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國憲制:歷史中國的制度構成
- 蘇力
- 2190字
- 2019-08-09 18:57:55
為什么宗法制?
據今天的考古發現,夏控制的范圍大約在黃河中下游,主要是今天的山西南部和河南;商繼承了夏人的中原霸權,但擴大了其控制和影響的疆域。但由于國家(state)史與文化史并不重疊,夏商時期的文化區域不等同于夏商政治管轄的區域。夏商文化影響的疆域或許很大,實際治理的疆域卻很難確定,甚至當時夏商還不是后來的疆域國家,而只是一些散落各地的較大聚居地;盡管在這些離散聚居群體之間,依據不少學人的看法,已有某種政治聯系,構成部落聯盟。[140]西周政治統治的區域擴大了,西周分封諸侯有比較多和細致的記錄,又有現代考古的一些重要遺址,我們今天可以大致了解西周疆域,覆蓋了今天的陜西、山西、河北、河南、湖北、山東、安徽和江蘇等地大部或全部,面積可能超過100萬平方公里。[141]
但即便統治者來自一個部落或部落聯盟(甚至必須如此——后面會討論這一點),其統治的地區或群體也不大可能僅以血緣為基礎。基于血緣關系的政治統治很有限,超出了限度,若想保證大小群體內部的統一行動,就要求,也會出現,更具政治性和制度性的聯系,即便血緣不會完全退場,還會扮演一定作用。這時,這個群體,無論是部落或部落聯盟,就有了組織構成問題,也即憲制問題,如何將這個或大或小仍有血緣關系的群體構成、整合成一個有機且生動的政治體。與此相伴或隱含的則有政治治理的其他合法性問題,需要被統治者在其日常生活中以接受統治的方式來認可統治者及其行動的合法和正當。
只要想象地置身這一情境,就會發現,一個部落或部落聯盟所需面對的憲制麻煩非但有別于,而且遠大于近現代的憲法問題:因為它不是在已形成一個民族/人民的某一區域,以此為基礎,建立一個合法政府,實行有效治理,排斥任何外來的更高政治勢力(如霸主、宗主國或歐洲當年的天主教會)的影響等。在古代中國,在農耕村落,不會存在所謂民族認同問題;一個村落也不可能就相當于一個部落或部落聯盟。在早期中國,首先的憲制問題很可能有關在某農耕區域的村落整合或建立部落或部落聯盟,至于政治組織的形式以及政治治理的實施都會靠后。
至少有些考古證據表明,中國的早期國家,并非恩格斯依據西方經驗描述的那種打破氏族血緣關系形成的以地緣為基礎的國家,更可能是氏族部落征服其他部落形成的國家。地下物證,如陶寺遺址,就指向當時的統治階層很可能長期都是外來的征服者[142];后人追記的記錄也表明,夏商周三代全是通過部落征服形成的。夏本是黃河中游的強大部落,東征西戰多年建立了部落聯邦;多年后,位于黃河下游的商西征打敗了夏,建立了殷商;再數百年后,黃河中上游的周又東征打敗了殷商。夏商一直沒能整合成典型的地域國家,即由不同血緣群體的人構成的政治共同體。[143]軍事實力強大的部落或部落聯盟可以推翻前朝,也可以要求其他族群臣服,但這只是“霸道”,還不足以形成有序的統治,無法有效控制疆域及土地上血緣不同的人民。因為軍事實力可能衰落,一旦衰落,其他部落乘虛而入,就會戰火重起。為保證疆域內更持久的安定,在各地區或各部落的民眾之間需要有更持久、穩定和可靠的聯系,甚或相互間的認同,這就提出了國家或共同體的政治構成問題,也即憲制問題。
鑒于古代社會生產力低下,交通不便,可直接利用或挪用的制度資源就只剩下血緣和親緣。夏商周三代的憲制因此不同程度地都基于或源自對“家”的想象,三代王朝在很大程度上也只是家——家庭或家族或部落——的展開。三代都采取了宗法制,哪怕具體形式和程度不同,都試圖以血緣親緣關系為基礎來建立并展開更有效的政治治理。
不論好壞,這就是古代中國最重要的政治制度想象和創造。通過血緣關系,把分散在不同地區統治其他族群的本家族或本部落的人聯系起來了;通過通婚的親緣關系,“合兩姓之好”[144],則可以建立更大的村落或部落聯盟,把各地方整合起來了。盡管血緣和親緣有顯著的制度功能,后面第五節也會討論西周曾努力把血緣關系上升為禮制和國家的正統意識形態,但這類努力其實并非純粹的血緣親緣關系的組織構成,其著眼點也不在血緣和親緣;這只是挪用血緣和親緣來組織構建基于地域的最早的大型政治體以及大型的治理系統。宗法制是中國最早用作建構疆域大國的制度,在當時社會歷史條件下,這也是唯一現實可行的憲制架構。
這種制度架構的優點很容易想見,至少在兩三代人的時間內,它可以強化各地的政治聯系和心理聯系,保證相互之間能獲得相對可靠的支援。借助各成員(主要是男性)在本血緣群體內的關系位置來分配政治權力,組織國家政治系統的各個層級,讓宗法等級和政治等級一致,宗法關系因此有了行政層級和行政法的意味,這非但有利于統一和協調統治者群體的集體行動,強化早期國家的政治統治,而且,借助血緣親緣關系的組織成本,至少在一段時間內,會很低。
還有另外一個甚至兩個不容易為人看到的重大制度性收益:當統治者均出自同一部落或部落聯盟時,他們相互間會有語言甚至文字(如果有的話)交流上的便利。建立和形成一個大型疆域國家趨于要求及時準確統一傳遞信息和決策。在文字尚未產生或至少很不發達的早期中國,不可能有各地統一的“普通話”,統治者來自同一部落或同一部落聯盟,就有語言交流的便利。[145]如果已有文字,如商周兩朝,就政令統一而言,更要求統治者來自同一部落或部落聯盟。這當然不是甚至不應是一個核心考量,卻仍然是一個重要考量。至少這可以部分解說為什么夏商周三代的更替,都是一個在野的部落或部落聯盟取代另一個當政的部落或部落聯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