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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農與大國

任何國家的,尤其是大國的,基本制度都一定嵌在該國的天時地利中。

直觀上看,華北平原,中華文明最重要的發源地和后世中國的核心區,位于亞洲東部,面對太平洋,近海島嶼很少,相距也頗遠,加之夏秋季莫測的臺風,就自然條件而言,這片土地,遠不如古希臘羅馬及包括北非在內的地中海周邊地區便于交流和商貿。地中海位于歐亞大陸西南,不受熱帶氣旋(臺風或颶風)威脅;說是海,其實也就是嵌在歐亞非大陸之間的一大咸水湖;南歐島嶼和半島很多,與北非沿岸相距不遠;這一地區海上交通便利,成本低,自然風險小。因此,東亞大陸的人財物的交流以及文化交流都要比環地中海地區困難多了。在這種條件下,要實現跨地區的政治社會整合和治理難度也大多了。甚至同北美大陸的平原相比,在這一地區也沒有什么理由早早就出現一個以穩定疆域為基礎的超大型政治文化共同體。

這個共同體的出現很可能首先與農耕有關。華北平原地勢平坦,水土適宜,氣候溫和,適合農耕,從關中平原一直向東,直抵大海,這片廣袤土地上早早就出現了星羅棋布的由小農構成的村落。雖然高度同質,小農經濟并不天然趨向形成大的社會共同體,更甭說大的政治共同體了。

傳統小農其實趨向于自給自足。最基本的生產消費單位大致是男耕女織的核心家庭或略大的家庭,對土地持久精耕細作,種植糧食和桑麻(宋元之后,逐步以棉花替代了麻),養殖不多的家畜、家禽,偶爾或還有漁獵。甚至男耕女織的描述也太粗略。至少,在中國的小農家庭中,幾乎所有家庭成員,包括老人和兒童,都會以人盡其力各盡其能的方式參加家庭財富和福利的創造。何止是“田夫拋秧田婦接,小兒拔秧大兒插”,“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24],甚至光屁股的牧童或漁童都以特定的方式參與了家庭的“生產勞動”。[25]這里的引號意味著,這些行為其實無法接受現代人的本質化界定,對兒童來說,所謂的生產勞動既是農人的生產、生活和合作技能的學習和訓練,也是游戲和玩耍。小農家庭是當時農耕社會最具效率的企業。

小農家庭還承擔大量其他社會功能,如繁衍后代,贍養父母;不只有生產和生活,甚至有教育和文化傳承;教育涉及的知識和技能不僅有關生產勞動,而且有關社會組織交往。當家庭財政有余力之際,父母甚至會從下一代中選擇一位在他們看來合適的男孩去讀書,學習與農耕社區無關而與治國平天下有關的知識和技能,為國家政治生活培養人才。甚至,在中國歷史上小農家庭還一直承擔著政治治理的——如管教孩子的“家法”——以及類似宗教的——如祭祀——功能。如費孝通分析的,與現代核心家庭僅僅關注生育后代因此是臨時性社會組織不同,由于承擔了長期的政治、經濟、社會和宗教等社會功能,農耕家庭,即便很小,也是農耕社會最重要和最基本的事業單位,是一種穩定的小家族。[26]

核心家庭是基本生產生活單位,但除非在土地極端貧瘠的地區[27],小農的社會生活形態通常是由同姓的核心家庭組成不太大的村落共同體。[28]聚居是人類繁衍的結果,但也還有其他重要社會功能:節省肥沃土地,便于鄰里互助,相互提供治安安全,也便于必要的集體行動,如修路、蓋房、抗旱、排澇乃至漁獵。這意味著村落中要有內部治理。即便血緣隨著世代多了會淡化,但久居一地,會分享語言、習俗和文化,有心理上的相互認同。在此基礎上,為同其他村落競爭,借助親緣或族群作為符號,建立政治性的組織機構,實行有政治意味的治理,把村落生活共同體和血緣共同體轉化為一種最小的政治共同體,幾乎水到渠成。只要商貿不發達,人員流動不大,世界各地的農耕區可能大致都會如此。[29]

