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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金納在劍橋求學期間,他的老師拉斯萊特(Peter Laslett)對他后來作為思想史家的學術生涯產生了極大的影響。20世紀50年代,拉斯萊特重新整理和編輯了洛克的《政府論兩篇》,并對其進行了歷史性的研究,確定了該著作的寫作時間,梳理了當時政治思想的具體語境。傳統(tǒng)的觀念認為,洛克《政府論》中真正的論戰(zhàn)對象是霍布斯,第二篇的寫作是在1688年光榮革命完成之后,并以為光榮革命進行理論辯護為宗旨。在他為自己編輯的洛克此書所寫作的長篇導論[178]中,拉斯萊特對傳統(tǒng)的觀念提出了挑戰(zhàn)。他成功地表明,該書的寫作是在其付印10年之前,其時正是查理二世治下專制王權甚囂塵上之時;《政府論兩篇》的種種論題都有其針對當時現(xiàn)實政治和現(xiàn)實論爭的內涵,洛克并不具有建立一套超越當時當地經驗的持久性理論的企圖。此書后來被認為是古典自由主義的經典、光榮革命的理論辯護、英國憲政主義的開山之作,但這一切都絕非它本身所具有的歷史身份(historical identity)。對于還在大學本科時代的斯金納來說,拉斯萊特的洛克研究,不僅為該主題的研究提供了新的標準,而且也開啟了一種新的研究路數。[179]它表明,將政治思想史視作是后世所確立的思想史花名冊中既定成員之間的對話乃是誤入歧途,政治文本只有通過對其進行歷史語境的分析和梳理才能夠真正得到理解。有意思的是,拉斯萊特本人很快就轉移學術興趣,離開了這一領域,成為人口史、家庭史等社會史新興研究領域中的一代名家。不過,他認為,對于洛克這樣主要是針對當時當地政治局勢發(fā)言的思想家而言,自己的研究路數才是適合的。他的成就表明,應該將洛克的《政府論兩篇》從政治思想史不朽的經典論著之列中剔除;對拉斯萊特而言,思想史的人物和著作的經典名冊還是存在的,像霍布斯那樣思辨能力卓爾不群,似乎是針對超越具體時空的人類政治根本處境立論的思想家,像《利維坦》這樣的著作,不應該與洛克和《政府論兩篇》等量齊觀。而年輕的斯金納所要做的,卻是要將拉斯萊特在洛克研究中所展現(xiàn)出來的對政治文本的歷史語境分析的方法,貫徹到所有的研究對象之上。

1969年,進入政治思想史研究領域不過數年、年方28歲的斯金納在《歷史與理論》雜志上發(fā)表了《思想史中的意義和理解》[180]一文。在這篇產生了巨大反響而被他引以為自己思想史研究的“宣言書”(Manifesto)[181]的論文中,斯金納對當時思想史研究領域所盛行的多種明確的或暗含的理論預設進行了激烈的抨擊,并在此基礎上提出了自身的理論綱領。這里首先要引述和分析的,是他對在他看來思想史研究中幾種主要的謬誤形式——學說的神話(the mythology of doctrines)、融貫性的神話(the mythology of coherence)和預見的神話(the mythology of pro-lepsis)——的批評。

在斯金納看來,思想史家在從事對于過往思想的歷史性理解時,最持久、最容易出現(xiàn)的危險就是自身在進行研究時所預先具有的種種期待。而我們關于某人必定是(或者本應該是)說了什么或做了什么的期待,本身就會決定我們在研究對象中看到的所言所行,而那往往是當事人不會接受的對于他們的言行的描述。[182]思想史研究中的各種謬誤大都源自于此。

