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敘事的轉向:當代西方史學理論的考察(第二版)
- 彭剛
- 4215字
- 2019-08-09 18:51:25
三
斯金納思想史研究的取向受到維特根斯坦和奧斯汀等人的語言哲學的很大影響。維特根斯坦的《哲學研究》的核心論點之一就是,我們不應孤立地思考語詞的意義,而是應該到具體的語言游戲、更廣泛而言是要到特定的生活形式之中去考察它們的用法。奧斯汀的研究重心則是言語行為(speech act),他在《如何以言行事》(How to Do Things with Words)中指出,所有言語都是行為,言語行為的功能除了以言表意(locutionary)外,還有以言行事(illocutionary)。[210]而這后一種功能就提示我們,必須充分考慮說話者的意圖。冬天公園湖面的管理人對著試圖下湖滑冰的人喊話:“這里的冰層太薄。”其中警告、提醒和禁令的含義,是單純考慮語句的字面意義所無法揭示出來的。在斯金納看來,維特根斯坦和奧斯汀的論點對于思想史家而言格外具有解釋學上的價值。[211]從這樣的立場出發,拉夫喬伊式的觀念史在其取向上就是根本錯誤的,因為思想史上“并不存在什么不同的作者都要為之效力的確定的觀念,而只有一系列不同的人物以一系列不同的意圖作出的一系列不同的陳述。我們看到的是并沒有什么觀念的歷史需要寫就,存在的只是一種有關其各種具體用法以及使用它的各種不同意圖的歷史”。[212]文學理論中的“新批評”(New Criticism)學派曾以探討文本背后作者本人的意圖為謬誤(亦即他們所謂“intentional fallacy”),認為作者的意圖和打算對于指引我們還原某個文學文本的意義而言,既不可得又不可取(neither available nor desirable),而在斯金納看來,對于思想史研究和文學文本的研究來說,最重要的就是去探索某個片段背后作者本人的意圖(他以這個片段的文字想要做的事究竟是什么)。[213]
斯金納說過,對于他“作為一個歷史學家的實踐而言產生了最為直接的理論影響的作者就是柯林武德”。[214]他在學生時代,“就被柯林武德的核心觀念(最初源自他的美學)吸引住了,那就是,一切藝術作品(也包括哲學和文學作品)都是有其意圖的物品,因而要理解它們,我們就必須努力去還原和理解它們之中所潛藏著的目的”。[215]柯林武德的問答邏輯認為,任何思想命題都是在某個特定場合的某個特定意圖的體現,都是針對某個特定問題做出的回答,因此,這一問與答的綜合體就必定從屬于某一個特定的歷史語境。思想史上并不存在什么永恒的問題,存在的只是對于個別問題的個別回答。就此而論,對于斯金納來說,奧斯汀的哲學分析在其關鍵性的方面就不過是柯林武德所謂的問答邏輯的一種體現。[216]
在斯金納看來,他所剖析和批判的思想史研究中的種種“神話”和謬誤,其危險都來自于,研究者將思想史中的經典文本視作是自足的研究對象,將考察重點置于每個作者對進入永恒問題清單上的主題所發表的見解,從而力圖借此恢復他們著作的意義和重要性。這樣的研究有其內在的缺陷,絕非小心謹慎就能避免。斯金納說道:
簡而言之,研究過往的思想家們說了些什么,只不過完成了兩項解釋任務中的第一項,解釋任務的第二項——而且如果我們的宗旨是要獲得對于思想史片段的歷史性理解的話,那常常是更加重要的一項——則是要力圖了解作者的意圖,而這一任務只有通過對作者發表某一番言論時的歷史語境的考察才有可能完成。這其中牽涉到的語境,乃是多重的。語言的語境(lin-guistic context)是必須考慮到的。一方面,語詞會隨時間而改變意義,比如,貝克萊的批評者們經常指責他的立場是“egoism”,此詞今天的含義是自我中心的利己主義,而在那個時代其含義則相當于今天的“solipsism”(唯我論),今天意義上的“egoism”在那個時代的對應詞則是“Hobbism”(霍布斯主義)。[218]不考慮到語言語境的因素,對于某些文本即便是字面意義上的理解都會發生危險。另一方面,考察某一文本時不對當時的語言常規(linguistic convention)[219]有所了解,就無法對該文本的思想史意義做出準確的判斷。比如,《君主論》中明確提出,君主應該知道什么時候表現得沒有德性。研究者只有考察了大量當時同類的“君王寶鑒”一類的論著,看到幾乎所有這類論著都在鼓勵君主應該時時表現出德性,才可能深入了解馬基雅維里這一論點的內涵。誠如斯金納的入室弟子塔利(James Tully)所說,史學家要想了解某一言語行為在多大程度上是原創性的或不過是俗套,脫離語境孤立考察文本或者考察語境時不考慮語言常規者是做不到的,而要了解當時的常規或常態,就必須不僅考察思想史上的大人物,還必須考察大量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220]
