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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家,治國與平天下

任何重要國家的構成/憲制都是個歷時的工程,是制度的先后發(fā)生、累積和沉淀,需要跨世代甚至跨時代的跋涉。[55]但歷史中國構成的事業(yè)規(guī)模格外宏大,涉及問題極為廣泛、糾結和復雜,并且由于農耕社會可用于國家構成的各種資源都非常有限,獲得極為艱難,以及制度系統(tǒng)總是相互關聯(lián)和牽制,不能指望一次或幾次短促出擊,甚或一兩代人的持續(xù)努力就能構成歷史中國。這一定是個前赴后繼的事業(yè)。這意味著,每代人常常不得不重復某些,盡管不只是重復,前輩的工作;也意味著,每代人常常只能做自己這代人的事(“為萬世開太平”因此只是書生意氣);甚至意味著,一代人不僅要有所為,有時還只能有所不為,必須有所不為。

我不會質疑歷史本身的完整和系統(tǒng)。只是這留下了問題:如何有效梳理、分析乃至組織表述歷史中國的憲制/構成?基于實用主義而不是本質主義,憑著歷史留給后人的時空視角,事后諸葛亮,我把歷史中國的憲制/構成分為三個層面或三個領域。

首先是“齊家”,即農耕村落共同體的構成問題。歷史中國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基本制度首先出現(xiàn)在中原農耕區(qū),以后才逐步溢出,漫向江南、華南乃至西南。在所有這些地區(qū),所有民眾都生活在村落這類的小型經(jīng)濟社會生活共同體中。即便那些參與治國平天下的政治軍事文化精英,也都首先生活在村落共同體,然后走出去,參與國家治理;而無論一生多么輝煌,他們也都將告老還鄉(xiāng),葉落歸根。村落社區(qū),對于農耕中國的幾乎所有人,僅皇室除外,具有無可替代的重要性。這里不僅是他們生命意義的淵源和根本,也是他們想象世界的出發(fā)點。村落社會的安寧當然離不開國家天下的太平,但這一點對于許多普通民眾,特別在和平時期,并非自明,甚至很難想象。“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以及“商女不知亡國恨”,就表明了更大政治共同體的憲制/構成問題,即國家安定、天下太平問題,并非普通百姓日常生活中可以理解和把握的問題。會有企盼,有祝愿,也恰恰證明這不是這個世界的問題。東亞這片土地上的小農當時最直觀的需要,就是村落共同體也即他們的生活世界的安定和有序。他們也有理由如此要求。只是村落中不可能天然有序。村落是個社會,需要各種合作,需要集體行動,需要公共秩序,需要起碼的公權力。對農耕村落中每個普通人最重要的共同體構成問題,其實是村落的構成。這就是古人說的“齊家”問題。因為最初的村落往往源自一個家庭或“三家村”,大量的村落從血緣上看就是家族或宗族(出了五服的族人)。

但也不能僅從村落普通人的直觀來理解,還必須勾連農耕中國之構成來理解這個“齊家”。村落的組織是農耕中國構成的全部基礎。治理整個國和天下所需的人、財、物基本都來自農耕村落。保證村落共同體安寧、有序和穩(wěn)定不僅對每個農人和家庭很重要,對整個國家安定乃至天下太平也非常重要。尤其是秦漢之后,長期和基本的制度格局一直是“皇權不下鄉(xiāng)/縣”,這迫使農耕村落的構成和治理既是整個國家治理的重要組成部分,即村落的構成和治理一定受國家制度和正統(tǒng)意識形態(tài)強烈影響,與國家治理互補,但在治理結構上又與中央集權的官僚政治制度無論在制度邏輯和組織結構上都相當不同,甚至必須——由于沒有村落財政——自成一格。

第二個層面或領域是“治國”,這主要有關廣大農耕區(qū)。這個構成難題是,在很少商貿,不大可能出現(xiàn)政治經(jīng)濟文化輻射力巨大的都市(有別于更側重政治軍事影響的城或鎮(zhèn)),分布了無數(shù)離散村落共同體的遼闊農耕區(qū)內,如何構成并建立持久的大一統(tǒng)王朝。這意味著一定要構建一個高度中央集權的超大型政治共同體,為農人提供基本的和平和安寧,獲得他們的歸順和認同,促使他們以繳納稅賦服兵役勞役甚至參加科舉考試等方式參與和支持國家政治。這個政治共同體才能有效抗衡游牧民族,與之在北方的廣闊地帶展開持久的政治、軍事、經(jīng)濟和文化的競爭。