小農經濟并不能完全自給自足,鹽、鐵等必需品常常來自外面,為繁衍健康后代也必須同其他村落“結兩姓之好”。但在許多最基本方面,小農經濟,無論單個家庭或是村落,大致能自給自足。只是若無細致的社會勞動分工,若無各種貿易交換,即便在土地肥沃的平原地區,也很難形成超越村落的更大政治共同體。因為,人口一多,村子就大,耕作土地分布會更廣,干活的路途會更遠,勞作的時間成本就會顯著增加——人類聚居地大小自古以來與交通時間負相關。人口增多還意味著血緣、親緣和地緣關系弱化,村落社區內組織治理費用增加。一旦村落增大的邊際成本超過了其邊際收益,可以預期,即便有血緣、親緣或地緣關系的群體,也會創設地理上分離的村落。地理分離意味著交往距離進一步拉大,交往頻度下降,漢代因此就有民諺:“百里不販樵,千里不販糴”。[30]加之各地自然條件差別,各村有各自的利益關切,生產生活習俗也會逐漸產生分歧,很難保持各村人之間的心理默契和認同,還會逐漸產生語言等文化的分別,在一些問題上還一定會出現利益分歧和認知沖突。這意味著,即便都從事農耕,相鄰居住,源自同一個老祖宗,相互間仍有往來,但只要分離了,分離的村落就很難繼續構成一個經濟和生活共同體,更不可能構成一個內在整合的政治共同體。這意味著小農經濟很難自發構成超越自然村落的大型政治經濟文化共同體。事實上在世界各國,小農社會往往就是一盤散沙或“一袋馬鈴薯”。[31]

中國歷史上早有文獻表明,當時民眾并不覺得需要國家這樣的政治共同體。《擊壤歌》,據說是中國最早的民謠,就反映了一位老農,其實很有點哲學氣質——愛想些沒啥實際意義的問題,質疑了國家統一政治治理的必要性:“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32]一千多年之后,老子又留下了并非完全沒有真實根據的“雞狗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的社會理想。[33]再過約八百年,東晉時陶淵明聲稱記錄了或是他想象了,無論真假,長江以南的武陵山中,一群農民“不知有漢無論魏晉”。[34]在長達六個世紀間,他們非但與國家(state)沒有任何交往,甚至對王朝幾度更替毫不知情。這個故事很可能是子虛烏有。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到這時陶淵明還會或是敢于如此想象。相比之下,公元前4世紀的亞里士多德就斷言,人天生是政治/城邦的動物![35]事實上,“天高皇帝遠”的現象在中國一直持續[36],可以說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

即便放之古希臘而皆準,亞里士多德對人和城邦的自然主義和目的論斷言仍是個地方性知識和想象。但歷史中國也違反了近代以社會契約說為代表的建構主義國家觀,以及由此演繹生發的各種憲制實踐,無論是立憲治國、民族自決、公投建國或國際承認之類的。這些關于國家發生和構成的理論,以及由此推演出來的某些做法,或許都有道理,但問題是事物的邏輯不等于邏輯的事物。在這個世界上,除道理本身外,萬事萬物都不只是道理的產物。即便今天有人真信,當年美國人(We, the people)想建立(form)一個他們認為更完善的聯盟,坐下來商談了,立了個憲(章),然后就神奇地從布袋中拽出了一個合眾國[37],在古代東亞這片后來被標為中國的土地上,對于在那里分散耕作的千家萬戶,也不可能。因為這里根本就不存在一個共同體,無論是政治的、經濟的、社會生活的或是文化的,只有無數村落共同體和眾多部落共同體,就算他們都想坐下來談談,在地理上,也沒法坐到一塊。

但“多難興邦”!只是這個“興”不能理解為經濟興旺繁榮,而只能理解為“誘發”“促成”和“推動”。這個“邦”則是一個組織結構起來的政治體,也即中文的“國家”,同時涉及政治、疆域和文化三個維度。在東亞,中原農耕區的民眾一直面對兩個無法徹底消除的重大生存威脅,促使他們必須超越村落或部落,逐步向四周擴展,最終構成一個超大型政治共同體。

