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國憲制:歷史中國的制度構成
- 蘇力
- 2585字
- 2019-08-09 18:57:58
“夫為妻綱”,規訓與制裁
經此,我們可以從另一角度理解上一章的關注:為什么,歷史中國,以儒家為代表,強調社區中父子、兄弟關系的神圣和至上。除了父慈子孝和長幼有序交織構成同姓農耕村落的基本組織架構外,還因為只有附著于這個以男性關系為本的組織架構,每個女性才能穩定地落實自己在村落中的相應位置和角色,無論是作為終將外嫁的本村女兒/姐妹,還是經婚姻加入某村落的女子——作為妻子/母親。
但也因此,我們還可以看出,由于外婚從夫居制,也由于婚姻本身特性,所有女性在傳統村落組織中的位置都不是持久確定的。尤其是經婚姻加入某村的女子,她們在村落中的位置完全取決于其婚姻關系的確定。因此可以理解,在農耕中國,儒家為什么強調“夫為妻綱”[294];民間的類似說法則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其組織社會學的意義就是,女性全面、無條件承繼其丈夫的一切社會關系,并以這一繼受的關系網絡來界定每個女性婚后與村內其他男子及其家人的關系,安分守己,自覺遵守相應的義務。每個人都“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295],就可以維護村落的組織秩序,就可能有效防范因男女關系不確定或流變給村落社區帶來的風險。
但制度從來不只是規范,一定要有實在力量保證其獲得足夠程度的遵守。這首先要有監督機制,盡可能及時提醒告誡每個人他/她在農耕村落社區中的位置,與其他人的關系,以便他/她恪守自己的角色,遵循相應的規范。還得能及時察覺并辨別某些違規者。緊隨其后的還必須有種種懲罰機制,對嚴重違規者必須予以懲罰,借此向村落乃至更大社區充分展示規范制度作為社會強制力量的在場。否則,規范就會淪為說教。
因此,盡管儒家的一些論述,如“三綱五?!?,一直是歷史中國主流政治法律意識形態,在農耕村落社區,有鄉村私塾的講授,有民間精英的示范,或有退休官員的告誡,但這些教誨的實際影響可能相當有限。制度一定是實踐的,雖然常常以“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以“尋??床灰姟钡姆绞揭幏度藗兊娜粘I睿袝r則必須以“偶爾露崢嶸”的方式。
農耕村落有大量這類制度的日常實踐,世代相傳,表現為民俗。這既包括許多地方的農村家族保持的家譜和祠堂,這其實是構成和維系農耕村落的成文法,盡管在現代國家法的分析框架中這往往被分類為“習慣法”“不成文法”;也包括通過婚喪嫁娶等一系列重要社區活動向社區全體成員展示的至少是每個成年男性在這個同姓農耕社區中的位置,以及他們在這些活動中的序列、座位、方位。這種展示和宣示往往同有娛樂意味的村落活動混在一起?!霸⒔逃跇贰?,這些活動仍然是有高度針對性的微觀和具體的制度實踐。參與者即便不自覺,也還是在參與這類村落社區活動中明確和界定了自己與村落其他成員相互間的關系和角色。這類活動因此最重要的社會功能不只是強化社區認同,也是或更是對參與其中的每個個體(通常更多是男性,因為婚后女性往往承繼其丈夫的)相互間關系的制度性展示、重申和強調,將他一次次嵌入一個具體的“家族”中,這個“家族”中。這類公共活動強化了每個人的自身角色記憶,是對他的思想、身體的制度規訓;同時也建立和強化了該村落的各位成員對每個男子的角色記憶和行為期待。[296]
另一個幾乎無處無時不在因此普遍有效的制度則有關農耕村落的稱謂。[297]在日常生活中,所有村民,無論男女,都必須依照親屬關系(已婚女性則完全接受其丈夫的親屬關系)主動稱呼自己的長輩和同輩長者,輩分永遠優于年齡;并且,原則上每次相逢,都必須稱呼,不可省略,不能用其他人稱代詞置換。學會以合適的親屬稱謂,按照公認的常規順序和序列,稱呼長輩和同輩長者,是每個人自小接受的、比讀書識字更重要的基本教育。
這類稱謂中隱含了稱謂雙方穩定的“權利和義務”。[298]在農耕社區中,這種稱呼的最重要實踐功能不是,如同在現代都市,一種友好表示,而是對稱謂雙方各自角色、相互關系以及相應權利義務的一次提醒、自省和主張。既是對雙方親屬關系性質的一個實證表述,也是對兩者的關系的一次規范塑造,是對雙方言行之倫理邊界的一次重新勘驗、檢測和重申,也是借助稱謂對雙方的一次相互規訓。[299]同樣是在事實與規范之間。這是農耕村落成員相互間權利義務關系的體貼入微的制度實踐,幾乎無時不在,無處不在。村落中任何兩人相遇,一聲符合常規的稱謂,對雙方就是一次相互規訓。這是一個相互監督的機制,也是一個自我執行和相互監督執行的機制。村落社區每個成員的全部視聽感官由此構成了一個無處不在的注視、監督和規制人際關系和內部秩序的上帝;這遠比??鹿P下的圓形監獄更為森嚴,也更加有效。[300]問題是,必須如此!否則,就可能是災難。
上面三段文字都是對我昔日研究的一個重述,側重的是風險防范。但農耕村落也有種種懲罰機制,往往由族權或夫權或父權來行使。有關這類懲罰措施和機制,許多文獻,包括文學作品,都有過描述,其運行原理與其他民間制裁機制并無特別顯著的差別,除了下一節的批判性透視外,這里不多討論。
值得在此討論的一個制度是“私奔”,它指的是某些不倫之戀者雙雙選擇自我流放,永遠離開他/她或他們原來居住的農耕村落。這是一種特別有意思的制度,但不易進入現代法學人的法眼。只有從歷史的大視野來看,才能看出,這是歷史中國農耕村落為應對不倫之戀,除習慣法的法定懲罰外,創造的一個制度,算是一個緊急出口。就功能而言,私奔與古希臘的俄狄浦斯王得知自己的罪孽后自殘雙目,自我流放,功能很相似。在歷史中國,許多農耕村落對各種形式的不倫之戀懲罰特別嚴苛,如“沉潭”之類的[301],但從其實際功能上看,這些眾所周知的嚴厲懲罰的效果之一其實是,敦促違規者早做準備,自我流放。甚至有跡象表明,只要不是嚴重損害了他人或村落社區的利益,社會輿論非但不痛斥“私奔”,相反會默許甚至鼓勵這類“私奔”?!斑h涉江湖,變更姓名于千里之外,可得盡終世之情也”[302];這樣的文字,哪還有什么道德譴責?!幾乎是在贊美,簡直令人向往。也確實,至少有些私奔在民間就一直傳為美談。[303]我當然不認為這是因為什么愛心、寬容或其他什么普世價值。從全社會的成本收益上看,這或許是讓社會減少無謂損失,恢復因不倫之戀受損的家庭、村落社區秩序的最佳選項。是最現實的“多贏”。這是一種自發的“得饒人時且饒人”。因為私奔者,無論男女,即便逃離了“家族”或村落的懲罰,也都會因為永遠離開他/她原先生活的社區而嘗受許多額外艱險,也算受了足夠懲罰。這可謂一種疏而不漏的恢恢天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