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秋》的牢騷與夢想
- 周萌
- 2019-08-09 18:57:13
第三章 為政以正:政治與正義
一 為什么陳佗之流沒有合法性?
人們常常把國家與政府混為一談,其實這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國家是指一定范圍內的人群所形成的共同體;政府是指擁有社會公共權力,實現有序統治的機構、由是可見,國家的主體是全體人民,這是不言自明的;政府的主體是少數統治者(或管理者),他們的權力從何而來,這是需要論證的、所謂合法性問題,是指政府以何種途徑獲得權力,并以何種方式統治國家的問題、即使古人,也認為政府的正義性和正當性需要經過論證才能得以確認。
古人論證政府的合法性,最常見的說法是君權神授、這個命題的邏輯推演大致是,天子是上天之子,代表上天的意志,故而可以統治人間、只要簡單檢視一番,就會發現里面仍有不少細節有待論證,例如天子到底憑借何種獨一無二性而得以成為上天之子?這類特殊的父子關系通過何種方式得以持續?兒子與父親之間必定一以貫之么?其實,古人也懂得,單有這一套理論還遠遠不夠,因而又配套了一些其他東西,例如宣揚天子出生時種種與眾不同的異象或祥瑞:《詩經·商頌·玄鳥》中說“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即帝嚳的次妃簡狄吞了燕子卵而生了商朝的始祖契;《詩經·大雅·生民》中說“履帝武敏歆”,即帝嚳的元妃姜嫄踩了天帝的腳印而生了周朝的始祖后稷;《史記·高祖本紀》中說“其先劉媼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太公往視,則見蛟龍于其上,已而有身,遂產高祖”,即漢高帝是他的母親與神相遇而生。
即使如此,仍有不少理論困境難以擺脫,例如如何看待湯武革命?商湯和周武王都是圣君,但他們以臣子的身份推翻了自己的君主,要是天子都代表天命的話,又怎么會有朝代更迭呢?推翻舊朝代而建立新朝代,若不是以成敗論英雄的話,又該如何判定彼此合法性的優劣呢?在這方面,西周的理論建樹是提出了“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尚書·蔡仲之命》)的理念,意思是說,上天不會特別親近某些人,只會幫助那些品德高尚的人、實際上,這是在君權神授之外,增加了另一重合法性的判斷標準:以德服人、打天下的時候,是因為當時的君主實在太過糟糕,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所以不得不起來推翻他、等到坐天下以后,尤其是對開國以后的繼承者而言,父親打天下,兒子順順當當坐天下,但這并不代表權力可以毫無限制地持續下去,只要違背道德的合法性,人民就有充足的理由讓湯武革命再次上演。
關于這個問題,孔子的心里多少還有些疙瘩,《論語·八佾》:“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武》是歌頌周武王的樂舞,孔子的評價是,藝術形式極美而思想內容未臻于至善,意思是武王伐紂在君臣倫理上仍有所虧、孟子則完全看開了,《孟子·梁惠王下》:“齊宣王問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孟子對曰:‘于傳有之、’曰:‘臣弒其君,可乎?’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意思是桀紂違背仁義,已完全失去了合法性,誅殺這樣的獨裁者反而充滿了正義性、這顯然已把以德服人置于君權神授之上了。
有意思的是,《春秋》雖是孔子所編,但所透露出來的信息反倒近于孟子而非《論語》、《春秋》記載,魯桓公六年(前706)八月,蔡人殺陳佗、雖然只有短短五個字,但蘊含著深刻的褒貶、陳國是西周建立后冊封虞舜的后代而形成的諸侯,始封國君是陳胡公,進入春秋時期,是陳平公在位、陳佗是陳平公之孫、陳文公之子、陳桓公之弟、陳桓公去世后,陳佗殺了太子而自立為國君、這種得位方式本來就不正當,但陳佗不以為然,即位后不是反思律己,勵精圖治,使自己的合法性增加一些,反而胡作非為,跑去蔡國淫亂,最終在蔡國被殺。