首先是黃河的治理。黃河泛濫頻繁[38],一直嚴重影響和威脅兩岸廣闊平原地區的農耕者。不但平原地帶洪水影響面廣,受災者往往無處可逃;即便局部洪災,災民流離失所,也會影響周邊未受災地區,引發社會騷亂和政治動亂,甚至改朝換代。但治理黃河,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是個超級工程,需要跨地域的組織協調。不僅需要統一的長期規劃,需要技術專家,在沒有機器的年代,更需要有能力的政治組織者,來組織廣大普通民眾,單憑體力,展開規模巨大且長期的治理。任何村落,甚或幾個村落聯手,也不足以應對洪澇;一定要有強大的政治動員力,甚至要建立相應的社會組織,深入到黃河沿岸廣大地區的每個村落。這就要求有一個不僅超越村落而且超越區域利益的政治領袖和核心政治集團,能聚集和組織起各地的政治、文化和技術精英,建立科層化的機構,規劃設計黃河治理。更要以強大的執行力,以一種大致公道但往往專斷的方式,來動員、組織直至強迫那些不能理解其中利害,甚或不能直接或當即從治水中獲益的廣大民眾加入到這一工程中來。還要有人監督、管理和獎懲。誰能創建、領導并有效掌控這一機制,保證其穩定運行,他和他的那個群體事實上也就在這一廣大地區建立了最高的政治統治。[39]

歷史中國的相關記載符合這一理論邏輯。大禹的父親鯀曾治水九年,以失敗告終。他的兒子大禹率領民眾多年治理黃河終獲成功,其政治權威獲得廣泛承認。大禹把王位傳給兒子啟,變傳統的禪讓制為世襲制,被認為開始了歷史中國的第一個王朝。[40]

治水不是一勞永逸的。事實上黃河一直是中原王朝面對的最大問題。商代多次遷都,有多種解說,但水患至少是重要原因之一。[41]在農耕時代,每一朝代的財政收入主要就來自土地產出,因此消除水患,開發水利,王朝才能有更多稅收,才可能展開、維系和拓展其治理,防止可能的社會動蕩。黃河治理因此一直是促使王朝不斷強化其政治統治和治理能力的最大動力。

黃河是大河,治理會首先出現在黃河流域某一人口相對稠密的地區,然后隨著人口擴展分布,會形成更大流域的統一治理。由于上游水患往往殃及下游,而不是相反,因此可以預料,一方面,人們會更多選擇居住在,甚或僅僅是更多存活在,中上游地區,黃河治理因此也會從這些地區開始。但另一方面,出于自我利益,下游地區會比上游地區更愿意推動更大區域甚至全流域的協調治水。歷史記錄也是如此,大禹治水首先集中在黃河中游,夏商周三朝疆域也都在黃河中游或重要支流地區(渭河流域)。到了春秋時期,隨著黃河下游地區經濟發展,人口日益密集,則可以理解,首先是齊桓公,在管仲籌劃下,更關注同黃河中游各諸侯國訂立盟約,防止以鄰為壑。[42]

第二個因素更重要,影響更持久也更廣泛,但其凸顯是在商代或是西周時期。這就是在東亞北部的遼闊草原上,與中原農耕文明幾乎同時興起,一直有些偉大的北方民族;絕大多數游牧,有些早期游牧(如女真和回紇/回鶻),后來逐步轉向農耕加畜牧(如滿和維吾爾)——以下則統一簡稱游牧民族或文明。在早期各自人口均相對稀少之際,農耕文明與游牧文明之間大致可以相對獨立發展,但隨著農耕區域和游牧區域的分別擴展,農耕文明與游牧文明有了交集,會有種種沖突,有些甚至相當野蠻和血腥。只是回頭來看,這類沖突至少以兩種方式參與了歷史中國的構成,一是喚醒了中原農耕區人民建立超越村落的大型政治體的意識,即家國天下的意識;二是在此后漫長歷史中,必須以包容多種文明的方式來創造多元一體的中華民族和相應的憲制架構,并因此影響了世界文明。[43]

