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國憲制:歷史中國的制度構成
- 蘇力
- 1397字
- 2019-08-09 18:57:56
結語
放眼世界各國,有意無意挪用血緣親緣關系來想象政治共同體的構成,提供正當性論證,是世界各早期國家的普遍現象。柏拉圖在《法律篇》、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都曾以家庭為模式討論國家問題。[185]近代西方最早的社會契約論者之一洛克和最早的社會契約論批評者之一休謨,也屢屢用家庭討論國家。[186]即便在美國這個顯然不源自家庭、部落和氏族的社會,一個移民社會,家庭的隱喻也同樣彌散并獲得普遍接受。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總統西奧多·羅斯福就主張美國總統是美國的“大管家”。[187]用家來想象、理解和正當化“國”,不是個問題。
盡管在發生學上和理論正當化層面,中國早期國家同家庭的關系確實是剪不斷理還亂,但以上的分析和梳理表明的其實是,真正推動中國憲制發生、演變和發展的并非家庭血緣親緣關系自身,而是——無論自覺或不自覺——國家政治治理的可行性和利弊權衡。血緣親情只是針對接受者的理解力和想象力的漂亮包裝,是便于營銷的修辭。宗法制的發生和制度化就因為它為農耕大國政治治理提供了簡單、便利、有效率的憲制架構。
這意味著政治共同體對血緣親緣關系的“利用”一定是機會主義的。西周初年,西周政治家強烈抨擊商紂王“遺其王父母弟不用”,似乎要恢復并堅守“兄終弟及”,但恰恰是西周徹底廢除了“兄終弟及”,確立了“嫡長繼承”。這個選擇不可能是出于任何更出色的血緣考量。從生物學上看,嫡長與庶幼與其生父并無任何親疏之別。除了王國維如此斷定并堅持外[188],也沒有任何現代堅實的生物學理由認為,父子之親要高于兄弟之親。若從經驗層面看“親親”,同母所生的兄弟其實要比實際是基于認可的父子,血緣關系更可靠也更確定。更重要的是,古代中國有大量歷史記錄表明,當時人們也都知道,“父子之親”未必真的都高過兄弟之親。[189]因此選擇子承父業的“嫡長繼承”,放棄“兄終弟及”,只可能是出于政治考量——在西周社會條件下,“嫡長繼承”隱含的政治穩定性和正當性,加之官僚制和分封制的支持,比“兄終弟及”更能提供穩定的政治預期和秩序,也就是王國維說的“息爭”。[190]挪用血緣親屬關系服務于國家憲制,因此并不是政治被血緣親緣征服,甚至算不上是政治對血緣親緣的妥協。事實上,根本不為血緣,只是為了政治。這一挪用表明的恰恰是,政治考量壓倒了血緣考量。
必須區分儒家的實踐智慧和儒家對制度的正當性解說,后者常常會有許多理論邏輯上的前后不一致,經不起經驗驗證。這里涉及的早期中國的所有憲制問題,都沒法依據前后一致的邏輯,用無論是儒家的“親親”“賢賢”還是“尊尊”予以融貫解釋。采納嫡長繼承制,既不符合“親親”——沒有充分理由表明父子關系比兄弟更親,也不符合“賢賢”——也沒理由認定嫡長子一定比或通常比其弟或其他非嫡長子更賢能,甚至也不符合“尊尊”——除了如此認定并約定俗成外,有何根據認為嫡長子比國王的弟弟更尊貴,或是比國王更年長的兒子甚或所有非嫡長子更尊貴?制度研究必須“就事論事”,始終凝視具體的問題,更多分析制度的利弊,自然地展示制度發生、演變或消亡的理性邏輯,而不是將之硬塞入古人主張的某個原則之中。
本章只是探討了早期中國的幾項制度中可能隱含的相互勾連和支持的政治制度理性。這些制度全都為回應古代中國的根本問題,對于夏商周的國家構成具有無可替代的意義,也經此為當時農耕中國的百姓提供了最大可能的第一公共品:和平和秩序。這令我無法吝嗇“憲制”這樣的稱謂,即便在中國西周之際,這大多被稱為“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