(1)所謂“學說的神話”,指的就是史家在從事研究時往往期望著,每一位經典作者在被認為構成為某一主題的所有話題上都必定發(fā)表了某種主張。此種期望體現(xiàn)于思想史實踐中的一種形式,就是史家經常自覺不自覺地將經典作者某些零散而偶然的言論轉化成為關于某一主題的學說,思想史由此就成為將重心置于單個思想家的思想傳記的合集。[183]此種思想傳記的特殊危險在于容易犯時代錯置(anachronism)的毛病,研究者往往在經典文本中過于輕易地發(fā)現(xiàn)所期待的學說。例如,胡克爾(Richard Hooker)關于人的天然的社會性(natural sociability)的討論,就被人視作是從胡克爾到洛克、再從洛克到啟蒙哲學家們(philosophes)的“社會契約”學說發(fā)展史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拉夫喬伊的“觀念史”,在斯金納看來乃是此種“學說的神話”的另一種體現(xiàn)形式,其危險就在于將觀念實體化,結果就是,“故事很輕易地就采用了適合于描述某種生長發(fā)育的有機體的那種語言。觀念預設了當事人這一事實輕而易舉地就消失了,似乎觀念自身就在生長奮斗一樣”。[184]這樣一種實體化所導致的荒謬之處,就在于每一種“觀念”都有其理想類型,“觀念史”研究因而也就是要找尋朝著這一理想類型不斷逼近的過程。對思想家們的評判,依據的是他們對于該理想類型的趨近和偏離程度,“有時甚而喬裝為歷史的偽飾都被拋在一邊,過去的論者僅僅根據他們看來在多大程度上接近于我們的處境而受到褒貶”。[185]于是,會有論者贊揚孟德斯鳩預見了充分就業(yè)和福利國家的觀念,而莎士比亞則因為對于跨種族、跨信仰的社會的可能性提出了疑問而受到表彰。

很多思想史家在從事研究時,暗中依據的是這樣的假設:過往的思想家們必定有著這樣的意圖,要使得他們關于某些論題的討論成為對該領域的最具系統(tǒng)性的貢獻。就像一枚硬幣的兩面,“學說的神話”一方面體現(xiàn)在以各種方式將經典理論家零星片斷的言論整理加工成為他們關于史家所期待的某個主題的“學說”,另一方面則是當理論家們未能在此種主題上形成相應的學說時會因此而受到指責,而無論他們本來是否有此意圖。如果某位理論家事先被認定旨在作出系統(tǒng)性的理論創(chuàng)造,對他們的指責就變成了論列他們未能加以討論的議題:

如果胡克爾必定試圖在其《教會政體法》中闡述“政治義務的基礎”,那么未能花力氣來反駁絕對主權理論就成了他政治觀的一個缺陷。又如,倘若一開始就認定《君主論》旨在解釋“政治中人的特性”,當代的政治科學家很容易就會證明馬基雅維里的努力是“極其片面而不系統(tǒng)的”。又如,倘若洛克的《政府論》包含了他關于自然法和政治社會所要講的一切,那么當然就可以追問他為什么沒有能夠提倡一個世界國家。[186]

斯金納在對“學說的神話”的種種形式提出批評時,實際上強調的是不要對作者的意圖妄作揣測。在種種謬誤形式中,對過往理論家的評判,無論是強行將他們的片言只語轉化為條理化的學說,還是認為他們未能就某個話題系統(tǒng)所可能涉及的問題發(fā)表見解,都是或隱或顯地預先就認定了作者具有對研究者期望中的所有主題都發(fā)展出(或者應該發(fā)展出)自己的學說的意圖,再據此作出褒貶議論,而這種意圖往往實際上作者本身并沒有,而是研究者所強加于其上的。

施特勞斯及其學派被斯金納視為此種謬誤的一種極端的形式。在施特勞斯看來,道德、政治學說的歷史乃是思想史上偉大人物們對某些根本問題的不斷追尋,于是,人類根本處境的相似性就使得人們有可能在某個時刻突破人類歷史性的局限,而達到對于根本問題的真正的洞見。否認了這樣的可能性,也就否定了以尋求絕對知識為己任的哲學的可能性,否定了“自然權利(正義)”(natural right)的存在。施特勞斯在自己學術生涯的后期,日益轉向古典哲學的研究,其原因在于:

人們必須嚴肅地對待過去的思想,或者說,人們必須準備好認為這乃是可能的:過去的思想在關鍵性的方面比之當今的思想更為優(yōu)越。人們必須認為這是可能的:我們生活在一個在關鍵性方面比之過去更加低劣的時代,或者,我們生活在一個衰頹或敗落的時代。人們必須衷心地向往著過去。[187]

由這樣的立場出發(fā),施特勞斯及其學派對現(xiàn)代思想的考察,就將現(xiàn)代思想視作在對生活及其目標的反思方面,比之古典時代而言乃是一場墮落。而現(xiàn)代政治思想與古代相比發(fā)生的一個重大轉變就是,“傳統(tǒng)的自然法,首先和主要地是一種客觀的‘法則和尺度’,一種先于人類意志并獨立于人類意志的、有約束力的秩序。而近代自然法,則首先和主要是一系列的‘權利’,或傾向于是一系列的‘權利’,一系列的主觀訴求,它們啟始于人類意志。”[188]在他對馬基雅維里和霍布斯的研究中,就據此將這二人視為使古典傳統(tǒng)被顛覆的始作俑者,偏離和破壞了永恒智慧已經透露給人們的啟示。于是,馬基雅維里在他筆下乃是“非道德、非宗教的”“邪惡的教師”[189],霍布斯也因為同樣的緣由而受到責備。既然,政治思想乃是對永恒的政治問題的思考,而思考的結果有可能(或者在過往的思想史上已經)在某些方面獲得了永恒的智慧,此種思考就應該有一種純正的標準,乃是從事思考者都應該達到的。這大概就是施特勞斯思想史研究中潛藏的理論邏輯。而斯金納強調的是對思想的歷史性理解,強調思想史并非對于永恒問題的不斷貢獻,而是對于變化著的問題的變化著的解答。因而,施特勞斯式的思想史研究中那種評判思想家理論貢獻的邏輯,就無論如何都是他所無法接受的,而被他視為“學說的神話”的“魔鬼版”(demonological version)。[190]

(2)所謂“融貫性的神話”,就是研究者總是傾向于將研究對象的思想和著作視作一個融貫的整體。極端的做法,就是從經典文本中找到片言只語的信息(message)甚或某個概念,以之作為貫通全部文本的基礎。各種宗教或準宗教的歷史上,此種以某個單獨命題或概念來貫穿全部教義或學說的努力屢見不鮮。[191]經典文本和進入了思想史“不朽者”名冊的理論家的思想歷程,似乎注定了必然有內在的融貫性(inherent coherence),而研究者的任務正是力圖去揭示和說明此種融貫性。文本表面上的矛盾會使研究者在試圖展示其融貫性時碰到障礙,但那不是真正的障礙,因為經典文本不可能容納任何實質性的內在矛盾。換言之,按照這一融貫性的預設,在研究文本碰到有疑義的情況時,研究者向自身提出的正確問題,不是所研究的作者的思想是否不融貫,而是該如何解釋他(表面上)的矛盾之處。在很多人看來,對文本整體的全盤把握才是不二法門,那會使得矛盾之處變成不過是尚未在不成功的解釋中獲得升華的部分。

在斯金納看來,一方面,思想家本身在不同階段的思想歷程中出現(xiàn)前后矛盾和互不相容的情形,乃是思想史上常有的情形。比如,洛克在其早期的政治理論著述中,顯然試圖維護某種保守的、甚而是權威主義的立場。被認為是自由主義政治理論家的洛克,是在其50多歲以后的事,而彼時他的諸多觀點是30多歲時的洛克所必定要反對的。另一方面,這種融貫性的預設實質上是沒有能夠真正把握思想活動的特質:

(思想活動)不是模式化的、也不是整齊劃一的有目的性的活動。我們所從事的毋寧是難以忍受的與語詞和意義的搏斗,努力溢出我們智力的邊界并且變得零亂,對我們的觀點進行綜合的努力最終所呈現(xiàn)出來的概念上的混亂至少和融貫的學說一樣多。此種考慮一旦被忽視,散亂的話語就會被整理成系統(tǒng),表現(xiàn)得融貫,而標示著思想活動本身特質的努力和混亂卻消逝無蹤了。[192]

在這個問題上,施特勞斯又再次成為斯金納主要的批評對象。在施特勞斯看來,經典文本中每個表面上的相互矛盾和混亂之處,往往都有深意存焉,那些矛盾是稱職的研究者通過自己字里行間的認真研讀后可以最終消解掉的,而深層蘊藏的真義也就在這一過程中得以顯現(xiàn)。在《迫害與寫作藝術》[193]一書中,施特勞斯進一步提出了這樣的一般性方法論原則:過往的偉大思想家們由于常常在寫作時受到迫害和檢控的威脅,或者由于他們卓越的思想不能(也不應)為庸眾所領會,他們的著作不是要為眾生說法,而只能是針對少數值得信任的而又足夠睿智的讀者(trustworthy and intelligent reader),他們注定了常常要以隱晦的而非直白的方式來表達他們的真實觀點,而表面上的矛盾沖突之處恰恰構成為某種提示性的線索,指引我們去索求思想家真實的(因而也必定就是融貫的)觀點。斯金納指出,此種對于融貫性的辯護碰到的困難,在于它依賴于兩個先驗的假設——它們雖然不合情理,也沒有經過論證,卻被視作理所當然的事實。這兩條假設之一,是將思想上的原創(chuàng)性等同于顛覆性,指引讀者在字里行間去找尋真義實際上就是這樣的考慮。假設之二,則是任何此種施特勞斯所力倡的字里行間的細讀法所提出的解釋,預先就免于他人的批評,因為未能認同這種方法所達到的解釋的研究者,都可以被指責為粗心大意而無法領略微言大義。

實際上,思想和文本中真實沖突的存在,大概是任何研究者都不能完全否認的事實。而此種沖突和矛盾,既可能是思想對于充滿混沌和對抗的實在的某一面相的反映,也可能是思想家本身不同思想傾向的交相頡頏。它們本身就足以成為研究者高度關注的對象。施特勞斯本人對盧梭的研究就認為,“在返于城邦與返于自然狀態(tài)之間有著明顯的緊張關系。此種緊張乃是盧梭思想的實質之所在”。[194]斯金納對“融貫性的神話”的批評,提醒我們對思想史研究中對于融貫性的未經反思的預設和過度強調保持足夠的警惕。然而,他的批評也難免讓人產生矯枉過正的印象。一方面,斯金納的思想史研究強調的是對作者意圖的還原,我們大概可以有把握地斷定,過往的思想家們往往具有這樣的意圖,那就是在他們某一階段甚至畢生的思想探險的歷程中保持足夠的概念和理路上的融貫性。明確了存在此種意圖的可能性,甚而確定了在相當一部分經典文本寫作中此種意圖的真實性,對于融貫性的追求就的確理當成為研究者的主要任務之一。就斯金納本人思想史研究實踐中成果頗豐的馬基雅維里研究而論,不少論者所熱衷于談論的《君主論》與《論李維》之間以及它們各自內部的矛盾之處,就有不少在斯金納的筆下渙然冰釋。[195]例如,在《論李維》中,馬基雅維里曾斷言只有在共和制下自由才有可能存在,但他又肯定在羅馬早期諸王的治下確實存在著自由,于是就出現(xiàn)了這樣的問題:在馬基雅維里的眼里,自由與君主制究竟是否相容?許多研究者認定馬基雅維里在這里出現(xiàn)了自相矛盾和混亂的情形,而斯金納則通過對馬基雅維里文本的全面審查,表明共和制一詞在馬基雅維里那里指的可以是任何一種政府形式,只要在其治下,法律所培植和效勞的乃是公共利益。[196]于是,字面上顯然的矛盾就由此得以消解。