農耕與游牧兩種文明的生產生活方式差別很大,社會組織形態也很不同。總體而言,農耕地區,由于定居帶來的累積知識、技術和文明的更大便利,社會勞動分工和技術水平相對發達,自給自足程度更高。相比之下,“逐水草而生”的游牧民族往往無法生產其自身必需的糧食、蔬菜或茶葉,無法生產桑麻棉花,也不大可能開采冶煉金屬,難以獲得技術和工具來制造眾多精細手工制品。游牧民族只能通過互市貿易從農耕地區獲得種種必需品,能用作交換的大宗物品只有優質馬匹以及其他畜產品。其中中原地區無法生產的只有古代作為重要交通與運輸工具和戰備物資的良馬。相比之下,盡管中原農耕地區與北部游牧地區在經濟上相互有所依賴,總體而言,游牧地區對農耕地區的經濟生活依賴程度要高于農耕地區對游牧地區的依賴。

關鍵是這種相互依賴不足以保證兩者和平共處和互市互利。兩者之間斷斷續續地一直有大規模沖突。根源不是道德高下或文明程度,而是殘酷的生存競爭。根據數量經濟學的氣候假說,有研究發現,這種沖突源自歷史中國近五千年來長時段的氣候周期性變化:在溫暖期,氣溫較高,降水豐沛,水草豐茂,北方游牧民族沒必要,也就不會大規模南下中原;但在寒冷期,氣溫降低,降水減少,北方溫帶草原南移約二百公里,生存壓力就迫使游牧民族大規模南侵,直至入主中原。[44]這一解說無論是否“真”,都指出了一個強硬的現實:農耕與游牧之間的生存競爭或文明沖突,但這個沖突并不文明,而是非常殘酷。

農耕地區面對的這個威脅持久且重大。有關殷商遷都原因的一種說法就與這種農耕與游牧的沖突有關。[45]西周建立前,居住在今陜甘地區的周人就有“伐犬戎”的記錄[46];建立后,秦仲奉天子命攻打西戎又失敗身亡。[47]但也因此,就可以看出西周國家為應對這一威脅的憲制創新。如果“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的相關記錄為真[48],那么可以斷定,西周不僅建立了集全國之力,共同勤王,維護西北戰略安全的制度,而且創設了通過烽火臺快速傳遞軍情和軍令,協調大規模集體軍事行動的制度。平王遷都洛陽固然意味著西周的制度沒能有效應對西北或北部游牧民族的戰略威脅,但同夏商的部落聯盟制相比,卻能理解為什么從西周開始,有了以中央集權的官僚制一統天下的愿景,即“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在隨后的春秋戰國時期,這一威脅一直促使中原各諸侯國制度創新。有中原地區的聯合抵抗,眾所周知的,如齊桓公在管仲輔佐下的“尊王攘夷”。[49]管仲因此獲得了孔子全然基于后果主義或責任倫理的極高贊揚。[50]但鑒于齊魯兩國距北方或西北的地理距離頗遠,孔子的感嘆更表明,當時游牧民族對中原農耕的威脅已經十分重大。這種外部威脅還進一步擠壓出中原地區人民更強烈的文化認同,即便秦、楚等原來文化相對落后的地區,也紛紛效仿中原,吸引中原精英,促成了這些諸侯國的變法。但創新也包括諸侯國向游牧民族的學習,最著名的如“胡服騎射”。趙武靈王,重用出身于游牧民族的精英,推行全面重大的政治、社會和軍事變革[51];趙國一躍成為軍事強國。這也帶來了更大范圍和更大程度的文明融合,吸納的雖是游牧民族的文化,在政治和文明上卻是農耕中國的推廣。