雖都是農耕區(qū),但由于疆域遼闊,地形復雜,黃河中下游地區(qū)、江南、華南以及西南等地的農耕并不相同,各地需要應對的問題、面對的政治威脅也不同,各地方利益不可能一致,這個覆蓋農耕區(qū)的超級政治共同體必須開發(fā)出各種制度和機制,能有效包容、吸納、克制和平衡各地區(qū)的利益沖突,以源自各地方但忠于國家(統(tǒng)一皇權)的政治精英組成一個層級化的官僚集團,依據(jù)文字頒發(fā)的統(tǒng)一政令規(guī)則,從憲制架構和政治實踐上,以國家強有力的行動將缺乏內在利益交織的各地方緊緊勾連在一起,逐步整合起來。必須防止國家的政治分裂和地方割據(jù),必須確保王朝的政令基本統(tǒng)一,必須創(chuàng)造強大的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的凝聚力,以便集中國力來妥善有效應對和處理中原農耕區(qū)與周邊各地但主要是北方游牧區(qū)之間的競爭。

在治國的基礎上,歷史中國的第三個憲制問題是“平天下”。“平天下”包括主動拓展,將山川隔離的農耕區(qū)逐步納入并最終融入以中原農耕為中心的文明體制中,但最重要的部分可以說是各種“一國兩制”的制度實踐,即在農耕區(qū)堅持自秦漢以來的中央集權制,作為這個中華文明共同體的核心區(qū),在周邊地區(qū),包括北部游牧區(qū),南方、西南山區(qū),西南高原地區(qū),以及西域南部的綠洲地區(qū),采取、接受和容納(contain)各種類型的地方自治。所謂采取,是中原王朝,出于有效合理的治理考量,主動或主導創(chuàng)立地方自治。“采取”的前提是中原王朝足夠強大,不但能有效抵抗、甚至足以征服地區(qū)的政治經(jīng)濟勢力。所謂接受和容納,往往是因中原農耕王朝經(jīng)濟軍事實力不足甚至太弱,不得不與周邊地區(qū)的其他強大政治力量達成制度妥協(xié),只能認可,有時甚至必須以諸如和親、納貢甚至割地等方式來購買和平,同時加強軍事上的防范。如果中原王朝連這一點也做不到,完全無法容納和遏制北方游牧民族,中原就會大亂,就會是“馬邊懸男頭,馬后載婦女”[56],直到無論是代表農耕或游牧或畜牧漁獵的某個區(qū)域的政治力量在中原地區(qū)重建中央集權的政治統(tǒng)治。

從地理上看,“天下”往往距中原政治經(jīng)濟核心區(qū)頗為遙遠,經(jīng)濟生產(chǎn)方式與中原不僅有別(如西南地區(qū)),甚至類型完全不同。從政治上看,天下既有可能是中原王朝的邊陲,但也常常是或會變成中原王朝的競爭對手。天下與中原農耕區(qū)的政治軍事安全關系緊密,各種互動——包括各類沖突在內——相對頻繁。但無論如何,天下的某一部分可以是“敵國”,卻從來不是外國,而是與有效治理“國”直接相關的一些地區(qū),屬于那些被認為可能被中原王朝整合的地帶。[57]例如,歷史中國的天下就不包括與中原王朝也算有交往的阿拉伯或天竺(印度)。甚至,依據(jù)上一節(jié)的分析,天下可以說是以中原為核心區(qū)的中國之所以必須發(fā)生的動因,是推動歷史中國憲制演化發(fā)展的最重要刺激,也是中國在歷史中得以逐步拓展的材料或要素——無論是疆域、人口、物產(chǎn)甚至文化——之淵源。至少從西周以來,這個“天下”其實一直內在于中國,是歷史中國的另一構成要素或刺激,不可或缺。就因為,若沒有這個在經(jīng)濟、文化和治理制度上都顯著異質于中原的天下,就不可能有這個多元一體的中國,就沒有前面提及的作為事業(yè)的中國憲制。

地域特點、經(jīng)濟生產(chǎn)方式和社會組織構成,這些在抽象憲制理論中不具憲制意義的特點,就這樣構建了中國長期以來一直不能不直面且必須同時應對的三個勾連卻又截然不同的憲制問題。但并非如同正統(tǒng)儒家理解的那樣,這三個問題不是從自我“修身”出發(fā)派生出來的差序系列問題[58],在本書中,它們指涉的是三個非常不同的憲制領域,分別涉及三個性質不同但相互勾連的共同體: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共同體(“家”或村落),主要屬于政治文化精英的政治文化共同體(國),以及中華文明共同體(天下)。構成三個共同體的基本資源要素以及制度實踐相當不同,甚至根本不同。

