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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鑒往知來,是歷史研究的一個主要目的;古今中外,少有例外。史學史的學習,則是為了考察和總結歷史研究的經驗教訓,以求其在將來獲得更好的發展。因此歷史研究與史學史研究,目的頗為相似。可有趣的是,雖然歷史學家為人類歷史保存了許多記憶,但他們對自己從事的領域卻較少注意。更確切地說,史家開始考察、總結歷史學演變,往往在歷史學誕生之后較長的一段時間之后。以中國史學為例,漢代司馬遷、班固及漢之后的范曄和陳壽所著的歷史,被后人稱為“前四史”,譽為中國傳統史學的基礎。但對他們史學經驗的總結和反省,直到唐代的劉知幾所著的《史通》方有比較系統的嘗試。從司馬遷到劉知幾,相隔有八百年之久。在劉知幾之后,清代章學誠的《文史通義》是另一部堪稱“史學史”的作品。而從劉知幾到章學誠,相隔又有一千余年了。這一現象,并非中國獨有。西方史學也同樣源遠流長,如西方的“史學之父”希羅多德便與孔子生活于差不多同一個時代。希羅多德之后,西方史學傳統中名家輩出,但比較系統的一部史學史著作,則要到16世紀才出現——法蘭西人朗瑟羅·拉·波佩利尼艾爾(Lancelot Voisin de la Popelinière,1541—1608)寫出了第一本冠名《史學史》(L’histoire des histoires)的著作。他像劉知幾一樣,從著史體裁的變化來總結以往歷史著述的演變。而從希羅多德到拉·波佩利尼艾爾,其間經過了二千年之久。

看來史學史的開展晚于歷史學是一個較為普遍的現象。或許有人會說,這一現象說明史學史之于歷史研究,似乎不甚重要。但事實則是,如果我們稍微細究一下這一現象背后的原因,則恰恰有助于展現史學史研究的重要和必要,因為史學史著作的出現,通常是在歷史研究經歷重大轉向之后的產物。還以劉知幾為例,他所處的唐代與前代相比,歷史著述出現了重大的轉變,從私家修史轉向設官局修史。劉知幾本人亦曾在唐朝的史館任職,而史館修史雖然在唐代以前便出現,但是到唐代才確立為一項制度,不但在中國為后來的歷朝所遵照執行,而且也為鄰國朝鮮、日本、越南等國的朝廷所接受,成為東亞史學的一個特色。同樣,16世紀歐洲的拉·波佩利尼艾爾有意寫作史學史,也正是因為在那個時代,歐洲史學正經歷從中古到近代的轉型。那時不但出現了史學史的論著,而且還有史學理論和方法的作品問世。如拉·波佩利尼艾爾同時代的法蘭西同胞讓·博丹(Jean Bodin,1530—1596),便寫出了《理解歷史的方法》(Methodus ad facilem historiarum cognitionem)一書,為這一領域最早的論著之一。

在中西兩大史學傳統之外——更確切地說是在中西史學之間——中東的伊斯蘭文明也創造了豐厚的史學傳統。同樣,史學史的研究也在中東史學轉折的時刻出現,而且還與唐代劉知幾寫作《史通》的契機頗有一些可比之處。中東史學宗教色彩濃厚,早期史學著述主要記述被奉為先知的默罕默德的言行及其豐功偉績。但在14世紀之后,突厥人崛起并漸漸摶聚成了奧斯曼帝國,而在伊朗則有遠承薩珊王朝的薩菲王朝,與奧斯曼帝國抗衡。這些政權都相繼皈依了伊斯蘭教,擴充和擴展了穆斯林史學的傳統。也許是為了汲取有益的歷史教訓,薩菲王朝時期的史學,相對比較發達,如冠之以“君主之鑒”作品的創作,數量眾多,成為波斯史學的一個特色。由此開始,中東史學也逐漸建立了官方修史的傳統,出現了一個類似于中國傳統史學在唐代的轉折。因此,被譽為穆斯林天才史家的伊本·赫勒敦(Ibn Khald?n,1332—1406)在14世紀寫出《歷史緒論》(Muqaddimah)這樣一部兼及史學理論和史學史的著作,便非偶然。幾乎同時,官方修史的傳統也漸漸在奧斯曼帝國建立了。于是,15世紀有奧斯曼史家穆斯塔法·阿里(Gelibolulu Mustafa Ali,1541—1600)寫作的《歷史要籍》(Künhü’l-ahbar)一書,系統總結穆斯林史學的傳承與演變。

西方史學之走向近代化,是世界范圍內歷史研究變化的重要階段,因為在此之后的二百年中,各地的史學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西方近代史學的影響。中國史學也不例外,相關論著已有多種。[1]值得重視的是,史學史的系統研究,抑或史學史作為一個研究領域的建立,也在史學近代化后的西方形成和確立了。許多人都認可西方的19世紀是“歷史學的世紀”。在19世紀之初,德意志史家路德維希·瓦克勒(Ludwig Wachler,1767—1838)寫有《歐洲文藝復興之后的歷史研究和藝術史》(Geschichte der historischen Forschung und Kunst seit der Wiederherstellung der litterɑrischen Cultur in Europa),似乎預示了歷史學即將走向發達。而19世紀甫一結束,瓦克勒的同胞愛德華·富艾特(Eduard Fueter,1876—1928)便出版了《近代史學史》(Geshichite der neuren Historiographie),成為史學史這一學科的奠基之作。不過在英語世界更為著名的當屬G.P.古奇(George Peabody Gooch,1873—1968)的《十九世紀的歷史學和歷史學家》(History and Historians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該書與富艾特的著作幾乎同時出版,從題目到內容都更為突出了19世紀為“歷史學的世紀”這一西方學界共識。在此之后,史學史的著作層出不窮,不勝枚舉,而一般言之,都以總結和概括西方近代史學模式之形成和影響為宗旨。