令人驚奇的是,治理黃河,在整個北方中原農耕區同游牧民族展開長期軍事競爭,這兩項事業(因其一直持續,所以是沒有盡頭的“事業”,而非有完工之日的工程)所覆蓋的領域居然大致重合!治水要求的大國制度大致是在黃河中下游,農耕與游牧文明的競爭則要求這個大國進一步向西和西北拓展,直到今天寧夏和甘肅中南部。只是在這一節點上,疆域上的山川相連,農耕各地的經濟生產方式相同或相近,以及因此帶來的文化分享或相近,才促使或便利了這個大國的發生和構成。

事后來看,這兩者一開始就規定了中國憲制創新的方向、規模、品格或氣象。特別是同游牧民族的競爭,不允許只把中原某些農耕區組織起來,或慢慢來,一步步擴展開來,而是必須在兩者相遇沖突之際,中原農耕區就已經構成一個遼闊足夠、縱深足夠且組織足夠的強悍且有效的政治體。[52]在古希臘的城邦世界中,一個雅典或斯巴達規模的城邦政治體就可以稱霸,但在東亞的華北平原上,這樣一個城邦既治不了水,也會即刻被游牧民族的騎兵湮滅。這個政治體一定不能局限于華北平原!可以以這一地區為核心,但必須向四周全面拓展,不僅要橫跨整個中原北部,直面游牧文明,而且必須有更大的縱深,才能充分利用這一廣闊區域內以政治經濟文化措施高度整合的人力物力,有效對抗和制約,然后在可能之際去綏靖、擊敗直至整合周邊其他區域的文明。生存,或死亡,就是這個問題!就是廣大農耕區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如果要活下去,就必須基于穩定的農耕區域及其廣大民眾,通過強有力的政治架構和組織動員構成一個大國。

不僅要大,還必須有足夠包容性。若以中原為中心,向四周擴展,建立一個疆域遼闊的政治體,一定會遭遇各地差異。這就要求這個政治體一定要更多兼容。即便都是農耕,由于地形、地理以及氣候的差異,各地經濟文化的發展水平就注定不同,就會形成同屬農耕卻是農耕文明的次生區。關中與黃淮、華北就不同,中原與江南、兩湖、兩廣、云貴川等差別則格外顯著。這個超級政治共同體構成不僅要足夠靈活和包容,也必須有以國家強大政治經濟軍事實力為最后保證的政治影響力和整合力。對象不僅是各農耕區,許多時候,甚至包括從西域經西伯利亞直到遠東這個遼闊北方的所有區域。只有這樣才能堅定不移并穩步地整合各地文化成為一個強悍生動的有力文明體。

這就注定了,這個政治體不能只關注政治權力在中央層面的構成和配置,還必須注意這個政治權力如同毛細血管和神經在各層級網絡的系統構成。她一定得高度注重軍事政治力量,行強道,甚至偶爾霸道;但她更會關注對農耕區域(國土)以及土地上的民眾(人民)予以實在的整合,行王道;只是不能像帝國那樣,只看重一時的軍事征服,僅僅行霸道。中國的構成/憲制,因此,一定不是城邦的(古希臘)、封建王國的、帝國的(馬其頓或羅馬)甚或民族國家的(英格蘭或法蘭西)。不能只是包容多種潛在甚至必定沖突的文化,她還必須能逐步整合。也因此,歷史中國的構成,僅就復雜性而言,遠高于1775年和1787年的美國構成,也遠高于1991年的歐盟構成——不僅有關疆域面積,而且有關多種文明的錯綜復雜。歷史中國從來也不是由多個分立但已經成型的政治體,為了它們的共同利益,自愿構成一個如合眾國或歐盟那樣的邦聯或聯邦,而一定是以無數高度離散的小農經濟村落生活共同體為基礎和核心來構成一個包容眾多地方性,也必須有細密內在組織結構的超大政治共同體。這個憲制從一開始就不是,不能是,現有政治學或憲法學教科書上介紹的那種簡單明了的國家憲制,無論是城邦還是聯邦,而必須是一個傳統農耕經濟可能支撐還能逐步有效整合和統合多元為一體的“文明/國家”的憲制。這是一個前不見古人至少尚未見來者的憲制!如果一定要簡單化,歷史中國的構成/憲制應對的問題,并非如何建立合眾國或歐盟,至少相當于如何整合有內在利益沖突的歐盟和俄羅斯為一體。

