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外國史學史
- 王晴佳 李隆國
- 7495字
- 2019-08-09 18:49:32
第一節 希臘語史學
330年,君士坦丁皇帝正式定都拜占庭,在他死后,為了紀念他,該城被更為名君士坦丁堡(Constantinople,即今天的伊斯坦布爾),意為“君士坦丁之城”。雖然這位皇帝重新統一了羅馬帝國,但他還是在臨終前將帝國加以分割,沿襲了戴克里先的改革措施。不過,這次是在家族內部傳承,東部和西部事實上由不同的家族成員統治。這種事實導致了東西部帝國的分隔。4世紀末5世紀初,北部蠻族利用帝國內部的政治斗爭,紛紛內遷,這一挑戰更加加劇了東西部的分離趨勢。東部皇帝實施“禍水西引”的政策,成功抵御了來自北方少數民族的侵擾,而西部則落入了蠻族之手。6世紀初開始,君士坦丁堡的皇帝開始實行“東和西戰”策略,與波斯帝國締結和約,集中力量收復地中海周邊的失地,先后收復了北非、意大利和西班牙沿海地區,帝國重新統一起來。自此開始,希臘語獨尊的趨勢日益明顯。6世紀末,帝國的官方語言正式改為希臘語,與拉丁語西部歐洲的官方語言不再相同。因此,本章分述希臘語世界和拉丁語世界的史學。盡管在這一時期,拜占庭帝國的提法還極其罕見,但是,現代史家習慣上將定都于君士坦丁堡的羅馬帝國稱為拜占庭帝國,尤其是在7世紀之后。對這兩種稱呼,本章也是二者兼采。
隨著6世紀中期君士坦丁堡羅馬帝國的擴張,傳統的戰爭史也涌現出名著。記錄這一收復運動早期過程的代表作是普羅柯比的《戰史》。《戰史》的寫法類似于阿庇安的《羅馬史》,也是分戰役來謀篇布局的,按照時間先后一個戰役接著一個戰役地敘述。從波斯戰役、阿非利加戰役,到哥特戰役,最后以綜述帝國形勢作結,凡8卷。作為基督徒,普羅柯比自然具有基督教會的立場和寫作偏好,但是,作為直接參與軍事活動的幕僚,他主要基于自己的見聞,細致地描述戰爭的進程,通過寫作來贊美自己的統帥貝利撒留,歌頌皇帝查士丁尼的英明決策,而沒有簡單地將這些功業歸因于上帝了事。
在他之后,阿加西(Agathias,活躍于6世紀中后期)續寫哥特戰爭,他寫道,“從查士丁尼去世、查士丁二世即位開始寫作我的歷史……既然政治家愷撒利亞的普羅柯比已經準確地記錄了查士丁尼治下的史事,我就盡可能全面地記錄此后的史事”。[75]與他的前輩普羅柯比的身份相類似,阿加西也是律師出身,受帝國秘書官尤提奇(Eutychianus)的邀請和鼓勵,寫作歷史之篇。另一方面,他更加受到希羅多德的影響,樂于調查各民族習俗;而且將習俗調查與當時的基督教偏好相結合,通過交代各民族的習俗、族群特性作為文化背景,分析各族群的戰斗表現和習慣。與古代戰史一樣,阿加西的作品里有多篇演說詞,往往涉及贊美和政治、軍事權謀。
征服戰爭的持續和反復,不僅使得君士坦丁堡國庫空虛,而且也讓被征服地區民生凋敝,帝王渴望獲得金銀財寶,與此相應,有史家繪聲繪色地講述提比略皇帝(Tiberius,公元578—582在位)如何得到遠征意大利的前統帥宦官納爾賽所藏的金子,以及莫里斯皇帝(Maurice,公元582—602在位)如何無意中得到大批寶藏的故事。晚年,普羅柯比還留下了一篇《秘史》,分門別類列舉查士丁尼和皇后西奧多拉的斑斑劣跡,對他們倆謾罵不止。他特別從財政的角度,指責查士丁尼一方面巧立名目斂財,一方面亂花錢,用巨額錢財收買北方少數民族。《秘史》不僅從側面反映了帝國盛世之下的危機,也真實地體現了這個時代的人們對于文治武功盛極一時的專制君主矛盾而復雜的態度。
