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敘事的轉向:當代西方史學理論的考察(第二版)
- 彭剛
- 2743字
- 2019-08-09 18:51:21
序二
劉家和
月初,友人彭剛君來,帶來他的大著《敘事的轉向》書稿,告以行將付梓,并囑為之作序。初聽之后,頗覺惶恐,內心自問:我的學力勝任嗎?這倒不是故作謙辭,實在因為彭君在此方面本屬科班出身,其譯著與論文問世者已經不少,而且頗得學界好評,我自己也認為他已經是一位相當出色的青年專家;而我作為一個長期以具體史學為工作對象的學者,雖然對于史學理論一直深懷業余愛好(也許還可以說這種hobby也到了某種crazy的程度),但是充其量不過一介“下海票友”而已。要我給他的書寫序,能寫出什么模樣來呢?總不能“佛頭著糞”吧。于是建議彭君,宜請何兆武先生作序。何先生既為彭君之師,又為當今西方史學理論研究之巨擘,為彭君此書作序,其誰能謂不宜?彭君答稱,已請序于何先生,并蒙俯允;并說在此書后記中已經提到將請何先生與不才作序,且戲言“大概脫不了‘拉大旗作虎皮’的嫌疑”。聽完此語,我不禁失笑說:“何先生為足下之本師,足下即成長于何先生學術之旗下,此大旗不拉已有,無須再拉;而我算得上什么大旗?人家不說我為你的書寫序是附君驥尾,那已經夠寬大為懷的了,何來足下所謂之嫌疑?”于是,彭君與我相視而笑。此時我心亦豁然有所悟,什么“大旗”“虎皮”“附驥”“沾光”之類,一概無非“客氣”(非今日通常所用的意思)之浮詞,原無關于學術交往之實際,一笑置之,就可以了。鑒于彭君與我這些年來的學術交往,相互間的了解和友誼的確是相當不錯的,為朋友的書寫一篇序,不論好壞,也總是一種正常的學術交往、對話,對于讀者多少是會有些好處的。于是我們商定,何先生作為老師的序作為序一,我作為朋友的序作為序二。這樣開始準備寫序了。
要為他的書寫序,就不能不讀其書。不過,正如彭君所言,他書中的多數內容不是成文以前就和我有所討論,就是成文后首先讓我先睹為快,隨后還會有些交談和討論,所以看起來相當熟悉,頗有如見故人之感。這里就要談一點彭君與我的學術交往。我對史學理論長期有濃烈之興趣,抓到一點時間都會讀一些這方面的著作或譯作,而我自己限于時間之緊張以及精力之不足,讀遍外國書之中文譯本都來不及,讀了一些感到譯文有難解之處的書,想到各圖書館查找原文書也有力所不逮之感。在這種情況下,彭剛君的譯文頗能承乃師何先生之風,讓我讀起來方便易解并且比較放心;有其他譯著要對讀原文者,他又會幫我找來原書或復印本。所以,他是我研讀外國當代史學理論的一位益友。他給我帶來了巨大的方便,我讀后有想法自然也會和他交流。在交流中,他常給我帶來許多新的信息以及他的看法,我會就此提出愚見,有時還會結合中國傳統文史之學談一些個人見解。我們之間年齡差異雖大,但是彼此皆能盡興而談,竟然常在討論中得到一種互相推敲和印證的愉悅。這樣我們之間就構成了學術上的忘年之交。這也說明,他之所以要我寫序,不過是平時學術交流的一種繼續而已。當然,這樣的序,只能是朋友的序。
以上談了在與我交往之中的彭君其人,現在該談談其書了。在準備寫序中與彭君通話數次,就書中內容可分析、可擴展討論之點也做了不少的交流,而且頗有相得益彰之處。原來準備把這些內容初步寫進序文里。可是經過對目前不得不做的種種事情的安排,發現我暫時實在做不到這一點。所以下面只能對此書的內容重點就我所見及者做些簡要的介紹。
