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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安克斯密特:從“敘事實體”到“歷史經驗”

繼思辨的歷史哲學衰落之后,第二次世界大戰以降的一段時期內,分析的歷史哲學盛極一時。然而,不過30年左右的時光,在當代西方歷史哲學的領域內,就再次發生了“敘事的轉向”。敘事這一傳統歷史寫作的主要樣式,重新受到高度的關注。而歷史敘事所具有的功能,即賦予歷史文本以統一性和融貫性、從而使其研究對象得以解釋并被賦予意義,也得到了廣泛的重視和認可。這一理論范式的轉變,往往又被稱為“語言學的轉向”或“修辭的轉向”。這兩個名詞中,前者更多地強調當代語言哲學對于史學理論領域的影響,認為歷史學家的語言并不是一個透明的媒介,可以讓人們毫無障礙地通過它透視過去,而是以其本身的結構加之于過去的歷史實在之上。后者則更多地顯示了文學理論對于史學理論的影響,強調以日常語言為負荷工具的歷史文本,具有其與文學作品并無差異的一些特性;歷史文本的敘事風格和表達形式本身,就表明了歷史學家對于他所研究的過去某一側面的解釋取徑,而非傳統上人們所認為的那樣,是對于歷史研究成果的非本質性的修飾裝扮而已,其功能不過是防止歷史研究的成果“言而無文,行之不遠”。無論如何命名或描述這一轉向,確定無疑的是,敘事主義的歷史哲學從20世紀70年代以來,成為當代西方史學理論的主要形態。

20世紀70年代以來,后現代主義思潮在歷史哲學或史學理論(在當今西方的學術語境中,這兩個概念基本上成了同義詞)領域中也構成了巨大的沖擊,敘事主義歷史哲學就表明了后現代主義思潮在這一領域中所產生的效應。在秉承了后現代主義思潮對宏大敘事的質疑、對客觀性和真理的疏離、對歷史非連續性的揭示之外,敘事主義歷史哲學以其對于歷史文本特性的高度敏感,對歷史與文學、事實與虛構之間界限的重新勾畫,一方面動搖了傳統歷史學的根基,另一方面也為我們重新思考歷史學的學科特點提供了新的契機。美國歷史哲學家海登·懷特以其1973年出版的《元史學——19世紀歐洲的歷史想象》一書,成為推動敘事轉向的最為重要的代表人物。[87]荷蘭史學理論家安克斯密特則以他1983年出版的《敘事的邏輯:歷史學家語言語義學的分析》[88]一書為起點,加入了這一轉向。二十多年間,安克斯密特論著頗豐,影響力日益不容忽視,可以說是敘事主義歷史哲學陣營中,繼海登·懷特之后風頭最健的領軍人物。懷特雖然不太樂于將自己置身于后現代主義的陣營之中,卻被眾多后現代主義取向的史學理論家毫無疑義地視為開啟了后現代歷史哲學的思考方向,設置了其研究議程。安克斯密特則是明確地以后現代主義的立場相標榜的。[89]可以說,敘事主義歷史哲學既是后現代思潮在史學理論領域的主要體現,也是史學理論內部自身學術傳統發展和嬗變的產物。