7—8世紀被認為是帝國史上的“黑暗時代”。雖然傳世的文獻總體偏少,但是傳世的史書卻并不少。史學的衰落主要體現于戰爭史的衰落,演說、外交辭令和政治軍事權謀隨之從史書中大量消減。到7世紀初,最后一部具有較純粹的古代史學形式的作品,是亞歷山大里亞的西摩卡塔(Theophylact Simocatta,約公元580—640)的《歷史》。作品開篇有哲學女神與史學女神的對話,然后是強調歷史作品重要性的前言,隨之開始講述皇帝莫里斯的上臺,以下八卷則秉承戰爭史的傳統,細致地描述他的對外戰爭,直到兵變被殺。雖然從內容和形式上保留著古代戰爭史的特色,但是,西摩卡塔將莫里斯皇帝之死視為“不相信圣徒威力的結果”,并用他的虔誠和懺悔來解釋他的不抵抗和潛逃被殺,說明他自愿在此生抵罪而不是等到末日審判時贖罪。[76]
與此相對照,教會史在穩步發展中。雖然優西比烏的宗教觀點受到后來史家的譴責,認為他具有半阿里烏斯派傾向,但是他所開創的教會史、基督教編年史和基督教帝王傳記的傳統卻長盛不衰。在他之后,有不同的續寫者接著他的《教會史》進行寫作。他們分別是索佐門(Sozomen,約公元400—450)、提奧多里(Theodoret,公元393—460)、蘇格拉底(Socrates Scolasticus,或Socrates of Constantinople,約公元380—440)和埃瓦格里烏斯(Evagrius Scholasticus,約公元536—600)。提奧多里遵循“記憶過去”的宗旨,續接優西比烏,“巴勒斯坦的優西比烏從使徒時代寫到君士坦丁的統治時期,我將續寫”。他圍繞正統教會與阿里烏斯派異端的斗爭展開敘述。蘇格拉底續寫至提奧多西二世統治時期(至439年)。而埃瓦格里烏斯在續寫的時候,既詳細地交代各種宗教事件的原委、宗教人物的事跡,以君士坦丁大教長格雷戈里之死告終;也同樣關注戰爭的歷史,一直講述到594年波斯王庫思老二世(Chosroes II,公元591—628在位)在莫里斯皇帝的支持下恢復王位。他說:“如果有什么事情我有所忽略或者不那么準確,請不要責怪我,因為我將各種分散的資料收集以便教誨世人,我為此殫精竭慮。”[77]與古典歷史撰述相比,教會史不以演說和修辭為能,而是以收集各種書信、敕令和布道辭為特色,誠如埃瓦格里烏斯所言:“我們并不炫耀言辭,而是將所收集的文獻以及從熟知事情原委的人那里所聽到的內容,提供給讀者。”[78]
與東方正教爭鋒相對的歷史撰述,有斐洛斯托吉烏(Philostorgius,約公元368—440)的12卷本《教會史》,他基于阿里烏斯派的立場,續寫優西比烏《教會史》至公元425年。這部作品沒有流傳下來,后世主要依賴弗提烏斯(Photius of Constantinople,約公元810—893)的摘錄窺其一斑。據摘錄者所言,這部作品對所有阿里烏斯派分子一律加以褒獎,與其說是教會史,不如說是異端頌歌;除了頌揚異端分子,余下的部分就是對正教赤裸裸的攻擊。他說這部作品文筆灑脫,每卷的第一個字母合起來就是作者的姓名。[79]斐洛斯托吉烏的這部作品更加證實了教會史寫作中的教派斗爭色彩。