另一方面,許多思想家在其文本中固然可能有著種種我們不應強作解人的矛盾沖突之處,然而,對其思想歷程和文本整體中所可能具有的某種連續(xù)性的“底色”的揭示,并不見得就是誤入歧途。18世紀英國思想家、保守主義的鼻祖柏克(Edmund Burke)早年曾反對東印度公司對印度的掠奪和破壞,支持北美殖民地反抗英國的斗爭,卻在法國革命爆發(fā)之初竭力聲討。他的政治姿態(tài)在很多人看來前后判若兩人,迥不相侔。同時代人和后世的研究者中頗有些人以為,他是因為兒子病故、家庭財政出現(xiàn)危機,加之政治生涯陷入低谷而有些精神不正常了,以此來解釋他晚年與此前政治立場的矛盾和沖突。然而,在柏克不同時期針對不同事件而寫作的政治論著中,我們確實可以看到某種清晰的理論立場的連續(xù)性:對傳統(tǒng)的尊崇從而反對任何根本性的變革,強調抽象的政治原則和理論應服從于錯綜復雜、瞬息萬變的政治環(huán)境,這樣一些思想底色確實貫穿于他的政治態(tài)度之中。[197]

也許,對于“融貫性的神話”,我們未必可以輕易地丟棄。只是在確認我們的研究工作需要揭示和追求某種融貫性時,首先要對我們的研究對象和研究前提有更嚴肅和深入的反思和考察。

(3)所謂“預見的神話”,“在我們對于某個片段在回溯中所具有的重要性比之它對于當時的當事人所具有的意義更感興趣時,就很容易發(fā)生了”。[198]斯金納所列舉的此種謬誤形式的例證,是如下的說法:“當彼得拉克登上文都峰時,文藝復興時代就迎來了它的黎明。”[199]斯金納指出,這無論如何不可能是彼得拉克的本意。觀察者可以合理地在思想史的某個片段中看到的意義與那一片段本身所具有的意義之間,往往是不對稱的,而“預見的神話”的特點就在于夸大了此種不對稱性。他所列舉的例證,如卡爾·波普爾在《開放社會及其敵人》中將柏拉圖視為極權主義思想家,塔爾蒙視盧梭思想為“極權主義民主的起源”,都是我們所熟悉的類似情形。在這些論點中,“對于一部著作的歷史意義可能為真的某種敘述與在原則上不可能為真的對于其作者所做事情的敘述被混雜起來”。[200]“預見的神話”往往表現(xiàn)為帶有目的論意味的解釋方式,于是,研究者就常常會以自己所熟悉的在后的思想模式來解讀和評判在先的思想片段:

馬基雅維里被認為是“現(xiàn)代政治取向的奠定者”,有了他才使“我們站在了現(xiàn)代世界的入口處”。這些對于馬基雅維里思想的歷史重要性的評判雖然可能是成立的(然而,這似乎是以某種多少有些天真的對于歷史因果的觀點為前提的)。然而,類似斷言常常使得眾多研究者致力于探討其思想中的“現(xiàn)代”因素,甚而將其當作是馬基雅維里本人的作意。這里的危險不僅在于太過輕易地看到論者想要在馬基雅維里那里看到的現(xiàn)代因素,而且,這種解釋遠離了馬基雅維里的政治著述本打算成就的東西。[201]