在敘事主義歷史哲學興起之前,分析的歷史哲學中有兩個不同的傳統。一個源自亨佩爾—波普爾提出的歷史解釋中的覆蓋律模型(the covering law model),另一個則是繼承了柯林武德的重演論、而在德雷等人手上得到了進一步發展的邏輯關聯論證(logical connection argument)。覆蓋律模型主要說的是,歷史解釋之得以完成,就在于解釋過程中必然或明或暗地援引了某種普遍的規律。這種普遍的規律或者是常識(如“革命之后必有反動”)和對于人性的通常預設(如權力欲對于人類行為的支配性作用),或者是較為嚴格意義上的社會科學的規律。[90]承認了這種解釋模式在歷史研究中的通用性,歷史學就應該在很大程度上充當各種社會科學所揭示的規律的“消費者”而非生產者。柯林武德一系的解釋學傳統[91]或邏輯關聯論證的模式,則將歷史現象理解為秉有意圖的人類行動,而對于各色行動者各種意圖的把握,并將他們的行動合理地關聯起來,則是歷史解釋的不二法門。在安克斯密特看來,分析的(或批判的)歷史哲學的這兩個不同傳統,所關注的都是歷史研究中的認識問題,因而是一種認識論的歷史哲學。[92]相互之間經常展開論爭的雙方,卻有著值得注意的彼此相似的欠缺之處。比如說,二者對于實際的史學實踐都相當不敏感,“覆蓋律模型的理論讀起來像是關于應用邏輯學或者科學的講演,分析的解釋學則像是一部行動哲學中的一章”。[93]再就是,雙方關注的都是歷史研究的細節,而不是其整體性。歷史學家固然要確立并說明單個的歷史事實,就此而論,他們所扮演的角色的確像是柯林武德筆下那位要推斷“是誰謀殺了約翰·道伊”的偵探。[94]然而,歷史學的要義卻在于,要在諸多的歷史事實中辨識出一種有意義的模式。“我們敬仰蘭克、托克維爾、布克哈特、赫伊津哈、梅尼克或者布羅代爾這樣的大史家,不是因為他們對于歷史事態描述的準確,而是因為他們對過去的很大一部分提出了全景式的解釋。”[95]另外,作為歷史哲學,二者卻都表現出了歷史感的缺失,“它們似乎公然地或者暗中接受了休謨的名言——‘在所有民族和時代,人們的行動中有著巨大的一致性,人性在其原則和運作中保持不變。’此種對于歷史變遷的遲鈍,在覆蓋律模型中表現為它所應用的覆蓋律的寬泛性;而在分析的解釋學中,則是必須預設歷史學家的思想與其所研究的歷史行動者的思想和行動之間的相似性”[96]

安克斯密特指出,作為對于認識論歷史哲學的反動,敘事主義歷史哲學也經歷了不同的發展階段。最早,加利(W.B.Gal-lie)和勞奇(A.R.Louch)等人在表明敘事所具有的解釋功能時,認為歷史文本的讀者有著某種心理機制,要去追索歷史學家所講述的有關過去的故事。這可以稱之為一種心理學主義的(psychologistic)敘事主義。稍后,在覆蓋律模型的傳統內,莫頓·懷特和阿瑟·丹圖將歷史敘事視作成系列的“敘事性論證”(narrative argument),也就是說,歷史學家的敘事涉及一系列事件,而這些事件是可以經由覆蓋律而彼此關聯起來的。只是到了海登·懷特,歷史哲學才明確地放棄了認識論的研究取向,和其他學科一樣經歷了其語言學的轉向。在懷特這里,歷史哲學不再專注于對單個歷史事實的說明和描述(認識論歷史哲學所關注的歷史陳述的層面),而是將興趣投向歷史解釋和歷史寫作(作為整體的歷史文本的層面),從而才真正開啟了敘事主義歷史哲學迥然有別于認識論歷史哲學的新階段。[97]安克斯密特的工作就是在這一背景下展開的,雖然,他對于海登·懷特的重視是在《敘事的邏輯》出版以后才真正開始的。

安克斯密特研究的起點,是將歷史學家的工作區分為歷史研究和歷史寫作這樣兩個不同的層次和階段。在進行歷史研究時,歷史學家所要做的,是做出關于過去的真實的陳述(state-ment),那也就是以單稱斷言陳述來表達有關過去的知識,它或者為真,或者為假。相應地,歷史研究所產生的問題,就往往是認識論所要探討的那類問題。實際上,認識論的歷史哲學的兩個傳統,無論是覆蓋律模型還是邏輯關聯論證,關注的都是發生在歷史研究層面的問題,也即和歷史陳述相關的問題。和懷特一樣,安克斯密特將自己的關注點放在了作為整體的歷史文本之上。如果說,認識論歷史哲學是一種關于歷史研究的歷史哲學的話,懷特和安克斯密特的敘事主義歷史哲學則是一種關于歷史寫作的歷史哲學。[98]安克斯密特提出來作為其核心研究范疇的,則是體現了“關于過去的綜合性觀點的語言學實體”[99]——敘事實體(narrative substa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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