除了這些涉及整個教會的作品之外,不少地方教會也寫作自己的教會史。如以弗所主教約翰(John of Ephesus,約公元507—588)在6世紀末于百忙之中寫作的6卷本《教會史》,自朱利安·愷撒開始寫到查士丁二世第6年。20世紀初,在底格里斯河附近的阿爾貝拉(Arbela)主教區發現一部《阿爾貝拉教會編年史》,用敘利亞文講述自公元100年開始至6世紀初年的教會史事,凡20位主教,至汗納納(Hanana)為止,為東方教會史和波斯史提供了非常寶貴的資料。此外,作者還提到了教區之外的一些非常獨特的教會事務。例如說到羅馬教皇試圖獨裁天下教會,圖謀失敗后被廢。“在東方,我們上文提到的羅馬主教(Papa),因為定居于首都,以及出于對外聯絡的需要,企圖獲得君臨天下主教的權力。但是在這件事情上,羅馬的教士和全體民眾都予以反對,他們因為這件事情決定將他廢黜。”[80]這反映了當時的地方教會還不希望整個教會定于一尊。
在這一時期,教會史逐漸向編年史過渡,從單純敘述基督教會的歷史,轉向包括教會之外的史事,涵蓋基督教會的發展,基督教會之前、基督教會之外的俗史和其他民族的史事。早期的世界編年史,雖然留存不多,但是,可以根據后來對編年史的抄錄或者摘錄,知道其大概面貌。例如據提奧法尼(Theophdnes the Confessor,約公元758—818年)的《編年史》的引用,可知愷撒里亞的格拉西烏斯(Gelasios of Caesarea,逝于公元395年)的編年史寫到約395年;埃及亞歷山大里亞(Alexandria)的地方編年史寫到6世紀,安條克的約翰(John of Antioch,活躍于7世紀早期)的編年史寫到518年,續作分別敘事至610年和641年。又有所謂《復活節編年史》(Chronica Pashca),作者不詳,書名不詳,因為作者對復活節的推算和記錄特別感興趣而得名。該書按照世界紀年法記錄代際更迭,用奧林匹亞紀年記事,直到公元630年。其記錄內容極其簡要,許多年份都只有紀年,如奧林匹亞第X年,第X小紀,皇帝XXX第X年,某某某是執政官。但作者毫不吝惜筆墨于某些宗教說辭,即使長篇大論,亦全文照錄。看來,編年史在記時紀事之外,還強化了保存有益于人心的宗教說教的功能。
與古代戰爭史的傳統寫法相比,基督教編年史的內容在時空上都有其獨特性。時間上,它偏重于從古至今的人類通史,而非古代流行的邦國通史。與此相應,紀年法亦有重大變革。拜占庭史家普遍采取世界紀年法,取代“羅馬建城以來”紀年法和古代希臘世界流行的“奧林匹亞紀年法”。古代紀年法成為輔助世界紀年法的次要紀年方法。西歐在這一時期則開始流行公元紀年法。加洛林王朝時期重新繁盛的編年史多用公元紀年,一般會在耶穌誕生(即公元紀年的始點)之前,用世界紀年法,或者其他基督教紀年法,例如亞伯拉罕以來多少年,等等。公元之后的年代則比較普遍地使用公元紀年。而公元紀年法在拜占庭編年史中處于次要的地位。由于對世界何時被上帝創造的推算不同,各地的世界紀年法也有不同的推算傳統。拜占庭史家圍繞世界紀年的不同推算法展開了爭論,甚至上升到教義的層面,互相攻訐。爭論主要針對阿非利加和優西比烏這兩位杰出代表。阿非利加根據啟示來整數化歷史事件的年代,而優西比烏試圖整合《圣經》和異教年代,更嚴格地依賴于歷史資料系年。希伯來文《舊約》與希臘文《舊約》之間年代計算的差異,為這些不同的推算提供了文本依據。