但是,就如同老天不會因為人餓了就掉餡餅一樣,僅有小農對大國的需求,不會從這片土地上冒出大國。令人絕望的需求只會逼著小農拼死努力,嘗試并創造各種制度,通過他們持續的共同實踐,或積累智慧或提純愚蠢(兩者其實是一個意思),才有可能構成一個大國。這就是“多難興邦”!而且這些制度和實踐能否滿足小農的社會和國家需求,最終不取決于他們的欲求和追求,不取決于他們的用心良好或“邪惡”,而取決于在生存的競爭中,這些實踐和制度能否通過長時段的考驗和篩選。但最后這句話絕不應理解為這個世界上先驗地有一些包治百病一勞永逸的制度,可能終結歷史的制度。相反,這只意味著,一些在特定時空有效的制度,完全可能因天時地利以及其他約束條件(有時甚至僅僅是其中之一)的改變而被無情淘汰,成為歷史過客;但也意味著,在特定時空哪怕曾經失敗的制度,卻也可能因制度條件匯集或制度效果的積淀而“時來運轉”,即便最后它同樣會走進博物館。尼采是對的,重要的并非應當遵循的“真理”,而是你不能不服的“謬誤”。[53]

因此,我們必須具體地考察構成中國的制度實踐問題:在嚴酷的生存競爭中,在東亞這片土地上,究竟有哪些重要和基本的制度,包括那些先后被廢棄但曾經重要和基本的制度,令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以農耕為基礎,無中生有,逐漸構成了這個多民族的疆域人口大國,一個經濟和政治的文明。這是起源不能回答的。因為源頭一定渺小,一定微不足道,甚至難以辨認。“自古以來”或“逐漸形成”這種正確的話也沒有意義。它沒告訴我們任何有關這個中國的額外信息,而且歷史上或今天的哪個國家,又不是在歷史中形成(或消亡)的?不曾以或不得不以某種方式面對各歷史時期和層面的氏族、部落、族群甚至國家的融合、吸納和整合?我們想知道的是,從制度層面看,中國究竟(可能)是怎樣構成的?即便給出的“怎樣”是錯的,但因其具體,也便于讀者反駁。想想吧,既非上帝的選民,也無主的賜福,這片土地上憑啥就有了這個從西周算起已綿延了三千多年的中國?歷史偏心?歷史為何沒偏心也曾持續顯赫于中原北部的匈奴,或是亞歐大陸草原上先后興起的其他偉大民族?沒偏心與西周和春秋戰國大致同期的希臘,或稍后的馬其頓?也不能說歷史沒給馬其頓機會:亞歷山大率軍就曾創造了橫跨亞歐大陸和北非的巨大帝國。只是他一死,部將就公開爭斗,帝國便分割為幾大部分——從此就沒有從此了。“二世而亡”,就此而言,馬其頓的這段歷史與一個世紀后的中國秦王朝也很相似;只是為什么后來就完全不同了?

關注中國的制度構成,但本書不夸大制度的作用。事實上任何制度的功能都是有邊界的。無論多么有效,任何憲制/構成也不可能終結歷史,不可能克服一切可能的風險和意外,無論是天災還是人禍,甚或兩者聯手。既不可能如古人所言“為萬世(這大約是20萬年)開太平”!也不可能如法律人信仰并允諾的那樣“長治久安”。[54]人算不如天算,哪怕盡了一切人力,有時,也只能聽天命。也因此,歷史中國的憲制實踐并不虛妄,它在意的是,即便不可能徹底克服風險,即便一代王朝崩潰了,憲制實踐仍將給這片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民留下深刻的印記,留在他們下意識的記憶和社會行為中,“禮失而求諸野”,將有助于這個超級政治體的下一次重構(reconstitution)!“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會是這個文明的再次崛起!

就此而言,中國的構成/憲制就不是某一或某些朝代的開創或更替,而是一個在時空中逐步展開的事業或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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