在我看來,彭君此書乃是一部關于20世紀西方史學的理論與歷史的專著,而其重點則在于史學理論發展之歷史。不過,他的敘述方式不是按照時間順序嚴格地依照編年式的編排,而是有重點地突出當代所謂后現代主義的史學理論,然后再把它們置于史學理論的歷史進程中加以分析、論述的。后現代主義史學理論的最主要的特點是什么呢?彭君此書的書名已經切中鵠的地指認出來——敘事的轉向。當然在敘事的轉向(哲學中的語言學轉向與史學中的敘事轉向是一致的)中出現的流派并不止一家,他沒有太多著墨于從理論上反對“總體史”而在實踐上致力于一村、一鎮的細化敘事的史學的論述,而是特別聚焦于史學敘事轉向中的兩位在理論上起到了領軍作用的人物——海登·懷特和安克斯密特,同時也論及在思想史研究中深受維特根斯坦和奧斯汀等人語言哲學影響的昆廷·斯金納。本書的開始三個部分就是對這三位學者所做的個案的論述。有了這三個主要的個案論述以后,接著就是第四部分,即從個案到以19世紀為緣起的20世紀西方史學理論的總體發展,自歷史事實與解釋的關系的角度把這一發展分為以下三個階段:“粗略地說,在重構論(按,以蘭克為代表)看來,事實的積累自會呈現出意義和模式,歷史解釋出自歷史事實;在建構論(按,以克羅齊、柯林武德為代表)看來,事實并非解釋所要圍繞的‘硬核’,事實進入歷史學家的視野和工作程序,本身就包含了解釋的因素在其中,而解釋的結構符合于事實的結構,乃是解釋成功的標準;在解構論(按,即語言學的轉向或敘事的轉向,以海登·懷特、安克斯密特等人為代表)看來,事實沒有獨立于文本之外的實在性,解釋主導和支配著事實,但解釋和事實之間在沒有截然分界線的同時,卻又可以相互轉換。”彭君在論述的同時,分析了其間的過渡的內在理路與歷史意義,并且在必要的地方也給出了自己批評性的意見。既然已經討論了歷史的事實與解釋的關系,在隨后的第五部分中,他自然地把討論聚焦到相對主義、敘事主義與歷史學客觀性問題。歷史學的客觀性,乃是專業歷史學家最為關注的問題核心之點。人們通常以為,相對主義的史學理論已經對于歷史的客觀性提出了一定程度的質疑,而敘事主義的史學理論則完全否認歷史的客觀性。當然,不論是海登·懷特,還是安克斯密特,都沒有否認個別歷史事件的實在性。但是,海登·懷特認為,歷史學家在做歷史敘事時可以任意選用一種隱喻框架來先驗地規劃其敘事總體,如此一來,還能給歷史的客觀性保留多少余地呢?而安克斯密特又進一步區分了“歷史表現”(或“敘事實體”)和“歷史描述”(或“歷史陳述”),如果說“歷史描述”還“指涉”(to refer to)實在,那么“歷史表現”就只是“關于”(to be about)實在而已。這樣,作為文本的歷史與客觀性的關系,就如同風箏斷了線,結果就不知所終了。彭君對于這些理論都做出了比較有說服力的分析與批評。既看到后現代主義史學對我們有其拓展視野的作用,又能作出切實的批評,這對我們是很有啟發作用的。我的這一段文字,就是對于彭君此書五部分的大體框架的介紹。是否準確,則有待于彭君及讀者諸君的指教。
還有一點似乎值得一說,那就是,許多專業歷史學家看到后現代主義的史學理論作品,就會覺得其內容很難理解。其間的障礙,固然有其概念與思路懸殊的原因,不過也有譯介者所用語言未能盡合中國讀者習慣的緣故。在我看來,彭君的譯介與研究總體來說是清晰易解的。這也甚便于讀者。
這篇序文,至此為止。尚祈彭君與讀者諸君批評指教。
2009年6月25日
于北京師范大學之寓廬愚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