從歷史經(jīng)驗來看,三者中最關鍵、最需要創(chuàng)造力和想象力的其實是“治國”。[59]村落共同體的發(fā)生更多依賴和基于血緣、親緣或地緣的日常互動,可能訴諸人們本能的包容性利他或在小群體中產(chǎn)生的、近似本能的互惠性利他。但是,即便有“在家盡孝,在國盡忠”的儒家說教,也很難從村落秩序來想象一個超越村落、超越基于血緣、親緣和地緣的熟人社會的超級政治文化共同體,并為之全面創(chuàng)設必要且有效的非人身的政治秩序和制度。[60]如果村落社區(qū)自身都無力自發(fā)生成商貿都市和政治中心,缺乏整合周邊地區(qū)的經(jīng)濟、政治和文化輻射力[61],就更難想象“家”本身可能為“平天下”貢獻什么重要的制度想象,除了以“和親”為名的聯(lián)姻外。

但“治國”也絲毫不可能脫離“齊家”和“平天下”。治國說到底就是為了天下蒼生[62],同時是“齊家”和“平天下”的最重要制度條件和前提。只有“國”和平安定了,“家”或村落社會才可能有秩序安定的大環(huán)境。一旦兵荒馬亂或天災人禍,農民流離失所,妻離子散,還說什么村落社區(qū)?!“寧為太平犬,莫作亂離人”“沒有麻匪的日子才是好日子”,都是百姓的真實感嘆![63]兵荒馬亂的來源,有國內的,因地方軍閥的割據(jù)和分裂,但從歷史上看,最大威脅往往來自北方游牧民族的持續(xù)軍事壓力。因此每朝每代,一旦定都中原,治理農耕區(qū)的基本政治軍事經(jīng)濟制度就要求政治精英首先考慮天下格局。“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并非只是古代政治文化精英的一種情懷,其實是治國——經(jīng)略中原農耕核心區(qū)——的必需,是出發(fā)點,是思路,也是落腳點。[64]齊家則是治國和平天下所需資源的源泉。無論是政治精英的官僚體制,還是北部邊陲的防衛(wèi),為抵抗或戰(zhàn)勝游牧民族的各種兵役或勞役,從納貢求和到軍事行動所需的一切,都來自農耕村落——甚至包括一些和親的“公主”!

注意,盡管用了家國天下來概括中國憲制問題,但本書并不接受《大學》和孟子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邏輯和理論。因為這個邏輯不成立,也因為從一開始這就不是對家國天下關系的唯一理解。[65]即便在儒家傳統(tǒng)中,也不是。[66]后世歷代政治文化精英的政治實踐也一直表明他們清醒且務實地意識到,也更多是從政治和憲制層面理解,家國天下三者其實是,且一直是,中華文明這個政治體的憲制實踐必須同時綜合考量,必須兼顧的三個關鍵領域。政治文化精英于其中不可能真的“修齊治平”,按部就班,處處圓滿,樣樣兼顧。他們常常必須有所取舍,直至有所犧牲。[67]

即便北方的游牧漁獵民族,只要入主中原,治理包括農耕區(qū)在內的中國,也不得不在相當程度上恪守秦漢基本確立的這一基本憲制格局:在農耕地區(qū)建立中央集權的有足夠政治和社會凝聚力的官僚政治,主要通過稅賦從農耕區(qū)獲得維系統(tǒng)治的最大財政和人力資源,通過官僚體制主要在“治國”進程中,不斷強化、整合并完善著家/國/天下這三層制度的勾連和互補。就歷史中國的經(jīng)驗來看,在進入和治理中原農耕區(qū)后,通常不過一個世紀,來自北方邊疆的統(tǒng)治者就會被同化,因此自古就有“胡虜無百年之運”之說。[68]如果不是把憲政(constitutionalism)——憲制實踐——特定化為某種具體的制度實踐,無論是現(xiàn)代西方的民主政治、議會政治、司法審查等還是古希臘的君主制、貴族制或平民制甚或羅馬的共和制或帝國制,那么這種在歷史中國長達數(shù)千年的“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歷史實踐,即便有種種差異,也完全有理由,盡管不必,稱之為憲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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