在空間方面,基督教編年史家的關照范圍更加廣泛,具有“真正的”世界眼光。如果說古典戰爭史多是記錄作者的個人經歷及其見聞,那么基督教編年史則覆蓋“全世界”的史事,編年史家為此需要依靠來源廣泛的其他作者提供的文獻材料。如同當年優西比烏依賴自己導師收集的大量藏書,方便地收集材料寫作編年史,拜占庭編年史家往往需要參考大量的文獻讀物。因此,在7-8世紀的所謂黑暗時代,拜占庭學者喜好抄錄古書,所抄錄對象并不限于古典作家,而是以古代晚期(Late Antiquity,約公元300—650)的教父作品為主,這種積累性工作直接為隨后的編年史史學繁榮提供了史料基礎。
自8世紀晚期開始,拜占庭帝國雖然國力中衰,但是在文化上自視頗高,格外珍惜固有的文化傳統,雅好復古,進入“文藝復興”期。與此同時,阿拔斯阿拉伯王朝經常派遣使者前來求取希臘文典籍,進一步推動了藏書抄書之風,催生了“百科全書式”學者。前面提及的著名的君士坦丁堡大教長弗提烏斯的《百科全書》(Bibliotheca),凡280卷,成為全面了解古代學術與文化的淵藪。10世紀的皇帝君士坦丁七世(公元913—959在位)命人編纂《歷史大典》(Excerpta Historia),按照“推舉帝王”“演說”“婚娶”等53類,抄錄群書,卷帙浩繁。在此基礎上,當代人寫作的文獻也多了起來,文化重新繁榮。
正是在這種復興、收集傳抄古書的文化背景下,8世紀末9世紀初,拜占庭誕生了兩位著名的編年史家,喬治·森克羅斯(George Syncellos,活躍于8世紀末)和提奧法尼,他們前后承續,完成了內容豐富的《世界編年史》(Chronographia)。這兩位作者都是地位崇高的教會人士、反對破壞圣像的宗教領袖。提奧法尼為此入獄兩年,逝于流放之中,因此被封為圣徒。森克羅斯窮其一生廣泛搜羅,抄錄前賢作品。在抄錄前賢作品的過程中,森克羅斯以極為苛刻的眼光,對被抄錄的作者橫施批評,不僅貶斥《圣經》年代學之外的異教年代學,而且對阿非利加和優西比烏也多有訾議。他本人依據教義,提出了“最為正確的”世界年代計算數據。但他未能完成編年史的編輯工作,敘事至戴克里先上臺的時候,赍志而歿。提奧法尼續編至第6305年,按照他本人的計算為公元805年(現代學者推算為公元813年)。該書602—813年的部分,史料價值極高,因為其所抄錄的史書多不傳。或許可以反過來說,編年史替代了此前的諸多歷史作品,使得它們不再繼續流傳。
提奧法尼的作品以世界紀年為主,采用亞歷山大里亞標準,認為世界開始于公元前5500年,同時列出小紀年份(Indiction,每15年一循環),改朝換代時用公元,然后是羅馬皇帝年號、波斯皇帝年號(波斯被滅后,用阿里發年號)、羅馬主教年號、君士坦丁堡大教長年號、耶路撒冷主教年號、亞歷山大里亞主教年號和安條克主教年號,這些做法極具世界眼光。提奧法尼愛憎分明,他對阿里烏斯派分子、圣像搗毀分子都是一樣的痛恨;對法蘭克人也滿懷偏見,認為他們不知禮儀。他寫道:“為了報答查理替他復仇,利奧教皇在圣彼得大教堂從頭到腳為他膏油,將他加冕成羅馬人的皇帝,替他穿上帝袍,戴上皇冠。”[81]
