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權力的涵義
1.誰的江山?
原文
景公與晏子游于少海,[1]登柏寢之臺而還望其國,[2]曰:“美哉!泱泱乎,堂堂乎!后世將孰有此?”[3]晏子對曰:“其田成氏乎?”[4]景公曰:“寡人有此國也,而曰田成氏有之,何也?”晏子對曰:“夫田成氏甚得齊民。[5]其于民也,[6]上之請爵祿行諸大臣,[7]下之私大斗斛區釜以出貸,小斗斛區釜以收之。[8]殺一牛,取一豆肉,余以食士;[9]終歲,布帛取二制焉,余以衣士。[10]故市木之價,不加貴于山;澤之魚鹽龜鱉蠃蚌,不貴于海。[11]君重斂,而田成氏厚施。[12]齊嘗大饑,[13]道旁餓死者不可勝數也,[14]父子相牽而趨田成氏者不聞不生。[15]故秦周之民相與歌之曰:[16]‘謳乎,其已乎?[17]苞乎,其往歸田成子乎?’[18]《詩》曰:[19]‘雖無德與女,[20]式歌且舞。’[21]今田成氏之德而民之歌舞,民德歸之矣。[22]故曰:‘其田成氏乎?’”公泫然出涕,[23]曰:“不亦悲乎!寡人有國而田成氏有之。今為之奈何?”晏子對曰:“君何患焉?[24]若君欲奪之,則近賢而遠不肖,[25]治其煩亂,[26]緩其刑罰,[27]振貧窮而恤孤寡,[28]行恩惠而給不足,[29]民將歸君,則雖有十田成氏,其如君何?”[30](《韓非子·外儲說右上》)
注釋
[1]景公:齊景公(約前550-前490),名杵臼,春秋時齊國君主,是一位既有治國的情懷宏愿,又貪圖享樂的君主。在位五十八年。晏子:晏嬰,字平仲,齊景公的相。少(shào)海:(清)王先慎《韓非子集解》認為即渤海。[2]柏寢之臺:臺是夯土筑造的高臺,用于登高觀望。據《左傳》和《史記》,柏寢又作“路寢”,此臺在今山東省高青縣東北。還望:回望。國:國都,指齊國都城臨淄。[3]泱泱(yāng):氣勢宏大的樣子。堂堂:繁盛的樣子。孰:誰。[4]其:表推測語氣的副詞,相當于“大概”。田成氏:指田常,春秋末期齊國執政的卿,死后謚號為“成”。按:田氏本為陳國貴族,公子陳完因國內政治動亂逃到齊國,世代為卿。傳到田常,弒簡公立平公,控制了齊國國政。到田和便列為諸侯;至田午徹底取代姜姓齊國。景公時期,田氏家族先后由田無宇和田乞主持,至悼公四年田乞去世,田常代立。據《左傳》和《史記》,景公九年,晏子出訪晉國,與晉大夫叔向交談時說到田氏收買民心的一系列措施;景公三十二年,晏子勸諫景公也有類似內容,可見田氏家族一貫重視爭取民心。故〔日〕松皋圓、陳啟天等均認為“田成氏”當作“田氏”,下文各處“田成氏”均同此。[5]夫(fú):指示代詞,相當于“這”或“那”。[6]民:這里相對于“君”而言,包括官吏和百姓。[7]上之:對上,指對朝廷大臣。爵:爵位,古代貴族的等級稱號。行諸大臣:行之于大臣,把這些爵祿用到大臣身上。[8]下之:對下,指對普通民眾。私:私自。大:增大。斗斛(hú)區(ōu)釜:是齊國四種量器的名稱,十升是一斗,十斗是一斛,一斗六升是一區,六斗四升是一釜。貸:借入或借出。此處為借出。小:減小。[9]豆:古代盛肉的器皿,類似后代的高腳盤子。以:用來。食(sì):使吃。[10]終歲:滿一年。布帛:麻織成的紡織品總稱為“布”,絲織品總稱為“帛”。制:丈量布帛的長度單位,一丈八尺為一制。衣(yì):使穿。[11]加貴于山:比山上更貴。澤:水匯聚的地方。這句是說各種水產品在市場上的價格不比海邊貴。《左傳·昭公三年》載此事,沒有“澤之”二字。蠃(luó):同“螺”。按:這幾句是說田氏采取有效措施平抑物價。[12]斂:征斂財物。厚:多,重。[13]嘗:曾經。大饑:發生嚴重的饑荒。[14]勝數(shēng shǔ):計算清楚。[15]趨:奔赴,投奔。生:活下來。[16]秦周之民:《呂氏春秋·權勛》:“達子又帥其余卒以軍于秦周。”高誘注:“秦周,齊城門名。”這里用“秦周之民”指齊國都城的民眾。相與:共同。[17]謳(ōu):歌唱。已:終止,結束。這里似可理解為齊公室給民眾造成的苦難快到盡頭了。[18]苞:茂盛。這里似指田氏的德業興盛。[19]《詩》:此指《詩經·小雅·車舝(xiá)》。[20]女:通“汝”,你。[21]式:用。[22]民德:指民心。[23]泫(xuàn)然:眼淚涌流的樣子。涕:眼淚。[24]何患:患何,擔心什么。[25]遠(yuàn):使遠離,疏遠。不肖:不類似;指才德不好,不正派。[26]煩亂:指紛繁雜亂的狀況。[27]緩:使寬緩。[28]振:救濟。后來寫作“賑”。恤(xù):救濟。孤:年幼失去父親。寡:婦人喪夫或男子喪妻。[29]給(jǐ):使充足,供應。不足:指生活有困難的人。[30]其:表示反問語氣的副詞。