問題在于,既然斯金納已經認可了這兩種意義——觀察者眼中思想史片段所具有的歷史意義和那一片段本身所具有的意義——之間所可能存在的不一致性,我們就完全可以在此基礎上演繹出這樣的立場:思想史研究既要探索前一種意義,又要確定后一種意義。研究者完全可以做出將自己的解釋重心置于何種意義的選擇,只是他必須隨時警惕著,不要將前者與后者相混同。在討論“預見的神話”時,斯金納也許是因為將還原作者意圖作為思想史研究的主要(有時甚至是排他性的)宗旨的緣故,過于將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對于將兩種意義混同的現(xiàn)象的批評,以至于對前一種意義的探索的合法性似乎在他這里都有些成了問題。例如,在他看來,類似于“洛克的認識論預見了貝克萊的形而上學”等論斷毫無意義,因為洛克不可能有此意圖。[202]這樣的評判未免過于武斷了。畢竟,斷言洛克的認識論事實上啟發(fā)和導引了貝克萊的形而上學,或者洛克的認識論中的某些理論原則可以被視作是貝克萊形而上學理論立場的預備,這與斷定洛克在從事其認識論研究時就有著要為后來的某位貝克萊或其他什么人做預備工作的意圖,終究是判然有別的兩回事。后一種斷言之荒唐,并不就證明了前一種斷言之無意義。作為歷史學的一個門類,思想史研究的特點也在于,其研究者的視域中必不可免地會帶有“后見之明”(hindsight)的因素。[203]后世所“層累地疊加”的因素,固然有可能給我們對于當事人本來意圖的理解帶來障礙,但一方面,對于思想史片段的歷史意義的探求本身應是思想史研究的題中應有之義,而對于此種意義的探尋,恰恰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對于斯金納所竭力批評的這樣一種思想前提——某個片段要留待將來才能顯現(xiàn)它所具有的意義[204]——的認可;另一方面,雖然作者是其自身意圖最權威的裁斷者,但其文本本身所反映出來的多種蘊涵,未必就清晰地出現(xiàn)在作者的明確意圖之中。斯金納是承認存在著保羅·利科所謂的解釋學上的“多出來的意義”(surplus meaning)的[205],他也明確指出過,“當事人對于他們的意圖所特有的此種權威性并沒有排除這樣的可能:觀察者有可能處于某個位置來對當事人的行動做出比之他們自己所給出的更充分或更有說服力的描述(精神分析就是建立在此種可能性之上的)”。[206]正如優(yōu)秀的文學評論往往讓文學家發(fā)現(xiàn)自身作品中并沒有為自己所認識到的層面一樣,研究者借助于“后見之明”,也未始不可以揭示出超出作者清晰意圖之外卻又真實可信的文本的意義來。無論如何,思想史家所能夠合理承擔的任務遠不止于斯金納有時所表述的那樣,僅是去還原研究對象的觀點和意圖。解釋學傳統(tǒng)中所標舉的“比作者本人更好地理解作者”的目標,并非不可取,亦非不可為。

“預見的神話”另一種常見的褊狹,就是人們太輕易地談影響,認為在后的作者總是在指涉先前的作者(或承繼或反駁)。對此,斯金納認為,“影響”并非不能成其為解釋范疇,然而不可脫離必要的條件來侈談“影響”。他借用論者有關柏克政治觀點的思想史譜系學的例證,對此做出了精彩的評論:

柏克《論當前不滿的緣由》旨在抵消博林布魯克的影響,博林布魯克據說又是受到洛克的影響。洛克反過來是被霍布斯所影響,要么他在寫《政府論》時必定心中想著霍布斯,要么是想要對抗霍布斯的影響,而霍布斯則是受到了那位影響了所有人的馬基雅維里的影響。這些解釋大多純粹是神話性質。有必要考慮,要通過求諸在先的A的“影響”來解釋某種學說在在后的B那里的出現(xiàn),所需要的必要條件是:(1)確知B研究過A的著述,(2)除卻A外,B不可能在別處碰到相關學說,(3)B不可能獨立地達到相關學說。而在上述例證中,馬基雅維里對霍布斯和霍布斯對洛克所謂的影響,無法通過(1)的檢驗。霍布斯從未明確討論過馬基雅維里,而洛克也從未明確討論過霍布斯。而霍布斯對洛克、博林布魯克對柏克的所謂影響,無法通過(2)的檢驗。在所有對沃波爾政府持有敵意的18世紀早期的政治小冊子中,很容易就能找到據說是受博林布魯克影響的學說,而洛克也同樣能夠在17世紀50年代的大量政治論著中找到據說是霍布斯所特有的東西——至少我們確知洛克讀過這些東西,而他是否仔細研讀過霍布斯則并不清楚。所有的例證都無法通過(3)的檢驗(甚至可以說如何才能通過[3]的檢驗是無法說清楚的)。[207]