提奧法尼的作品有許多續寫本,被統稱為“續提奧法尼作者系列”(Scriptores post Theophanem),最晚的作品一直敘事至961年。它們各自的史學價值并不一致。這些續編按照一個皇帝接著一個皇帝的順序編寫,有點類似于帝王本紀系列。對于每位皇帝的評價偏向,各位續編者之間也并不一致。類似的編年通史還有不少,重要的如修士喬治(Georgethe Monk,活躍于9世紀中期)的《編年史》,自創世一直記錄到842年,對9世紀中葉圣像運動的記錄較為珍貴。這部編年史由不同的寫手續寫到963年。西米安(Symeon the Logothete,活躍于10世紀中期)的《編年史》也非常重要。還有《偽西米安編年史》,是對西米安編年史的續編。20世紀初發現的《811年編年史》,主要講述拜占庭軍隊被保加利亞人擊潰的故事。亞歷山大里亞的彼得(Peter of Alexandria,活躍于10世紀末)的《編年史》(Chronicle of Monemvasia)則是一部通史簡編,其中對伯羅奔尼撒的史事的講述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
這一時期,出現了針對具體事件和歷史時期的“災難史”。基督教對于“罪”和“懺悔”的強調,對“末日審判”的期待,都使得這種題材有大量的市場。6世紀初,托名約書亞(Joshua)的匿名作家寫作了《偽約書亞編年史》,他在長篇序言中聲稱自己并不是寫作使人懺悔的宗教性作品,而是追求真實性的歷史記錄。他所指的災難是那時發生于埃德薩(Edessa)的蝗災,也包括波斯人對敘利亞羅馬人的侵略和屠殺。對于后者,他雖然也認為是上帝借助波斯人來施行懲罰,但是還是模仿修昔底德,分析其根本性原因和具體的政治因素。[82]這部編年史將古典歷史寫作傳統與基督教教義相綜合,發展了奧古斯丁和奧羅修開創的災難史這一歷史寫作題材。
拜占庭史學少不了圣徒傳。拜占庭帝國產生了數量可觀的圣徒傳,歷代拜占庭皇帝都試圖統一基督教教義,但是,由于東方各地具有豐富而悠久的地方文化,各地產生了各具特色的宗教教派,統一難以實現。由于皇帝對宗教政策的直接干預,宗教統一往往與政治斗爭密切聯系起來。強行統一使得教義容易隨著政治出現起伏波折,也容易導致用政治手段解決宗教沖突。5-6世紀發生了圍繞一性派進行的斗爭,到7-8世紀,又圍繞圣像崇拜發生了大規模沖突。世俗權力直接介入,導致了大量的“冤假錯案”,甚至流血事件,大量殉道圣徒也應運而生,圣徒生平中的斗爭色彩也相對濃厚。這一時期,多瑙河以北地區的蠻族逐漸皈依,也產生了許多民族性圣徒,給圣徒傳的寫作提供了豐富的現實土壤和宗教需求。
7世紀上半葉,有三位作者為亞歷山大里亞大主教“施舍者約翰”寫作圣徒傳,先后創作于不同時間,后來都被改編為一種。這種創作多個版本而后改編的寫作習慣,應該與圣徒自下而上的產生過程有關。或許這就是這一時期的圣徒傳多經過不斷修訂,傳世本都較為晚出的緣故。“施舍者約翰”并沒有行多少奇跡,作者的寫作目的也是“禮拜圣徒、供人仿效、榮耀上帝”,幾乎沒有記錄什么奇跡。作品按照時間的先后順序,記錄“施舍者約翰”從出生、與婚姻作斗爭,到全身心禮拜上帝,再到如何大方地治理亞歷山大里亞教會,如何應對波斯人對敘利亞地區的入侵所帶來的災難,如何避難回到家鄉塞浦路斯,如何去世的經歷。作品線索明晰,主題鮮明,語言生動平實。他們所刻畫的圣徒似乎更像現世中活生生的個人。[83]