譯文
齊景公和晏子到渤海游玩,登上柏寢臺,向南回望都城臨淄,景公不禁贊嘆道:“壯美啊!如此宏大,如此繁盛!后代誰將享有這個國家呢?”晏子回答說:“大概是田氏吧?”景公說:“我擁有這個國家,你卻說田氏將享有它,為什么?”晏子回答說:“田氏非常得齊國民眾的心。田氏對于官民,對上他向君主請求爵位俸祿,然后賞賜給大臣;對下他私自造了比公量大的斗、斛、區、釜等量器,用這些容量大的量器借給百姓糧食,再用小的公量收回。殺一頭牛,自己只取一豆牛肉,其余的都拿來送給士人吃。一年到頭,所有的布帛,自己只取用三丈六尺,其余的都用來送給士人穿。所以市場上木材的價格不比山上更貴;(市場上)各種水產的魚、鹽、龜、鱉、螺、蚌,也不比海邊更貴。君主對百姓拼命盤剝搜刮,田氏拿出大量的物質利益施舍給百姓。齊國曾經發生嚴重的饑荒,道路兩旁餓死的人都數不清了,百姓扶老攜幼投奔田氏的,沒聽說有死掉的。所以齊國民眾共同歌唱:‘歌唱啊,快要結束了吧?興旺啊,還是前去歸附田氏吧。’《詩》里說:‘雖沒有德惠給你們,你們卻為他載歌載舞。’如今以田氏的德行和百姓為他載歌載舞的情況看,齊國的民心已經歸附田氏了。所以我說:‘大概是田氏吧?’”景公聽罷,眼淚滾滾而下,說道:“這不也太可悲了嗎?我擁有這個國家,田氏卻將占有它。現在可怎么辦呢?”晏子回答說:“您擔心什么呢?假如您想奪回自己的國家,那么就親近賢明的人,疏遠奸邪小人,整治齊國紛繁混亂的局面,放寬刑罰,救濟貧窮的人和孤寡的人。施行恩惠,供給生活有困難的人。這樣民眾將歸向君主,那么即使有十個田氏,又能把君主怎樣呢?”
解說
登高望遠,人們會被壯美的風景激發起各種思緒。詩人感受到造化之神奇,念天地之悠悠,嘆民生之艱辛;野心家則縱橫古今,馳想帝王之偉業,夢想著將這花花江山據為一己之私。作為君主的齊景公在晏子的陪伴下登臺,神思漫游,心潮起伏,大概想到自己身后,子孫后代統治國家的情形,對未來產生了不確定感。他的意識中,自然應該是千秋萬代,永享江山。他對自己任內的作為還是充滿了自信,對未來有模糊的期許。晏子的話,打破了他的美夢。他無法相信,自家的江山怎么會改變顏色成了別人的?又怎樣防止這一點?這大概是每位家天下的擁有者為之憂心焦慮的重大問題。
晏子指出,一直以來,田氏用大斗借出、小斗收回的辦法,偷偷向百姓施舍利益。田氏自然不能大張旗鼓地宣傳自己的義舉,但是,人心是桿秤,百姓心里都明白誰真正對他們好。齊國的公室則是倒行逆施,拼命搜刮盤剝百姓。當百姓對國君失望至極,他們的心就都徹底倒向田氏。這樣的情勢下,田氏不想取代姜氏擁有齊國政權都不可能了。晏子討論齊國政權將要發生更替,主要講田氏如何興起,在此過程中對比齊公室的作為。晏子抓住了問題的核心,即民心的向背,從而揭示出齊國兩股政治勢力興衰的原因。晏子論述的問題在當時具有普遍意義。自春秋開始,周天子作為最高統治者的地位趨于衰落,各諸侯國強大起來;春秋中期以后,各諸侯國的公室也逐漸衰微,而卿大夫家族的勢力崛起。距這次談話半個世紀之后,田恒殺掉齊簡公,掌控了齊國政權;然后就是田和位列諸侯,至田午徹底取代姜姓齊國。晏子所作的歷史預言成為現實。可見齊景公并沒有真正采納晏子的諫言,而是繼續站在人民的對立面,竟然企圖用更殘暴的刑罰鉗民之口,結果在自取滅亡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韓非認為,晏子的諫言在根本上是錯誤的。景公的禍患不在于未給百姓施舍恩惠,而在于不懂得運用權勢,及時誅殺擅自用物質利益籠絡百姓、收買民心的田氏。韓非極端輕視民心,在他眼里,民眾如同不知好歹的幼兒,只喜歡眼前的好處,卻看不到長遠的利益。因此,需要用明確的法律規范百姓,為君主出一分力便得一分賞,敢于觸犯法禁必定受到嚴厲懲罰。如此,國家就可以長治久安,君主就可以永享大位。但全面實踐韓非思想的秦王朝迅速土崩瓦解,意味著韓非的認識存在嚴重的誤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