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敘事的轉向:當代西方史學理論的考察(第二版)
- 彭剛
- 3277字
- 2019-08-09 18:51:22
五
懷特歷史哲學的理論立場與他本人的政治、倫理觀點有著密切的關聯。他早年是研究中世紀和早期近代文化史和教皇史的專家。[69]然而,懷特自陳,“一直以來,我對于人們為什么要研究過去比之自己去研究過去要更有興趣”。[70]正是這種興趣和廣泛而深厚的知識儲備,使得他能夠左右逢源,利用傳統的學術資源(如維柯的思想)和各個學科的當代成就,鑄成了在《元史學》中開始成型的那樣一套歷史文本的分析范疇。
1966年刊于《歷史與理論》雜志的《歷史學的重負》[71]一文,是懷特在歷史哲學領域發表的第一篇重要作品,也在很大程度上預示了他此后的理論取向。懷特心目中19世紀上半葉那一歷史學的黃金時代的史學家們、尼采、布克哈特和法國存在主義,都給他的思想留下了清晰可辨的影響。布克哈特洞察到,生活和歷史實在的實質不過是混沌一片,人們唯一能夠做的,就是力圖施加形式于混沌之上,盡管這樣的形式不可能持久不變,而只能是賦予混沌的質料以轉瞬即逝的意義。懷特對此感同身受。生活的本質就是矛盾和沖突,意義只在于人們能夠做出自由的選擇,來決定賦予原本混沌的生活以何種形式。一種真正有價值的歷史學,不能把過去、把歷史的實在表現為對于人們而言是一種無法擺脫的沉重負擔。相反地,“康德年邁時說得很對:我們可以根據自己的喜好自由地構想‘歷史’,正如我們可以憑自己的意愿來創造歷史”。[72]人們不僅有面對現在和將來時做出選擇的自由,人們在面對過去和歷史實在時,也有選擇的自由。并且,我們還可以說,唯有人們能夠自由地構想歷史,過去才不再是人們的重負,現在和將來也才能真正向人們的自由選擇敞開大門。用凱爾納發揮懷特的話來說,人們是通過選擇他們的過去來選擇他們的現在的(Men choose who they are by choosing who they were)。[73]歷史學應當給予人們的不是束縛和限制,而是解放和自由。《元史學》中所提供的各種解釋模式,以及對19世紀歷史學家和歷史哲學家的個案研究,在懷特看來,就證明了人們在構想歷史時所擁有的自由。有人指責懷特的轉義理論是一種語言學的決定論(linguistic determinism),因為在這一理論的視野中,人們在思考歷史時似乎注定了只能夠在語言的幾種轉義類型(從而在有限的歷史解釋模式)中做出選擇。懷特反駁說,在某一文化中流通的符碼給人們施加了限制,這與人們具有能夠在這些符碼中間做出選擇的自由并不矛盾。馬克思說過,人們創造他們自身的歷史,但并不是隨心所欲地來創造,他們不是在自己選擇的環境中,而是在某種給定的條件下來開始他們的活動的。歷史話語的創造也正是如此,人們構想過往歷史時所具有的自由,也應當這樣來理解。[74]
存在主義哲學家加繆說過:“從前的問題是確認生活是否非得有一種意義來使人們活下去,而今已經很清楚,倘若生活沒有意義的話,人們可以更好地生活。”懷特則把這句話修正為:“倘若生活所具有的不是單一的而是許許多多不同的意義的話,人們可以更好地生活。”[75]按懷特的思路,我們可以說,歷史沒有意義,人們只能夠創造意義來施加于歷史實在本身;但我們更可以說,歷史所具有的不是單一的意義,而是多種多樣的意義,我們可以面對歷史意義的豐富性并從中做出選擇。歷史學的任務(或重負)正是揭示歷史意義的多樣性和豐富性,幫助人們得到解放和自由。19世紀上半葉乃是懷特心目中歐洲歷史學的黃金時代,那個時代的歷史學家們為何為歷史學的重負提供了最好的回答:
而歷史學那個黃金時代的特質就在于:
懷特的歷史哲學的理論抱負,就在于要驅使“歷史意識敞開胸懷,重新建立它與詩學、科學和哲學的宏大關懷的聯系,而激勵了19世紀黃金時代那些卓越的實踐者和理論家的,正是這樣一些關懷”。[78]可以說,懷特潛心向往的,乃是史、思、詩的融合。但在他對歷史敘事的討論中,較好地論述和發揮了的乃是史與詩的融合,而科學性、哲學性的“思”的成分,則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貶抑和排斥。