按理來說,陳佗的確做過國君,理應稱他的謚號或者通稱陳侯,可是《春秋》只記載了他的姓名、根據《春秋》的體例,直呼其名是非常嚴厲的貶斥,表示根本不承認他是國君,所以他既沒有獲得謚號,也沒有獲得被稱為陳侯的資格、這是一對有趣的矛盾,我們從中可以看到,現實權力與歷史認可均非自動天授,而是后天獲得,但兩者仍不同步,因為獲得現實權力有正義與非正義兩種途徑,而歷史認可只有正義一途、陳佗顯然獲得了現實權力,但因目的和手段都不具有合法性,故而無法獲得歷史認可、換句話說,即使實際上做了國君,歷史書寫也可以完全不予承認。
一般而言,作為帝王也至少有“三怕”、一是怕上天示懲,例如出現彗星或者流星雨、地震或者旱澇災害,乃至這個季節出現那個季節的現象,諸如冬雷陣陣夏雨雪等,今人將其視為自然現象,但古人覺得這是上天生氣的表現、對誰生氣?自然是對他的兒子,而且這絕非無緣無故,必定是帝王有做得不妥之處、那么該怎么辦?這時候帝王得檢討自己的言行,廣開言路,廣泛征求大家的意見,好好改正錯誤、二是怕祖宗成法,因為“家天下”是祖宗的功勞,繼承者并沒有尺寸之功,只是制度使然而已,因而祖宗定下的一些規矩,尤其是良善的制度規定,對后世子孫有既成法的約束力、繼承者將其作為樣本而遵守,也是對君權的一種限制、倘若不遵守祖宗傳下來的良好規則,那便是對不起祖宗,這在古代是特別嚴重的事情,因為不肖子孫是沒有資格繼承祖宗衣缽的、三是怕春秋筆法,雖然歷史上有不少君主胡作非為,不在乎死后洪水滔天,但畢竟很多人還是在乎的,千秋萬代的史書上會怎么記載自己呢?是寫得像堯舜一樣,還是像桀紂一樣?這種文化習慣,再加上君主的在意,使得史書的記載也對帝王形成了某種隱性限制、因為流芳百世還是遺臭萬年,無需外求,只取決于君主自己的言行,而歷史定會秉筆直書,做出公正的判斷、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陳佗雖有即位為君的既成事實,但史書否定了他的合法性,用直呼其名的方法把他從國君之位放逐,僅僅當成一個普通人來對待。
如果把這樣的方式命名為歷史對現實的重新審判,那么幾乎可以說這是《春秋》的要義所在了、類似的事例還有很多,記錄梁國的滅亡即是如此、梁國實際上是被秦國所滅,但起因是國君沉迷酒色,濫用民力,使得老百姓紛紛驚潰而逃、打個比方說,梁國的滅亡就像一條魚,肚子里面已先爛掉了,秦國只是撿了個便宜而已、因此,《春秋》并沒有記載秦國滅了梁國,而只是記載梁國滅亡了,言外之意是這是自取滅亡的結果,顯然是對梁國國君合法性的否定、由是可知,《春秋》的著眼點并不完全在于事實本身,更在于歷史所折射的價值啟示。
除此之外,《春秋》還論述了另一種合法性,這主要是針對大臣的、《春秋》明確反對兩種現象:一是世卿制,亦即官位世襲,用今天的話來講,就是不辨個人的品行才能而全盤繼承父親的權力和地位,由是形成了所謂官二代、官三代,以至官無窮代、儒家主張,國家管理的理想狀態是主權在民,治權在賢、意思是說,國家權力來源于人民,但管理者應是社會精英、設置官位是為了更好地管理國家,故而應當授予賢能之人,絕不允許世襲、二是子代父政,這與前一種情況有點類似,但程度稍輕、有些官員年齡已大,按常理來說,應當辭官不做,避賢者路,把位置讓給更賢能的人,但他貪戀權位,不肯退隱,反而讓兒子代替他行使權力、這雖然不是世卿,但可以算是世卿的一種變形、官二代、官三代利用父親的權力,甚至直接使用父親的權力,在《春秋》看來,這都是亂國之端。
歸結起來,《春秋》至少從國君和大臣兩個層面論述了權力的合法性問題,從這些受到嚴厲批評的反面例子來看,作為國家管理者,既不能德行有失,也不能無視制度、無論君主還是大臣,都不能僭越政治理念或踐踏政治制度,而且歷史會對此做出終極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