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國憲制:歷史中國的制度構成
- 蘇力
- 2402字
- 2019-08-09 18:57:56
作為制度也作為意識形態的周禮
要求并且獲得了官僚制和分封建的支持,嫡長繼承制得以確立了。但在西周初年,從周禮的創制中似乎可以察覺并推斷,有遠見的政治家如周公已看到,長期實踐分封制的潛在弊端:在如此遼闊且可能日漸遼闊、各地交通交流不便也不多的疆域內,長期實踐嫡長繼承制和分封制,天子與各諸侯國統治者之間,以及各諸侯國統治者相互間,血緣關系會不斷稀釋。各諸侯國間也不會有多少政治、經濟和文化交往和聯系,甚至諸侯王之間終身難得見上一面,相互間也沒有多少利益交換和依賴,諸侯國事實上會是或最終會變成各自獨立。很難指望日漸稀薄乃至最終僅具符號意義的血緣關系還能維系周王朝以分封建形成的憲制架構。這個借助血緣關系構成的政治共同體,完全可能因血緣關系徹底淡化而告終,所謂的宗法親緣關系將變成一個概念空殼,讓位于基于地緣利害關系和政治競爭的社會。利益交換和競爭還肯定會激化各諸侯國之間的矛盾和沖突,最終引出激烈的政治軍事沖突,導致強大的諸侯國覬覦、侵犯、掠奪其他諸侯國的土地、人民、財富、地位和權力,甚至吞并。
這意味著,如不能不斷自我重構(re-constitution),即便當時看來別無選擇的宗法封建制,作為憲制架構,可行,必要,無可替代,卻不可能長治久安。人類就是無法靠努力就煉出長生不老萬世太平的仙丹。
但明智、清醒和務實的政治家也知道,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經世致用,首先并始終要面對的是當下,因為“長期來看,我們都完了”[173],每代人都只能利用現有的資源來回答這代人的問題。重要的不是幻想有什么可以令歷史在此終結的制度,而只是盡人力建立一種在當時看來最可行、并僅在這一意義上最好的制度。如果有問題,肯定有問題,那就建立一些輔助或支援性的制度,組成一個制度體系;還有些問題,也只能留待后代,相信未來的人們有能力,通過制度、經驗和資源的世代累積,逐步解決。也只能如此。這是一種務實、保守但又開放的態度。
西周政治精英希望能發現或創造某種機制,盡可能不斷提醒各諸侯國統治者他們的共同利益,盡可能促使他們忠于并服從周天子以及各自的大宗,并相互支持。即便不可能完全消除利益紛爭,也一定要大大弱化這種利益紛爭的強度,至少也要大大推遲因利益紛爭引發憲制崩潰的危險。以封建宗法制為基礎,西周初年的偉大政治家周公創造了既是憲制的輔助制度,也是國家正統憲制(政法)意識形態的“周禮”,試圖通過定期祭祀統治集團的共同遠祖,強化周王室血緣群體的內部認同和團結,令“民德歸厚”。[174]因此,“人無禮不生,事無禮不成,國家無禮不寧”,古代思想家真的很明白,創制禮,就是要讓賢人乃至普通人遵循規則,好做事,做成事,國家太平,而并非真想培養出什么圣人來。[175]
“禮有五經,莫重于祭”[176],因為無論是否自覺,集體祭祀會通過儀式提醒各國諸侯,提醒卿大夫和各小宗,他們共同的祖先,共同的生物淵源和整體的政治利益,不但會喚醒理性的血緣、親緣和家族意識,有時甚或常常還會催生一種準宗教的神圣情感,一種歸宿感,一種悲憫感,蒼茫的,天人合一,會有利于家族的團結。祭祀還通過家族的集體行動向外部社會,也向血緣群體內部,展示了這個集團的組織結構,各自在這個群體中的權利義務,強化等級意識,并將這種意識特定化。周禮因此為早期中國提供了一種富有儀式化和操作性的政治哲學和社會哲學,起到了憲制/政法/社會意識形態的作用,與當時的憲制互動且互補。
周公的這一制度和憲制/政法意識形態設計是天才的,不但起初有較強的規范力量,還會自動執行。但有什么能杜絕時光和實在利益的侵蝕呢?!幾代人過后,當年的親屬已如同陌路人,這種儀式就會變成沒有任何實在意味的套路,曾經飽滿的親情只剩下聲音的空殼,沒有任何實在力量可以抑制那總是蠢蠢欲動的利益沖動了。春秋時期,禮崩樂壞,“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177],子弒父和少凌長頻繁出現,由此可以理解孔子為什么要作《春秋》,為什么儒家要將“亂臣”同“賊子”相連和并列。[178]
春秋后期,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自大夫出,甚至陪臣執國命。盡管郡縣已在某些諸侯國出現,卻只是臨時的政治軍事措施,還未能作為重構整個中國的基本制度進入政治家的視野,也沒有出現新的可行且強有力的普遍政治規范。諸如孔子這樣的政治家,看到眾多諸侯屢屢且肆無忌憚地違反周禮,也只能對自己喊喊“是可忍孰不可忍”,最多也只能“知其不可而為之”[179],四處奔走宣揚“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180]。重大且根本的憲制變化,大約還需等一個世紀,戰國時期,各諸侯國才開始逐步用郡縣制取代分封制;更要等到秦始皇統一中國,全面推行郡縣制,中國憲制才得以全面重構。
即便如此,也不能說周公的“周禮”作為制度和意識形態的努力失敗了。在未能“長治久安”的意義上,“周禮”是失敗了。但“終結歷史”不是評價制度成敗的有意義的標準,因為從來就不可能有能終結歷史的長治久安。務實的底線標準也許是,如果沒有“周禮”,周王朝可能持續多久?會更長久嗎?這是一個不可能獲得的反事實。
務實看來,“周禮”的意義其實還是足夠深遠。即便郡縣制確立后,以周禮表現的宗法制非但沒在中國社會消失,相反,一直在中國社會扮演了重要角色。在國家政治層面,“家國同構”在一定層面上塑造了此后兩千年中國人的政治想象。一代代中國人有意將國家政治蒙上家庭的溫情脈脈。不但夸張地斷言“欲治其國,必先齊其家”[181],而且以忠、孝同義為由,期待“君子之事親孝,故忠可移于君”[182],乃至建議“求忠臣于孝子之門”[183],盡管從歷史實踐來看,這從來也不是制度。
禮的最重要實踐場域也許是在農業村落社區,國家的最底層。那里“天高皇帝遠”,國家無法為之提供正式制度,或無法提供足夠的正式制度,基于家庭血緣關系的禮因此成了普通民眾生活更多借助和依賴的基本制度,是組織家族和民間社會的最基本制度架構,持續發揮著作用。這種農耕社區實踐則為歷代王朝堅持以儒家為正統政治法律意識形態創造了堅實的社會基礎。[1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