歷史學的轉向導致史學史研究的興盛,那么反過來,研究史學史則有助我們了解歷史學發展的現狀、動向和前景。這是所有歷史系學生必須掌握的一項基本功,也是我們寫作本書的主要目的。但史學史著作的寫法,頗為多樣。上面所舉的種種先例,個個不同,各有特色。而我們寫作此書,也嘗試展現我們自己的特點。大致而言,與目前流行和使用的同類作品相比,本書具有以下四個特點。首先,如同本書書名所示,我們的寫作內容雖然還是以西方史學的演變為主,但涵括了西方以外的地區,因此《外國史學史》的書名更能反映本書的實質,也突出了本書與坊間已有教材的不同。我們有此選擇,不僅因為作者之一曾參與寫作《全球史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翻譯出版),且全球史觀已經成為當今史學界的主潮,更因為中國史學界也急需擴展學術視野,不只走出西方中心論的藩籬,也超越中西比較的二元對立思維,注意到其他非西方地區的文化及其與中國史學的相似、可比之處。以歷史學的近代轉型而言,由西方開始逐漸蔓延于全世界,但各個地區在引進和吸收西方近代史學模式的同時,又對之加以取舍和改造,其中有相當有益的信息,值得我們歷史系師生參考借鑒。近年世界范圍的史學潮流一變再變,而后殖民主義思潮的興起,便由印度、印裔學者領頭,對西方近代史學的模式發起有效的挑戰,并在其他國家和地區(包括中國)的史學團體中產生了共鳴。簡言之,全球化是世界歷史在近年發展的一個重要趨向,而全球化形成的主要原因,正是因為世界各個文明之間產生了頻繁互動和多重聯系。歷史學中全球觀點愈益重要,亦是全球化擴展的一個寫照。但如上所述,本書的內容仍然以西方史學的變遷為主,其中原因是考慮到中國各大學歷史系課程設置仍然以“西方史學史”居多。不過,通過擴大本書的內容,我們希望能拋磚引玉,逐步擴展學生的視野,讓他們采納更新的視角來考察歷史和歷史學的變化。

其次,本書在內容上不但希求走出西方中心的窠臼,同時也注意反映學術界最新的成果,特別是引領全球范圍史學變化的新潮。從架構上來看,本書厚今薄古,對近代以來的史學變遷著墨較多,更注意21世紀以來史學界出現的種種新動向。如本書的最后一章,題為“當代史學的走向”,篇幅最大,目的是讓讀者領略當代史學界的最新趨勢。如果說鑒往知來是中國人對歷史學的期望,那么西方史家也有類似的說法,如著有《歷史是什么?》(What Is History?)的英國史家愛德華·卡爾(Edward Hallett Carr,1892—1982)就曾形容歷史學是“過去和現在永無止境的對話”,其表達的意思是希望歷史研究和寫作能與現實、現世充分溝通與交流,方能提供有益的資鑒。史學史的研究和寫作也同樣有此目的——我們希望本書能有效反映當今史學的走向,因為了解現狀是預知未來的有效方法。一言以蔽之,本書與其他類似著作相比,其包含的內容在空間和時間上都要相對宏闊和時新一些。

復次,自19世紀以來,史學史研究已經成為歷史學的一個重要分支,相關論著不時出版,更新了我們對歷史學這一學科的總體知識。一般的史學史著作,常常采取“點將錄”的形式,歷數歷史上的史學名家,交待他們的生平、學術和著作。這些內容自然而且已經是史學史研究的重點。但本書的寫作,在上述內容之外,更希求呈現歷史學演變的背景和原因。如果歷史學是過去與現實不斷的對話,那么史學形式的更新,新的史學思潮、觀念和方法的出現,往往并非空穴來風,更非無源之水、無本之木,而是有其各種各樣的背景。揭橥這些背景、解釋變化的原因、探究歷史變動與史學變遷的種種聯系是本書著力較多的部分。我們也希望通過描述和分析這些背景和原因,能幫助讀者深入理解歷史學的性質和史學史的功用。

最后,本書的宗旨是為大學歷史系的史學史課程講授提供一部簡明易讀的教材。我們的寫作風格,希望能達到這一目的。換句話說,雖然本書處理的內容對普通大學生來說,相對有些陌生,不但有眾多外國人名,還牽涉各種文字的書名,但我們自忖沒有故弄玄虛,更不想虛張聲勢,以旁征博引來顯示學問。相反,我們的行文力求樸實簡練,引證也盡量簡化,不讓讀者負重太多。當然,本書是否落實了我們的初衷,還有待讀者的檢驗和同行的認可。嚶其鳴矣,求其友聲,我們衷心期待著!

王晴佳 李隆國 謹識

2016年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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