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國憲制:歷史中國的制度構成
- 蘇力
- 2491字
- 2019-08-09 18:57:56
農耕社區的組織治理問題
從單個家庭逐步發展成村落的成員之間,基本(已嫁入該村但尚未成功繁衍后代的女性除外)都有血緣關系。但一個村落或村中某家族的組織存在不能僅僅依靠血緣。即便有共同的遠祖,即便有家譜記載,世代一多,群體擴大了,血緣關系就會稀薄。一旦資源稀缺,且這注定會發生,血緣關系就架不住利益的撕扯。不僅家庭之間,甚至家庭成員之間,利害分歧也會凸顯。農耕村落社區的組織成本,以及相應的集體行動的成本,都會隨之增加。一旦組織和集體行動的邊際成本超過了其邊際收益,無論同姓村落還是村中某家族,就其有效生存和集體行動而言,就“太大”了,就趨于分裂成各自獨立的更小群體。只要可能,就會向周邊地區拓殖,另建村落安身。
但“太大”或“太小”都令人誤解:似乎人類群體的大小有個統一的最佳標準。無論核心家庭,或大家庭,甚或家族、宗族或村落,都難說就是人類生存規模最佳的群體,否則又如何解說北上廣這樣的超級都市?在不同自然條件和科學技術條件下,人類的生產生活方式可能不同,因此要求不同規模的群體或社區;資源富裕程度,人口密度,與其他群體——包括同一文明內部的或不同文明之間的——競爭激烈程度,或為有效抵抗頻繁程度不同的自然災害、猛獸襲擊,甚或僅僅是有能力承受某些惡疾肆虐存活下來,都需要并一定會催生更大(或更?。┑娜后w。[202]歷史中國那些看似渾然天成的村落或村中“家族”,不全是血緣的產物,至少不是血緣獨立構建的,而是多種自然和社會力量共同塑造和剪裁的,大致適合了當地民眾日常生活,可以視為更多是基于相互需要而形成的社區。
人的天性,諸如男女之愛、親子之愛,可能有助于核心家庭的發生和鞏固,但很難獨立支撐更大的家庭、家族或同姓村落。“以色事他人,色衰而愛弛”,中外的明白人都曉得沒有什么制度可能建立在愛之上。[203]要建立足夠靈活又有聯系廣泛、可隨時獲得可靠支持和支援的群體,一定要超越小家庭,超越不太穩定的血緣聯系,建立起長期穩固的作為制度的村落社區。這就有了組織問題,隨之而來就是治理和秩序維系問題。為什么可以——為便于學術研究和理解也應當——把歷史上的“齊家”,即同姓農耕村落或“家族”的組織治理,類比為現代基層社區創造和基層政權建設,道理也就在于此。
但也必須限定類比,否則會遮蔽一些重要差異。只是類比;如果真的是基層政權,就沒必要提“齊家”了,完全可以將之便利地歸在“治國”的麾下。在中央集權體制下,這意味著只需遵循王朝制度和法律,執行朝廷命令和指示;它還可以或應當獲得國家的財政支持,直接由朝廷選任政治精英治理。
歷代王朝也曾以各種方式不同程度關注過農耕村落乃至家庭的組織治理,典型如商鞅變法后的秦。[204]后代也一直有鄉里、什伍或保甲等制度。[205]但中國是大國。受當時生產方式、科學技術和交通通訊的限制,朝廷人力財力相當有限,除了天下太平,許多問題上,普通農人指望不上朝廷,因此也就一直不大指望朝廷了。這就是“帝力與我何有哉”[206]的源頭?!凹摇睆膩聿皇且患墖艺?,即便有時村落會代行國家賦予的某些行政責任,如協助征收稅賦;國家有時也會賦予鄉村治理者某些政治權威,或是予以各種形式的“津貼”。[207]
“皇權不下鄉”的另一重大原因是治理對象太特殊?!爸螄碧幚淼幕臼枪彩聞?,為天下黎民百姓提供和平,自然更強調公事公辦。漢武帝之后歷代正統意識形態一直是儒家思想,說是看重家庭,其實更多地是說說而已;從中央到地方各級政府的關系總體上是政治的、公共的和一般的,通過官僚制度化治理。農耕村落的組織和治理則一定有其自身特點,有政治性和公共性的一面,但也不得不包容兼顧農耕村落小家庭乃至個人生活方方面面的追求,有很地方、很家庭、很個人或很私密的一面。村落社區的大量日常事務和涉及的各種關系不太適合以正式法律制度來維系、規制和調整。[208]無論是否應當如此,“清官難斷家務事”一直是歷史中國也是世界各國的事實之一。[209]如果不是自我貶低,自慚形穢,僅將這類說法視為一種客觀社會現象,很有理由說,這就是歷史中國對國家與社會或公共與私人領域的一種界分,是界分公私領域的一種通俗表達。
也未必是壞事。農耕社區的組織治理并非天生劣勢,或全是劣勢,也有其優勢。由于跨社區的交往很少,那里就很少來自社區外部的違法者。偶爾有外來者,也很容易被村中每個人發現、辨認和記住,這幾乎相當于他/她時時處處受到現代社會的攝像頭監控。村落社區中也沒啥容易搬走據為己有的高價值財產,偷個雞或許還成,剩下的也只能摸摸狗了。但這都與血緣沒有關系。有關的只是村落社區中,村民們有持續且無法回避的直面交往,這種重復博弈會形成利益緊密交織的共同體,由此形成并保持的社會共識,會在相當程度上遏制人的機會主義傾向。因關系緊密,私人空間和個人私隱自然會有缺失,但通常只限于村落,不會像克林頓和萊溫斯基那樣名滿天下;更重要的是,這種缺失也有個人和社會收益:相互知根知底,人們可以更有效地防范某些風險。[210]天下好事全占,這種美好社會,只會出現在某些法學家的想象中。
農耕村落的組織治理還可以獲得,甚至是獨享,“治國”最多只能象征性挪用的一些重要資源。最直接、最典型的是儒家特別看重的父子關系和兄弟關系。用前者來建立農耕社區的縱向人際關系,大致相當于領導與服從的關系,但覆蓋的內容會大大超出治國的政治關系。用后者來建立社區內的橫向人際關系,一種“平等”(平輩)競爭但又可以要求協同和支持的關系。這類資源,儒家將之整合上升為孝子忠臣這類意識形態話語,為漢之后歷朝歷代一再強調。但只要心明眼亮,不被忽悠,從經驗上看,自西周之后,歷朝歷代其實都更強調精英政治[211],在治國或平天下中,無論“孝”還是“悌”的分量都一直在減少——想想玄武門之變的李世民,那可是既不孝也不悌!但后世的包括今天的儒家學人誰真的在意了?也不是虛偽。道理很簡單,治國平天下當然需要忠誠可靠,但最需要最緊缺的從來是才能。就算孝能轉化為忠,也沒法轉化為智慧和才干。更何況,中國古人很早就察覺忠孝很難兩全,有時甚至必須大義滅親。[212]
概括說來,由于大國,由于農耕村落的組織治理的特殊性,由于可利用資源的不同,農耕村落的治理,注定與“治國”非常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