遵循柯林武德的問答邏輯,對任何思想立場和命題的理解,就都要求我們必須追溯到它所力圖解決的問題,而問題的確定,離不開對具體思想語境的把握。斯金納以晚近以來笛卡兒研究中所取得的進展為例說明了這一點:關于笛卡兒在《沉思》中對確定性的討論,傳統的哲學史對此的處理無法讓人饜足,用柯林武德的話來說,它不能讓我們了解笛卡兒以其確定性學說所要解答的問題。而新近的研究表明,笛卡兒所針對的是16世紀后期古代皮浪主義文本的重新獲得和傳播。這種解釋不僅提供了一種考察《沉思》的方式,而且對很多細節提供了有效的說明,如文本為何以某種方式來組織,為何使用某些詞匯,為何特別強調某些論點等等。[221]
很多時候,只有對社會、政治語境的考察,才能使我們對思想家在發表某種學說或言論時的意圖達到真正的理解。14世紀意大利的法學家巴托魯斯(Bartolus)的盛名,來自于他挑戰了羅馬法注釋法學派(the glossatorial school of Roman law)的傳統觀點——事實必須依據法律來調整,因為羅馬法乃是不變的標準。巴托魯斯在14世紀20年代反對此種成說,明確提出在法律和事實相沖突時,需調整法律來適應事實,為后注釋法學派的法學研究提供了方法論基礎。這一理論立場潛在的語境在于,此時北意大利的各公社已在事實上獨立于神圣羅馬帝國,而論爭中所涉及的法律乃是羅馬帝國皇帝可據之認定自己對北意大利享有治權的羅馬法。法學觀點論戰的雙方分別是在維護和否認北意大利的獨立。[222]可見,對現實社會、政治語境的考量,就是我們力圖把握思想學說和命題蘊涵時須臾不可離棄的重要環節。
這類例子數不勝數,它們表明,單純反復細致地研讀文本,是無法解決思想史研究中的一些重大問題的。修正派的思想史研究號稱,對特定文本的專注而精心的研讀就能揭示其真實內涵。然而,它們對霍布斯和培爾(Pierre Bayle)的解釋就提供了一個很好的例證表明此路不通。霍布斯討論自然法時稱自然法乃是上帝法,因而我們必須遵守。傳統上人們認為這是一個懷疑論者在以大家都最熟悉不過的詞語來服務于異端的用途。修正派則認定這是霍布斯的真實信仰,并把他視為一個基督教義務論(Christian deontology)的鼓吹者。培爾的《哲學辭典》中頗多激進的加爾文教派神學的內容,修正派一反傳統觀點,認為培爾絕非稍后于他的嬉笑怒罵的啟蒙哲人的原型,而是信仰篤實,對他的文字應該按照字面來理解。在斯金納看來,修正派似乎沒有意識到,他們的解釋同時就包含了對于霍布斯、培爾以及他們生活時代的一些令人感覺很奇怪的假設。這兩位思想家都被啟蒙時代的哲人們視為懷疑論的偉大前驅,同時代的批評者和同情者也都如此看待他們,沒有人懷疑他們的意圖是要抨擊當時的宗教正統。當然,修正派還有可能堅持認為,所有這些人都弄錯了。然而,此種說法導致的是解釋霍布斯和培爾的態度時進一步的困難。他們兩人都有足夠的理由認識到,宗教上的非正統是樁危險事。霍布斯有相當一段時間擔心主教們把他當作異端送上火刑柱,培爾則因為反天主教而被色當大學解除了教授職位,后來又因為不夠反天主教被鹿特丹大學解除了教授職位。倘若真如修正派所說,二人在論著中真誠地想要傳布正統的宗教情感的話,我們就無法理解,他們為何不從他們著作較晚的版本中刪除或修改那些顯然是被嚴重誤解了的部分?兩人都有大量的機會來做這件事,培爾還曾被人催促著這樣去做,而他們卻都沒有花力氣去消除這種“誤解”。[223]修正派的解釋無法解決這樣的問題,相反,這樣的例子說明,“語境本身因而可以作為某種上訴法庭,來裁斷不相容的對于意圖的推想的相對合理性”。[224]
斯金納這樣一種“跨文本的、語境論”的研究取向,“旨在對任何在文本與語境之間的截然分別提出挑戰”。[225]這樣的研究路數,即便探討的對象是某個在傳統思想史花名冊上地位毋庸置疑的大思想家(斯金納本人主要研究的人物就是馬基雅維里和霍布斯),研究的過程也絕不僅僅是對其本人文本的考察,而更多的是將其置入具體的語言學的、思想的、社會政治的語境來加以定位。斯金納自己是這樣概括此種研究取向的特點的:
這樣的研究所展示出來的思想家的思想建構和表達方式,就不會是凌空出世,而是淵源有自。對思想家原創性的展示,也因為有同時代語境的參照而更加具有說服力。反過來,單個思想家也為我們更加了解特定時代思想氣候的具體狀況和變遷提供了例證。在斯金納近年來霍布斯研究的力作《霍布斯哲學中的修辭與理性》[227]中,近半篇幅是在考察文藝復興時期的英國對古典修辭學的接受。在都鐸時代的修辭家們看來,理性必須得到雄辯(eloquence)的支持才能真正說服人。斯金納利用霍布斯的大量手稿和文獻表明,霍布斯的“公民科學”的形成過程,受到他對于這一論斷的態度前后不一的影響。在其早期著作中,霍布斯一反他所受到的人文主義教育,試圖建立起一套精確而形式化的政治科學。但在《利維坦》等著作中,他不僅主張在政治科學中要利用雄辯術,而且在寫作過程中也大量運用了修辭策略。于是,霍布斯思想建構的原創性和表達方式,不僅被置入一個有著各方面豐富細節的語境之中,而且歐洲道德和政治思想由人文主義向科學主義所發生的重大轉變,也通過這一個案研究得到了具體的展現和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