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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海登·懷特:敘事、虛構與歷史

20世紀之初,西方歷史哲學的領域中發生了從思辨的歷史哲學到分析的(或批判的)歷史哲學的轉型。按沃爾什廣為人知的概括,前者指的是對客觀歷史過程的哲學反思,它所要探詢的是客觀歷史過程的目標、意義、規律、動力等問題;后者則是對歷史學的學科性質、尤其是歷史認識和歷史解釋的特性進行理論的分析和探討。[1]我們也可以更加淺白地將二者之間的分野視為二者分別以“歷史”和“史學”作為自己理論反思的對象。分析的歷史哲學在20世紀60、70年代之前,由附庸而蔚為大國,成為歷史哲學和史學理論研究的主流,在對歷史解釋的特性、歷史研究的客觀性等問題的探索等方面取得了長足的進展。然而,在不同的學科領域,我們經常會看到這樣的情形:某一種理論范式之下對該領域的理論探討,往往會因為該范式所提供的核心問題在一定階段內可被深入的程度、思考問題的角度和各種可能性被大量消耗之后而陷入僵局。這正是20世紀60、70年代,分析的歷史哲學在經歷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的迅速發展之后所面臨的局面。而此時歷史哲學領域內再次發生了重大的理論轉型,此種敘事的轉向(narrative turn,又有人稱之為修辭的轉向[rhetoric turn]或語言學的轉向[linguistic turn])使得敘事主義的歷史哲學浮出水面,取代分析的歷史哲學而成為當代歷史哲學的主流形態,使得歷史哲學這一學術領域在危機中又重新煥發出勃勃生機。美國歷史哲學家海登·懷特(Hayden White,1928—)則是促成這一轉型的最為關鍵的人物。他在其主要著作《元史學:19世紀歐洲的歷史想象》[2]和一系列論著中所提出的基本思路和觀點,在很大程度上主宰了近幾十年來西方(尤其是英美)歷史哲學的理論取向和思考重心。

敘事(narrative)指的是這樣一種話語模式,它將特定的事件序列依時間順序納入一個能為人理解和把握的語言結構,從而賦予其意義。通常意義上的敘事,往往被等同為“講故事”。當代西方歷史哲學領域內,之所以在20世紀60、70年代發生敘事的轉向,有其多方面的動因。首先,就歷史學實踐而言,歷史學彰明較著的學科特點之一就是,它不同于自然科學和各門社會科學,沒有屬于自己的專門技術性術語,它以日常有教養的語言(ordinary educated speech)作為傳達自身研究成果的基本工具,而敘事一直以來就是歷史學話語的主要形態,甚至長期以來被認為是史學話語的根本屬性。由克羅齊著名的“沒有敘事,就沒有歷史學”[3]的論斷,足見“講故事”(story-telling)的特性作為歷史學著作根本特征之深入人心。但是,二戰以來,隨著各門社會科學的迅猛發展,史學社會科學化的進程在很大程度上改寫了西方歷史學的形態。經濟學、社會學、人類學、心理學、人口學和統計學等社會科學方法紛紛被援引進入歷史研究的領域,長時段的社會、經濟、人口的變遷成為社會科學化的歷史學所致力研究的主題。敘事作為前社會科學、前分析的傳統史學最顯著的痕跡而遭到質疑和排斥。法國年鑒學派的一代宗師布羅代爾就曾毫不掩飾地表達了他對于傳統的敘事史學的輕蔑:

在敘事的歷史學家們看來,人們的生活是被戲劇性的偶然事變所支配,是被那些偶然出現、作為他們自身命運而尤其是我們命運的主人的出類拔萃的人們所主宰著的。并且,當他們談起“普遍史”時,他們實際上說的就是這些出類拔萃的命運的縱橫交錯,因為很顯然,每一位英雄都需要另外一位來搭配。我們都知道,這不過是欺瞞人的伎倆。[4]

與以問題為導向、對于長時段的非人為(impersonal)進程運用社會科學方法進行的分析相比,敘事史學已經顯得落伍了。從敘事史學到問題導向的分析性的歷史研究的轉型,在很多史學社會科學化的推動者和倡導者看來,乃是歷史學進步的唯一路徑。[5]然而,敘事史學并沒有隨著史學社會科學化的進程而衰微或者竟至于銷聲匿跡。一方面,許多職業史學家頑強地捍衛著作為歷史學家的技藝的敘事,不斷有敘事性的歷史著作被生產出來并產生重大的影響;另一方面,傳統的敘事模式在一度遭到貶抑之后,開始展示出它所特有的魅力,甚至于一些原本屬于社會科學化史學陣營內的史家,也開始以講故事的敘事方式來解釋歷史和組織他們的歷史著作。比如,原本運用社會科學方法在人口史和社會史等領域取得豐碩成果的年鑒學派重要成員勒華拉杜里,1975年出版了他的名著《蒙塔尤》[6],此書以敘事的方式對14世紀初法國一個小山村的社會、經濟、宗教生活進行了栩栩如生的展示。到20世紀70年代末,圍繞著《過去與現在》雜志的英國史學社會科學化陣營的主要人物之一勞倫斯·斯通(Lawrence Stone)和英國著名的馬克思主義史學家霍布斯鮑姆(Eric Hobsbawm),都已經在談論“敘事的復興”了。[7]歷史學實踐已經在呼喚著對于歷史敘事的理論反思。