另一個類似的例子是《圣瑪麗傳》。傳主為著名的女圣徒瑪麗或稱瑪里諾斯。她的傳記中沒有任何年代線索,但是其經歷卻非常極端。她女扮男裝與父親一道去修道,遭到誤會,被認為與酒館老板之女發生關系,致其懷孕,因此被逐出院門。她在院外懺悔3年,撫養孩子,死后下葬,大家才知道她是女兒身,方得以平反昭雪。這個故事極其生動感人,語言非常平實和口語化。其中也幾乎沒有提到什么奇跡,而是表現出極端的服從、謙卑、忍耐。[84]可能正是由于沒有任何時間和地點,這篇傳記在中古基督教世界得到廣泛傳播。
還有講述苦修生活的圣徒傳,例如女圣徒提奧多拉·特撒羅尼克的故事。作者開篇便請讀者不要懷疑他所講述的故事,以為當代無奇跡。作者秉承東正教作家的習慣,有一段較長而富有修辭水平的前言,然后嚴格按照時間順序先講述傳主富貴的早年生活,再重點描述圣提奧多拉進入修道院之后的謙卑和苦修,通過這種反差彰顯她追隨上帝的決心和意志。后面約三分之一的篇幅講述提奧多拉死后,圍繞她的墓地所發生的各種奇跡。這篇傳記成功地集合了“俗人”“苦修修女”和“奇跡”這三種類型的東正教圣徒傳記元素,雖然不免敘事繁瑣,但極富說服力,全不是匿名作者自謙的“漏洞百出、毫無技巧的冒失記敘”。[85]
除單篇的圣徒傳外,也有圣徒列傳。這些列傳一般按照圣徒的紀念日(即圣徒的祭日)排列,包括非常簡短的傳記性敘事,其中最有名的是10世紀編訂的《君士坦丁堡圣徒列傳》(Synaxarion of Constantinople)。許多后來撰寫的早期圣徒傳,也借助于它來確立故事的主干。
這一時期帝王傳記并不常見。但是,自9世紀晚期開始,馬其頓王朝的皇帝幾乎個個都非常富有教養,留下大量的傳世作品。他們的大力提倡和身體力行將自8世紀晚期開始的文化復興推向了高潮。除了大量的編年史和圣徒傳之外,還有地理志,如《君士坦丁堡志》(Parastaseis Syntomoi Chronikai),是當時流行的介紹君士坦丁堡的旅游手冊類文獻的一種。君士坦丁七世為王儲羅曼盧斯創作的《論帝王治理》,圍繞帝國的外交政策摘錄了大量的歷史信息。“也包括不同歷史時期羅馬人與不同民族之間的外交事件,借此明了政府與整個帝國如何與時俱進地改革。”[86]
傳統上認為拜占庭的史書基本上模擬古典希臘史學,削足適履,圣徒傳千篇一律,形式單調,但是,如果轉換角度,從史家們對于帝國傳承性的強調而言,重視文化的源遠流長,從關注當代轉向關注世界的過去與未來,融會貫通,使得這一時期的拜占庭史學似乎又有許多值得重新研究和評價的空間。似乎可以說,拜占庭史學家在“復古”與“開新”之間折中權衡,開拓著歷史寫作的空間。這一時期的拜占庭史家主要來自阿拉伯—地中海世界的核心區,大多來自埃及北部、巴勒斯坦敘利亞地區。他們大多受過良好的法律教育,沿續著古代傳統。在這個時期臨將結束的時候,史家多半本身就是著名的宗教人物,直接參與到復雜、尖銳的宗教政治斗爭中,如提奧法尼、西米安,他們本人后來都成為圣徒。他們筆下的歷史作品自然更加富有宗教說教的色彩,其筆下的歷史大抵為非此即彼、黑白分明的斗爭史。這一總體發展趨勢,與西部歐洲拉丁文世界的變化大體一致。但具體受到何種宗教教義的影響,則各自不同。