派,有左派,左派領袖就是鄙人”[226];而在此之前,“四人幫”控制的《光明日報》《人民日報》和《紅旗》雜志已經刊發了一系列文章,告誡讀者《水滸傳》中的宋江是一個“反面教材”[227]。就在這一年,上海電視臺集中舉辦了“評論《水滸》”的電視講座。1976年1月,馬天水等人又到上海電視臺,要求其“搶先說出不便于在報紙上說的話”[228],煽動將“反擊右傾翻案風”擴大,而在1975年短暫復出主持黨中央與國務院日常工作的鄧小平是“四人幫”最主要的攻擊對象。在恢復權力的不到一年時間里,鄧小平有效地組織起自己的寫作班子,成員包括胡喬木、吳冷西、胡繩、李鑫、熊復和于光遠六人,均為黨內的資深理論家與和宣傳工作者,具有深厚的學養,這與江青的寫作班子及其控制的新聞媒體形成了直接的沖突。[229]
1976年1月8日,周恩來去世,這最終成為“四人幫”宣傳陣地土崩瓦解的導火索。盡管全國人民對這位深得民心的總理的逝世表達了深切的悲痛,但“四人幫”控制的宣傳機器不但表現出相當的冷酷,而且下達了一系列禁令,阻止各媒體對訃告、追悼會和群眾悼念活動進行正常的報道。據時任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副臺長的楊正泉回憶:“根據上級的精神,整個治喪活動宣傳,訃告‘比康生、董老逝世時多播一些’;文藝節目不是停播,而是要少一些,只在開追悼會那天停止文藝節目;不采訪、不組織、不播出群眾性的悼念文章。”[230]北京電視臺記者夏之平也在回憶文章中說:“臺宣傳辦按上級下達的指示……限定對周總理悼念活動的專輯在地方上只能播出一次,并立即把這個節目封存起來”,而且北京電視臺還因為播出的新聞專題片中“哭的鏡頭太多……老是哭哭啼啼”而受到批評,被勒令刪去大多數有民眾哭泣畫面的鏡頭。[231]
盡管至1月12日大約已有200萬人前往天安門廣場的人民英雄紀念碑前敬獻花圈和祭文,但“四人幫”控制的報紙上幾乎沒有刊登任何介紹周恩來生平的文章[232],從1月9日至14日,《人民日報》和新華社不對全國各地的悼念活動做任何報道,《紅旗》雜志則不刊登周恩來遺像、訃告和悼詞,姚文元親自指示新華社“沒有報道任務”“不能占版面太多”“不要出現‘敬愛的周總理’字樣”等。從1月9日至1月15日周恩來逝世后的六天里,《人民日報》總編輯魯瑛在姚文元的授意下,只發了兩條有關黨和國家領導人與首都各界代表向周恩來遺體告別的消息。[233]1月14日,即追悼會的前一天,《人民日報》居然在頭版頭條刊出題為《大辯論帶來大變化》的專題報道,關注“清華大學關于教育革命的大辯論”,引發了全國范圍的憤怒,“有些讀者把這份報紙撕得粉碎,有人將其踩在腳下”。[234]各大媒體的負責人和工作人員對此難以接受,紛紛向中央并治喪委員會申請對追悼會和群眾悼念活動進行報道和轉播,卻均遭到姚文元的粗暴拒絕:“凡是超過中央規定的要求和建議,不能再提,再提就是向中央施加壓力。”[235]
電視在民眾反抗情緒的升級中,發揮了重要作用。最典型的一個事件就是北京電視臺轉播周恩來遺體告別儀式時,出現在鏡頭中的江青竟公然不摘帽子,且做出左顧右盼狀,直觀的畫面激怒了廣大電視觀眾。[236]此外,雖然北京電視臺制作的《十里長街送總理》的專題片被勒令封殺、打入庫房,但時任中央廣播事業局局長鄧崗卻多次在電視臺一樓的放映大廳播放該片給造訪者觀看。[237]在上海,電視記者沖破禁令拍攝群眾悼念活動的紀錄片被徐景賢從18分鐘刪減至6分鐘,且只準播映一次便打入庫房,但市場上積壓的電視機還是很快被搶購一空。[238]
可以說,“四人幫”操縱的新聞媒體對周恩來逝世表現出的不應有的粗暴與冷漠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民間輿論的轉向,從1976年1月開始,全國范圍內多次出現將矛頭對準江、張、姚等人的批判信和大字報,批評者包括知識分子、媒體工作者與普通工人等,他們將“四人幫”指責為“假馬克思主義者”“叛徒、野心家、陰謀家”“林彪式的小艦隊、陳伯達式的政治騙子”,并宣稱其“必然要被歷史的車輪碾得粉身碎骨”。[239]
“四人幫”壓制對周恩來追悼會和其他追悼活動的宣傳報道,顯然站在了主流民意的對立面。在毛澤東在世的最后一年,江青鞏固自己權力地位的主要方式就是借助于手中控制的黨的宣傳機器。“四人幫”在毛澤東去世后不到一個月的1976年10月6日被抓捕,而就在同時,華國鋒和葉劍英派出一隊特別人馬前往新華社、《人民日報》和廣播事業局等新聞單位,控制了“四人幫”在宣傳機構的黨羽。至此,“四人幫”對新聞媒體的操縱與濫用才算正式結束。
通過對“文化大革命”時期中國電視業在政治風向影響下的發展脈絡做出上述觀察和闡釋,不難得出如下結論:第一,“文化大革命”加諸中國電視業的影響復雜而微妙,其中既有理念與實踐層面的倒退,也有技術與機構建設的進步,因此需要避免對“文化大革命”做出簡單化的理解,而展開更加細致、具體的觀察。第二,較之初創期(1958—1965),電視的社會功能開始受到更多的重視和強調,尤以“文化大革命”初期上海電視臺在批斗運動中發揮的巨大作用為代表,這意味著盡管“四人幫”對電視的利用是出于非正義的政治訴求,卻成為電視的社會影響為公眾所了解和認可的重要契機。第三,正如有學者指出,中國電視并不具備相對于政治系統的獨立地位,其職責在于維護“社會的標準化”[240],中國電視通過再現、維持、適應和擴散既有意識形態框架確保政治變遷在總體上處于執政黨可接受的審慎與漸進的狀態[241],政治系統和政治變遷對電視業的影響,至少在中國的語境下,是基礎性、決定性的。
總體而言,“文化大革命”時期中國電視業的發展并不若一些研究所展現得那樣無足輕重,甚至“反動”“倒退”,而是體現為一種前進與后退的伴生。從歷史的承續上看,“文化大革命”時期的電視業為20世紀80年代電視文化的“黃金時代”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彩色技術的成熟、西方理念的引入以及全國聯播網的形成。而理念與實踐上的停滯也并不比其他傳媒與文化領域更糟——甚至還要略好一些。更為關鍵的是,正是在“文化大革命”時期,電視的社會功能和社會影響開始為執政者和普通民眾所熟知,電視開始成為一種真正意義上的重要的大眾媒介。因此,不妨說,“文化大革命”的動蕩和混亂于中國電視業而言,是一個帶有強烈的現代性色彩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