歷史敘事乃是歷史寫作最持久和最重要的形式,很少有人會對此有異議。然而,歷史敘事畢竟不是歷史寫作唯一的形式,這一點也很少有人能夠否認。于是,對歷史敘事的探討是否就能窮盡以歷史寫作為研究對象的歷史哲學的范圍,便成為我們在討論敘事主義歷史哲學時難免要碰到的問題。一方面,對于傳統歷史著作的敘事方式的研究(如芮格麗對于三部著名的法國革命史的敘事方式的比較研究[79],又如懷特自己小試牛刀對德國史名家泰勒[A.J.P.Taylor]一段在傳統史學著作中隨處可見的文字的分析[80]),已經表明是卓有成效的。另一方面,不少人(如曼德爾鮑姆)認為,敘事史的寫作只能限于表現滲透了個人意圖的行動過程,然而,進一步的研究表明,即便對于那些反對敘事的高度社會科學化的歷史學家而言,以及對于以研究長時段內社會經濟結構的變化為主題的歷史著作而言,其歷史文本在很大程度上也可以被視作歷史敘事并就此展開分析,這一點已為卡拉德對于布羅代爾等人的歷史文本的出色的研究[81]所證明。這進一步使我們認識到,敘事和情節化的重要意義,不僅限于人物史、事件史,而且在一定意義上也同樣適用于社會史和經濟史。敘事與集體行動、敘事與社會和經濟結構的關聯,已經成為《元史學》之后敘事主義的歷史哲學所要致力探討的問題。
懷特的歷史哲學討論敘事問題,首要的是將歷史著作作為言辭結構和文學制品來考察,歷史敘事成為他整個理論反思的焦點。如果說,在分析的歷史哲學的范疇內,人們討論敘事,主要討論的是單個的陳述(statement),如丹圖對敘事語句(narra-tive sentence)的探討,懷特對歷史敘事的討論則注重的是整個文本(text as a whole)。這種研討對象的轉變,使得懷特具有更為宏大的理論視野與更多的理論創獲和洞見。對敘事與歷史解釋、敘事與人類行動、敘事與(社會經濟)結構、敘事與歷史實在等問題的討論,成為當代歷史哲學最為核心和前沿的關注點。就此而論,懷特所啟動的敘事的歷史哲學,為傳統歷史哲學主要問題的討論重新開辟了一個嶄新的平臺。
安克斯密特曾經批評說,當代歷史哲學關注的問題主要涉及的是歷史研究,而較少涉及歷史的敘事性寫作。[82]在他看來,大致可以說,分析的歷史哲學乃是關于歷史研究的歷史哲學,敘事主義的歷史哲學則是關于歷史寫作的歷史哲學,而敘事主義(narrativism)本質上是對于歷史寫作的一種唯美主義的研究路數(aestheticist approach)。[83]分析的歷史哲學在20世紀60年代左右已經呈現出論題近乎耗盡、要想做出創造性的工作越來越困難的局面。在這個意義上,懷特的工作、尤其是他在《元史學》中所做出的重大理論貢獻,為歷史哲學實現敘事的轉向奠定了基礎,從而改變了整個歷史哲學的學術范式,使得原本在分析的領域里已經近乎山窮水盡的歷史哲學重新煥發了生機。在自由主義政治哲學的范疇內,20世紀60年代前后,就已經有不少人在談論“自由主義與政治哲學的衰微”[84]了,而1971年問世的約翰·羅爾斯的《正義論》,在新的社會政治條件下重新把“正義”問題置于政治哲學的核心地帶,為自由主義政治哲學重新開辟了一個學術發展的平臺,使其面貌煥然一新。懷特的工作對于歷史哲學的意義,正可方之于羅爾斯的工作之對于政治哲學的意義。無怪乎安克斯密特會說,懷特令史學理論發生了革命性的轉變,倘若沒有他的工作,史學理論可能已經陷入被人遺忘的尷尬境地了。[85]如果說,“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歷史哲學領域內最為重要和核心的爭論就是,歷史學學科以何種程度本質上乃是認知、理解、解釋和重建過去的一種敘事性模式”[86]的話,懷特毫無疑問乃是引導實現這一學術轉型的最為關鍵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