未經足夠的理論反省就輕易地使用“影響”范疇,確實是思想史研究中最常見不過的情形。拉斯萊特的洛克研究的原創(chuàng)性,很大程度上就在于否定了在他之前所盛行(卻未經嚴格證明)的論點——洛克《政府論》是以霍布斯為主要論戰(zhàn)對象的。思想史的研究往往都在自覺不自覺地建構一個思想史的譜系和脈絡,而(正反兩方面的)“影響”則是此種譜系或脈絡借以獲得連續(xù)性的主要因素之一。翻開通行的各種中西哲學史、思想史,內中所描述的前人對后人的影響中,經得起嚴格考察的實在不多。然而,縱然斯金納也承認“影響”可以作為一種重要的解釋范疇,可是按照他那種嚴格的理論邏輯,對于“影響”的表述,除了研究對象本人關于“影響”有自供狀的情形之外,在上述三項條件的檢驗之下,恐怕就難得有幸存者了。由于他所論列的必須同時得到滿足的各項條件過于嚴苛,“影響”作為一種解釋范疇幾乎就完全喪失了合理性和用武之地。

其實,細究起來,這三項條件頗有些可異議之處。首先,如同斯金納本人所承認的,判斷獨立發(fā)展出某種學說的可能性是否存在,本身乃是一個幾乎無法完成的任務。其次,即便確認了此種可能性的存在,也并不同時就排除了B受到A影響的可能性,完全可以設想出多種多樣的情形,如(a)雖然B在原則上可能獨立發(fā)展出某種學說,但事實上是由于接受了A的影響而闡述了此種學說;(b)B尚未完全獨立發(fā)展出某種學說,就因為受到A的影響而接納了在A那里已發(fā)展完備的類似學說;(c)B獨立發(fā)展出某種學說,但在表述方式和表述重點上受到A的影響;(d)B受到A的負面影響,在獨立提出自己的學說的同時,就準備好了對于A及其類似立場可能提出的詰難的辯駁;……無論如何,在類似這樣的情形下,即便不能滿足條件(3)的檢驗,“影響”范疇也并沒有就因此喪失其適用性。再次,條件(1)和條件(2)之間的關系也與此類似,即便B在A之外也可以接觸到別的相同學說,也并不就排除了這樣的可能性:或者B同時受到A或別的來源的影響,或者B仍然是從A那里接受了最具決定性的影響;最后,就思想史研究的實踐而論,有關某一個論題,能夠提供我們以足夠的史料證據,來判斷B是否確曾閱讀過A并受到其影響,以及當時是否有B可以看到并確實閱讀過、且又給他提供了包含與A同樣論點的其他論著,這樣的情形至少是并不常見。思想史實踐中未嘗不可用有所限定的表達方式來探討各種推斷的(presumed)而非確證了的“影響”。寬泛意義上的歷史研究不僅應該探討各種現(xiàn)實性,也應探討各種可能性,才能豐富和提高我們的歷史思維[208],思想史研究也理應如此。雖然,這里的必要前提乃是理論反思上的高度自覺和語言表述上的嚴格限定。

斯金納對思想史研究中各種他所認為的謬誤形式的批判,并非專以破壞為目的,而更其是旨在確立一種能夠使我們真正歷史地理解過往思想的研究方法。他曾自陳是一位在研究取向上跨文本的、語境論(intertextual, contextualist)的歷史學家[209],他及以他為主將的政治思想史研究中的劍橋學派的研究特色,可以從他和其他人在劍橋大學出版社編輯的一套思想史研究著作叢書的題名中體現(xiàn)出來,那就是“語境中的思想”(Ideas in Con-te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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