其次,從理論邏輯來說,敘事與社會科學化的史學所強調的分析之間的關系,也開始得到重新審視。圍繞著歷史解釋的各種模式所展開的爭論,原本是分析的歷史哲學的核心議題。亨佩爾等人的覆蓋律(covering law)模式強調,一切特殊的歷史事件都是藉由被納入一個普遍規律之下而得到解釋的;而德雷等人的合理行動(rational action)模式則秉承柯林武德的思路,認為了解和重演歷史行動者的思想才是理解歷史事件的關鍵所在。隨著討論的深入,歷史敘事所具有的解釋功能開始得到人們的注意,歷史學的敘事特質進入了歷史哲學理論反思的前沿地帶。一個或一組特定的歷史事件被納入某個敘事性的話語結構,就意味著它在一定程度上以特定的方式與其他事件、并且與某個更大的整體聯系在了一起,這意味著它可以得到人們的理解和解釋。這一論點得到了人們普遍的接受。歷史分析和歷史敘事(至少在優秀的歷史作品中)原本是不可分割地結合在一起的。懷特就此引述文化史名家蓋伊的話說:“沒有分析的歷史敘事是瑣碎的,而沒有敘事的歷史分析則是欠缺的”,并用康德式的語言將這句話改寫為“歷史敘事無分析則空,歷史分析無敘事則盲”。[8]

再次,從歷史哲學學術發展的脈絡來看,在分析的歷史哲學領域的研究已明顯呈現出回報遞減的情形下,敘事主義的歷史哲學不再以歷史解釋的模式等問題作為自身關注的重心,而是將著眼點轉移到歷史研究的成果體現亦即歷史敘事的文本上,從而獲得了一系列嶄新的視角和洞見。從這個角度,可以說,相對于思辨的歷史哲學關注客觀的歷史過程而言,敘事主義的歷史哲學和分析的歷史哲學一樣,都是以歷史學的學科特性作為自己理論反思的主要對象的。前者可說是在后者的基礎上革新、深化和推進了對歷史學的理論反思。

如果我們把史學反思關注的焦點放在歷史研究的最終產品——歷史著作——之上,就可以發現,歷史著作最顯明的特征,就在于它是一種“以敘事性散文話語為形式的言辭結構”[9],它乃是一種文學制品(literary artifact)。因而,任何有關歷史著作的理論(從而任何的史學理論)都應將敘事作為自己的核心議題來加以討論。由這一著眼點出發,文學理論與歷史著作就有了直接的關聯,而藝術性或者說詩性的因素在史學理論中就以前所未有的重要性顯露出來了。可以說,海登·懷特在《元史學》一書中所自覺地要從事的,就是這樣一種取向的探索。他在解釋此書宗旨時明確地寫道:

在辨識和解釋19世紀歐洲歷史意識的主要形式之外,我主要的目的之一,是要確立歷史學和歷史哲學在實踐它們的任何時期所具有的獨特的詩性要素。人們常說,歷史學是科學和藝術的混合物。然而,在近來分析哲學家們已經成功地澄清了歷史學在何種程度上可以被視為一種科學的同時,卻很少有人關注到它的藝術性成分。通過揭示一個特定的歷史觀念所賴以構成的語言學基礎,我試圖確立歷史著作中無可回避的詩性特質,并在歷史記述中具體展示出那使得其理論概念得以默然認可的預構性(prefigurative)因素。[10]

既然,“每一部歷史首先和首要地都是一種言辭制品,是某種特殊類型的語言使用的產物”,那么,“如果說歷史話語所生產的是某種特定的知識的話,首先就必須將其作為一種語言結構來進行分析”。[11]這樣的思路,就使得敘事進入了歷史哲學思考的焦點,而不再像許多探討過敘事問題的分析哲學家那樣,將對敘事的討論限制在其歷史認識和歷史解釋的功能之中,而是為其開辟了一個更加廣闊的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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