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敘事的轉向:當代西方史學理論的考察(第二版)
- 彭剛
- 3068字
- 2019-08-09 18:51:24
第三章 昆廷·斯金納:歷史地理解思想
一
懷特海有過一句廣為人知的名言,是說兩千年來的西方哲學史可以看作是對柏拉圖的一連串注腳。其中的蘊涵,與另一句歌德的名言并無二致——歌德說的是:凡是值得思考的問題,沒有不是被人思考過了的,我們所能做的不過是力圖重新思考而已。長久以來,哲學史和思想史研究領域所盛行的一個基本假設——雖然經常是未經反思就被認之為當然的——乃是:由于人類的根本處境并沒有隨著歷史條件的變化而發生根本的變化,哲學、政治、道德、宗教等領域值得人們思考的問題,也就沒有發生根本性的變化。過往杰出的思想家們以其經典著作表達了他們對這些問題的思考成果,第一流的頭腦對于這些根本而具有永恒性的問題的探索,構成為人類思想的寶庫,內中包含了永恒的智慧,那是我們任何嚴肅認真的重新思考,都必須引以為出發點的。思想史研究的價值,就在于我們可以期望從研究這些永恒要素之中直接學習和受益。思想史家所要做的,就是去研究和闡釋一套經典文本,其作者已被學術傳統確立為思想史偉大的光榮榜或點鬼簿(canon)中的一員。由于永恒問題對于人類處境的持久相關性,人們研讀這些經典文本,就應像對待自己的同代人的作品一樣,將考察的焦點放在它們的論證上,看看關于那些永恒問題它們要告訴我們一些什么。倘若我們誤入歧途,將重點放在考察它們所從中出現的生活條件或思想語境,我們就會看不到它們那永恒的智慧,從而錯過了研究它們的價值和目的。
這樣的假設與19世紀以來歷史主義傳統的立場,形成了尖銳的對立。在歷史主義看來,所有文化都孕育、發展于特定的獨一無二的自然、社會和歷史條件之下,它們所具有的價值就在于其不可與其他文化通約的獨特性。一切人類思想都受到它們所處的具體歷史環境的制約和影響,沒有任何思想能夠超越其歷史局限性,因而,人類思想中就沒有什么真正永恒和持久的因素。政治思想史領域中的巨擘列奧·施特勞斯(Leo Strauss)就是在與歷史主義和相對主義持續不斷的論戰中,鮮明地展示出自己立場的。在他看來,歷史主義本身乃是自相反駁的,因為“歷史主義既已斷定所有的人類思想、或者至少是所有合理的人類思想都是歷史性的,它就承認了人類思想有能力獲得某種普遍有效、并且不會受到任何將來的驚人事件影響的最為重要的洞見。……歷史主義之興旺發達是基于這樣的事實:它沒有保持連貫一致,而使自己擺脫了它自己給所有人類思想所下的誡命。”[168]既然歷史主義站不住腳,人類思想所從中產生的具體處境和條件的歷史性,就并不見得給所有思想的成果一勞永逸地套上了歷史性的枷鎖。人類處境的根本相似性和根本問題的持久性,為思想超越歷史視域而達到某種自然視域(natural ho-rizon),從而獲得蘇格拉底意義上不同于“意見”的“知識”,敞開了可能性。施特勞斯說道:
由這樣的立場出發,思想史和哲學史研究的主要方法,當然就是專注于經典文本,通過字里行間的仔細研讀(reading between lines)來把握各種清晰顯明的論證、觀點或者各種晦暗不清的微言大義。
與此相類的是觀念史[170]學科的奠基者拉夫喬伊(Arthur O.Lovejoy)的立場。在其名著《偉大的存在之鏈》中,拉夫喬伊開宗明義地指出:
拉夫喬伊所說的這些單元觀念(unit-ideas)乃是構成各種學說的基本單位,這些單元觀念包括各種概念、范疇、假設等,如拉夫喬伊本人所考察過的存在之鏈(chain of being)、自然(nature)、高貴(nobility)等。政治思想史領域內的“自然權利”“社會契約”“權力分立”等也屬于此類。這些單元觀念在思想史上的某個時刻開始出現,不斷孕育成熟,成為人們在某個思想領域進行思考時所仰賴的基本成分。在拉夫喬伊看來,基本的單元觀念的數量可能相當有限,各種學說的原創性和新穎性,往往并非來自于構成它們的基本單元,而是更多地來自于這些基本相同的單元觀念構建成為復雜的思想系統的組合模式上。觀念史考察的就是各個單元觀念出現、孕育、發展和組合進入各種思想系統的過程。此種思路下的觀念史研究,注重的就并非思想家在具體社會、歷史處境下所面臨的問題及其進行思考的全部努力,而是某種思想成分是否以及以何種方式出現在他的思考之中,此種成分是否達到了該單元觀念所理應達到的那種“理想類型”,抑或是雖然有了初步的萌芽,卻距離那種理想而標準的狀態尚有距離。觀念本身似乎就獲得了某種獨立的生命力,它不過暫時寄居于各個思想家的思想母體,卻通過遷移于不同時代、民族和文化的思想家之間,而完成自身發育成熟的過程。拉夫喬伊眼中的那些“單元觀念”之于具體思想家,就仿佛黑格爾歷史哲學中的世界精神,雖然在不同時代體現于各個具體的民族精神,但其實現純粹自由的歷程,在邏輯上并不與實際歷史進程中各個具體的民族精神有必然的關聯。對人類過往思想的非歷史性的考察方式,遂成為施特勞斯式的政治思想史研究和拉夫喬伊式的觀念史研究的相通之處。[172]
在昆廷·斯金納(Quentin Skinner)及其同道波柯克(J.G.A.Pocock)、約翰·達恩(John Dunn)等劍橋學人,于20世紀70年代以其新穎的研究方法和豐碩的研究成果而形成政治思想史研究中引人矚目的劍橋學派之前,這一領域的研究狀況所反映出來的,就是類似的工作假設的大行其道。傳統的政治思想史往往以進入了學術傳統所確立的“英雄榜”或“點鬼簿”的思想家為討論對象,然而,具體人物是依據何種標準而獲得了“準入”資格,卻似乎并沒有一定之規。有人雖則未必在當時或隨后思想發展的脈絡中產生多大影響,而是晚近才被人們重新“發現”出來,卻因為本身的思想深度和系統程度而入選,如維柯[173];有人則是因為被認定成某個觀念發展中的關鍵環節而隨著此觀念由邊緣進入中心而獲得了自身的重要性,如梅尼克之突破陳說,將萊布尼茨的單子論視作歷史主義發展中的一個階段。[174]如同里希特(Melvin Richter)所說,傳統的政治思想史討論的是進入了思想史花名冊中的主要思想人物,他們之間的聯系往往暗淡不清。而在美國,政治思想史主要是以這樣三種面目出現的:第一種是建構被指定為花名冊中成員的思想家之間就永恒問題而進行的玄秘對話;第二種則是選取若干文本,構成一條發展線索——通常是自由主義或“西方政治傳統”的發展;第三種則以長期充當標準教科書的薩拜因的《政治學說史》[175]最為典型,乃是文本、語境和哲學評論的一個折中主義的混合物。[176]
政治思想史中所謂斯金納式的革命(Skinnerian Revolu-tion)[177]就是在這樣一個背景下出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